《山川之名》一梦萧瑟

13、第十三站 日喀则（上）

　　吃完迟到的午饭后，大巴车继续向西开往日喀则，途径一个加油站时，沈川急匆匆跑了下去，没一会儿就拎了一兜吃的上来。

　　袋子里面什么都有，面包、火腿肠，甚至还有薯片，沈川边在里面翻翻捡捡边问：“许山，想吃什么？”

　　许山觉得自从说开了自己不喜欢跳舞之后，沈川好像总有一种要将他重新喂胖的趋势。以前从来不给吃的零食，现在一买就是一大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晃得许山眼酸。

　　许山平时吃得克制，胃口也越养越小，他中午虽然吃得不多，可吃完就在车子上坐着，饱腹感一直都没有下去过，可沈川就这么巴巴将袋子朝他敞开着，弄得许山不挑一两样都不好意思。

　　许山就随便拿包泡泡糖，他挑完沈川就袋子扎起来，放在了脚边，摆明这一大袋子零食就是专门给许山买的。

　　泡泡糖的包装里有两大块，许山自己拿了一块，剩下的一块他握在手心里后，向沈川了递过去。

　　“沈老师，吃吗？”

　　本来许山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沈川很快就接过去拆了包装纸将泡泡糖丢进嘴巴里。

　　两人靠在椅背上咀嚼着薄荷口味的口香糖，清新香气在彼此身侧萦绕，沈川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等甜味散去后，他就尝试吹了几次泡泡，头两次不太成功，第三次那个泡泡很大，“啵”的一声炸开后，整个都黏在了嘴唇上。

　　沈川自己也惊了一下，随后他低低笑出了声。

　　小时候他其实也经常吹泡泡，那时候没什么玩具，同龄人之间总会比谁的泡泡吹得大，有时候面对面吹，泡泡还会黏在一起，他们也不嫌弃，将泡泡糖一人一半分开后还接着吹。那时候活得没心没肺，后来长大了，反而被许多看不见的条条框框束缚，其实也没有谁强加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作茧自缚而已。

　　其实，活得恣意一些又有什么不好呢？

　　比如，在许山面前吹泡泡？

　　沈川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他自己笑完还不够，去问许山：“你会吹吧？”

　　许山当然会吹，但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从前那个严厉的沈老师和面前正随意吹着泡泡的沈川联系起来，那就好将一个正沉浸在一部无比严肃的战争片里的人，强行拉到喜剧片里那么割裂。可偏偏沈川还在追问，许山没办法，只好吹了个泡泡，但因为多年未练技艺生疏，泡泡才刚刚酝酿出来就瘪了。

　　于是沈川又笑了。

　　笑是会感染的，许山看他笑，也微微地笑了。

　　因为景点和景点之间距离太长，在西藏旅游基本上一大半时间都是在车上的，从羊卓雍措到日喀则大约也有4个小时的车程，路上导游小王给大家放起了很经典的老电影《红河谷》，等电影放完，车子都还没到达日喀则，跟车上大半都在睡觉的人不同，许山上午睡了一觉，下午就认认真真将电影看完了，他其实是个很有共情力的人，电影放完之后很久，他都还沉浸在剧情里。

　　晚上快七点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日喀则预定的旅馆里。这顿晚饭旅行社是不包的，沈川他们放下行李后就在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

　　小饭馆就四五张桌子，沈川和许山坐下之后位置就满了，他们一坐下老板娘就端上免费的酥油茶和糌粑，沈川点了些好消化的吃食，这是来西藏后他跟许山两人吃的第一顿踏踏实实的饭，左右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两人就《红河谷》聊了几句，一直吃到天黑才回到住处。

　　许山发现沈川其实真的懂许多，不但告诉他一些关于主创的事情，还告诉他这部电影被改成了一部具有民族风格的舞台剧，但沈川点到为止，显然没有往舞台剧那个方向深挖，后来他又说了几部冯导的作品，让许山有空的时候去看看。

　　他们沿着寂静的小街慢慢走回旅馆，许山年轻，已经适应了高海拔的环境，入夜后除了有些轻微的耳鸣外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他到房间后将前一晚没晾干闷上一天后已经有味道的衣服重新洗了一遍，这个旅馆条件比沈川订的那个要好些，厕所里有排风扇，湿衣服挂在下面应该能干得很快。

　　许山忙完这些又埋头写了会儿作业，沈川问他借了几本书做手机支架，坐在许山对面，开始点评今天课堂上学生的表现。

　　没有晚功，整个夜晚都是闲散舒适的。许山写完作业，沈川已经反馈完两堂大课的情况，在点评小课。

　　今天沈川的课格外多一些，除了大课，还有一堂固定的小课，那堂小课的学生叫余勉，比许山小，正在准备舞蹈学院附中的招生考试，他家长是很舍得放本的，沈川的小课从来都不便宜，余勉跟着他练已经快有两年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哭，是名副其实的小哭包，沈川对他还是有些不同的，有时候余勉哭一哭撒个娇说上几句好话，沈川总还是会心软几分。许山跟他相处得不错，两人周末经常会在A+碰到，有时候沈川让余勉加练，许山就在旁边陪着练，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这会儿听见视频里传来熟悉的哭声，许山就知道那肯定是余勉，也不知道他又遇到什么事情能哭成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沈川发现许山站到自己身边，就把视频停了下来。

　　“我没带耳塞，吵到你了？”

　　许山摇了摇头。

　　沈川见他盯着手机屏幕，一副不太想走的样子，问：“想看？”

　　许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嗯”了声。

　　沈川知道他跟余勉关系挺好，也就由着他，“把凳子搬过来坐。”

　　许山坐到沈川身边，沈川点下播放键，走了一小时的视频就开始继续往下放。

　　其实晚上这堂课的训练难度也不是太大，练的都是沈川定下的内容，但是课堂从余勉开始练组合动作开始，画风就有些不对了，这孩子因为几次三番做不对动作就开始跟代课老师倔，偏说沈老师就是那样教的，代班老师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他哭鼻子就罚他耗腿，结果就是余勉越哭越带劲，直把代班老师的头都哭痛了。

　　沈川气得脸色铁青，用快进看完了剩下的视频，然后又将进度条拉回组合动作那里，反复看了几遍，他整张脸都是沉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许山，这段组合是你跳过的吧。”沈川双手抱在胸前，气得发昏，声音低沉。

　　坐在旁边的许山早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怒气，他太熟悉沈川了，沈川生气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能让他气成现在这样，那显然真的已经是滔天的怒火了。许山从来不敢让沈川生这样的气，他不像余勉总上赶着作死，对待余勉沈川可以稍微忍让，但对待自己，沈川的惩罚向来是毫无保留的。

　　这样毫无温度的对话，让许山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情不自禁地挺直腰背，回答道：“是前年二月份跳的，剪式变身加旋子360再加探海，全长30秒，前年十月这一段组合最终加进我的完整技巧组合里，技巧组合全长1分52秒，配乐是《双面燕洵》竹笛版。”

　　许山回答流畅详细简直跟电脑一样无懈可击，正在气头上的沈川听了反而一愣。

　　“沈老师？”许山觉得自己记得肯定没错，可沈川为什么不说话？

　　沈川见许山看着自己的眼里闪动着紧张的情绪，觉得仿佛有一盆冷水朝着自己兜头泼下。

　　“许山……”，沈川怒火消了一半，语气顿时软下来，“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许山知道沈川不是针对他，可刚刚他还是害怕那样的沈川。

　　“嗯，没关系的。”许山松了口气。

　　沈川急于结束这个话题，站起身，“你去洗漱吧，我打个电话。”

　　许山又点头，他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接水刷牙。沈川的电话声很快就从房间传进来，他语气严厉，上道人文道德下到舞蹈动作，劈头盖脸地骂了余勉一顿。

　　许山边刷牙边听沈川骂，这些挨骂的话他太熟悉了，简直倒背如流。他刷完牙又开始洗脸，沈川大概是拿着电话来卫生间门口的柜子里拿了什么东西，电话挨近了，许山依稀就听见了余勉断断续续的哭声。

　　余勉又在哭了，许山想。他将水龙头关小了些，但沈川翻完东西就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沈川的声音。

　　许山在卫生间里磨磨蹭蹭，直到沈川挂了电话才出来。

　　“成品的技巧组合都还没编出来，再这样闹脾气，时间更来不及。”沈川自言自语地捏了捏眉心，到处找他刚刚从袋子里翻出来的润喉糖，也不知道又被他随手丢在哪里。

　　许山在卷起的被角里发现那盒润喉糖，递给沈川，沈川接过，打开盖子连吃两颗。

　　沈川拿着高昂的辅导费，不是没有压力的，许山知道他赚钱不容易，每天大课小课不断，还要给自己腾出时间，咽喉经常都会发炎，有时候两天都说不出话来，靠扩音器撑着。

　　“要不然……我跟余勉加个好友吧，我跟他再说说动作。”许山突然道。

　　“你跟他说？他听你的吗？”

　　许山抿了抿嘴唇说：“我可以试试。”

　　沈川深深地看了许山一眼，滑开手机屏幕，将余勉的微信号推给了许山。许山点好友申请，没几秒他的好友列表里就多了一个人。

　　余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前一秒还在哭，后一秒注意力就被许山也有微信和手机这件事情给吸引了过去，两人有时候打字有时候语音，聊得挺好。许山将今天拍的几张照片给他看，余勉又羡慕又嫌弃，羡慕是羡慕许山能出去玩，嫌弃则是嫌弃他的同行人是沈川。

　　余勉说：跟沈老师能好好玩吗？是我就打飞的一个人回来。

　　许山：还行吧，明天我们去扎什伦布寺，逛完寺庙下午回拉萨。

　　余勉：羡慕啊，我明天还要控腰，你知道吗沈川要我绑5公斤沙袋，5公斤诶！

　　许山见余勉提练功的事情，就跟他说了今天的组合。

　　许山：这段组合是挺考验腰部力量的，以后沈老师可能还要你加个云门大卷，你要有心里准备。

　　余勉发了一组哀嚎的表情包，然后突然安静了。

　　许山以为余勉睡下了，也准备关掉手机睡觉，没想到这时余勉的消息又发进来。

　　余勉：许神仙，许舞神，你知道吗沈川刚刚给我发了你跳的那段30秒组合，我感觉自己受到一万点暴击！！！一万点！！！

　　许山：？？

　　余勉：他没给你看过？！

　　沈川那里许山的练功视频可太多了，多是拍下来用来指正他动作的，那段30秒的组合沈川对着他拍了不下百来个视频，给许山看的都是他动作出现问题的片段，许山动作一改他就会及时清理，许山一时有些好奇能让沈川一直保存到现在的视频到底是长什么样。

　　许山：没有看过。

　　余勉就将那段视频转发给了许山。

　　许山点开来看了一遍，发现真的是自己两年前的视频。

　　视频里的许山看上去还很小，留着很短的头发，细胳膊细腿的，却跟个小钢炮似的极具爆发力，这种对同龄人来说很有难度的组合动作，他做起来却好像只是信手拈来，完成度非常高，几乎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这大概是许山练习成百上千遍之后的成果，但普通人光靠努力也是做不到像他这种程度的，沈川为什么会对许山青睐相加，那是因为许山身上是真的有天赋加持。

　　许山一遍看完，转头看了一眼隔壁床的沈川。沈川洗漱完毕后正在喝矿泉水，想必刚才那一通骂让他嗓子又有些不舒服许山又将头转回来，他想了想，结合之前余勉视频里的动作组合讲了几点自己的看法。

　　“许山，早点睡。”沈川见许山抱着手机不撒手，觉得肯定是余勉缠着他在问东问西，他们明天还要早起的。

　　许山说好，他跟余勉道晚安，关掉手机躺进被子里。

　　沈川将大灯关掉，只余一盏自己身边的阅读灯，过了会儿，他听到许山床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沈川这才伸着胳膊将阅读灯调亮了些，接着又点开他发给余勉的那段视频。他反复看了好几遍，看完之后好像还是不过瘾似的，又调出后来他给许山编的那段完整的技巧组合。

　　灵动而又伴有强节奏鼓点的音乐响起，沈川的思绪一下就走远了。

　　这个曲子是他亲自挑选的，与许山本身收放自如的动作特点相符合，当时他编了两套动作，经过不计其数的反复推敲和融合，最后才有了这段成品。许山为了练这段技巧组合，什么苦都吃遍了，身上蹭破的皮不知道换了几层，连自己手里的教棒都被打断过，但他从来不会像余勉这样哭，就算是有眼泪也是很快就会用手臂蹭掉的。

　　沈川心里有些发堵，他关掉阅读灯，也躺了下去。

　　黑暗中，他又静静看了许山好一会儿。

　　他闭上眼睛想：许山，真的是他的骄傲。

　　也是他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