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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霜存本质(下) ...

  •   延宁入宫,是在嘉泰三年。

      那时她才十三岁,却已明白“反贼余孽”这四个字加在头上是怎样一副枷锁。

      她父亲南安王谋反兵败,叔伯兄弟皆斩首于市,而因着他们到底是皇帝三服之内的血亲,未加株连,女眷也能得以活命,不过降为贱籍,没入掖庭。

      从此,她萧延宁便不再是高高在上南安王郡主,而是掖庭里最微贱的洒扫宫女而已。

      “死丫头!你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着?就这么划拉几下能扫干净啥?还当你是什么小姐主子吗?”

      管事嬷嬷的巴掌总比她的训斥落得更快,身高还不及她胸口的延宁总是被她打得满园乱跑,这时候,一边的大小宫女就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围拢来看笑话,直到她的母亲——从前高贵不可侵犯的南安王妃,涕泪交加得扑过来求情。

      在这样的变故面前,最无能为力的往往就是她们女人。若能像家里的男人一样,一刀砍了,或一了百了,可她们,却还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吃一辈子苦,受一生的罪。有的婶婶姊妹,享了半辈子洪福,娇贵无比,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折辱,或自己寻死,或一来就落下病根,没多久便去了。

      与她们比起来,延宁觉得自己的母亲实在是太坚忍了,不管被怎样打骂嘲讽,她都肯逆来顺受,什么尊严面子都肯抛到脚下,而每当夜深人静时,延宁抹着眼泪为她擦拭伤口,她却总是摸摸女儿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有娘在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宁儿,你是文宗皇帝嫡亲的曾孙女,再苦你也不能低下那生来高贵的头颅!

      延宁满眼困惑,或许她们这一族曾经高贵过,可那都是几代之前的事了,如今她们甚至比这里的宫女更低贱,宫女是婢,而她们是奴。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宁儿,人必自贱,而他人轻贱之。你不要自卑,更不要觉得难堪,你要记住,你与当今的金枝玉叶流的是一样的血,你与她们并无什么不同!任身外有多少挫折,任这世界有多污浊不堪,只要守住这颗尊贵的本心,你就不会被打扰,就还是会快乐,这样,当郡主的宁儿和当奴婢的宁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时的延宁只是懵懂的点点头,母亲的深意她还体会不出来。而等她逐渐长大,能听懂母亲话中含义的时候,母亲却已经过世许久了。于是,她能做的便只是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变得忍让,却从不肯折下腰干。

      ※※※

      这已经是她在掖庭的第三个年头,位置也从洒扫粗使调到了上林苑看管花木。这活不算辛苦,一年到头也就忙活宫里主子们游园的那几日,剩下的日子也不过修剪修剪花枝、扫扫落英而已。

      三年下来,生活已将原来那珠圆玉润的小丫头磨得高挑纤瘦,一双手上也生出了老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三年来她的学问没有落下。掖庭里有许多年老而有学识的女官,也藏了许多富余的书籍,所以当她这个年纪的宫女都开始打扮自己、与侍卫调情的时候,她的每一刻空余却都用来读书,不为别的,人在世上总要有个寄托对不?

      啊对了!昨天看的那篇太史公书最后几句怎么说来着?

      “延宁,你又发什么呆?把白梅花蕊收拾好了没有?安顺公主还等着泡茶呢!”

      “知道了!”同行的眉儿嗓门大得能把枝上的积雪震下来,萧延宁忙抖擞精神,一手摊开素绢花囊,一手折了几朵白梅丢进去。

      这金枝玉叶们的讲究就是多得烦人,冬天里煮个茶还非得不冻的泉水、带雪的梅花,可苦了她们做奴婢的冰天雪地里还要出来受冻。

      不多久便集了半袋,她不愿将这边的树都摘秃了,想起来时梅园入口处花开得甚好,便想换个地方,转到那头去采。

      “哎!你可别往那边跑,长安公主正带着人在附近游玩呢!她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你小心别得罪了她!”眉儿好心提醒。长安公主是皇帝爱女,在宫里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但凡遇上她不顺心,动辄打骂宫女内监的事可不少见。

      “哪那么巧啊?再说我帮安顺公主办差又碍着她什么?”延宁不以为然,依旧往梅园那边走。

      “你可别不当回事呀!她们俩还真就互相看不对眼!”眉儿急着想喊,但延宁已经走得远了,可这种话又怎么能高声喊出口,若被人听见了她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只得自顾自喃喃了两句,就当提醒过她便罢。

      梅园的一侧便是牡丹园,本来这时节并无好景可赏,偏偏长安公主爱花如命,非说四季都要赏牡丹,当今圣上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得广集天下名匠,费劲心思才想出个法子,为此牡丹园大兴土木,建造了奢华的暖房,又以银炭小火烘焙数月,这才在培植出能在寒冬腊月里开花的牡丹。这一番周折,奢靡破费不说,但看长安公主所得的宠爱,却是众多公主中第一等的。

      刚一走近院门,便听得隔壁牡丹园中欢笑阵阵,延宁摇摇头,顾自攀了枝开得正盛的白梅,摊开素绢采摘起来。

      那边厢,长安看着小火炉上烘出的牡丹花,心里一阵不快,这大朵大朵的牡丹开在寒冬腊月里实属不易,可明明一色儿的娇艳欲滴,她这会子看来却刺眼无比。牡丹明明是花王,却肯为她在冰天雪地里盛开,这么大的风头,可怎么就比不过她四姐安顺在座下大谈她那劳什子美容养颜的心经?

      眼见着满座姐妹都被安顺吸引了过去,长安愈发气闷,想横她一眼却又被安顺挑衅地瞪了回来,更恨得牙痒痒。长安扭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却正看见一门之隔的梅园里,一个宫女顾自在那里采花。

      哼,又是安顺最喜欢的东西!长安气不打一处来,招过侍女劈头就是一顿大骂:“不长眼的东西!本公主在这里赏牡丹,怎么还有贱婢才在梅园里晃来晃去?没品的东西,平白污人眼睛!”

      说罢有意无意瞟了安顺一眼,她就是要一语双关,能骂到安顺一个脚趾头也痛快!

      安顺冷哼一声,暗笑她幼稚,却也停下话头,对自己的侍女道:“就是,也不知是哪里的奴才这么没眼色,胆敢不把咱们‘长安公主’放在眼里?不过,这梅花就是‘香自苦寒来’,天工之作,怎么看也比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强得多。姐妹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她这么一说,有几个平素就看不惯长安的公主、宗姬,当场就扑哧笑了出来。

      “来人!”长安气得脸色都变了,玉手在紫檀扶手上重重一拍,怒道,“给我把那个不长眼的奴才带过来!”

      延宁正自得地哼着小调,长安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怒气着实把她吓得一激灵,手一抖,装满的花囊便“啪”一声掉在地上,摔散一地落英。

      “你是哪里的奴才?不知道本公主今日游园吗?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延宁跪在地上,暗呼自己倒霉,还真被眉儿这乌鸦嘴给说中了,只得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萧延宁,在上林苑当差,方才是在为安顺公主收集白梅花瓣,并没做什么不轨之事。”

      呵,又是安顺!看她不抓住这痛脚借题发挥!长安正欲说话,安顺却抢先开了口,问道:“你姓萧?”

      大梁萧乃国姓,她不但姓萧,姓的还正是与座上贵人们同宗同祖的“萧”,延宁硬着头皮点头,“是。”

      安顺抚手笑道,“这就奇了,既姓萧,又叫延宁,这名字倒与延平郡主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安顺说的延平郡主,正是长安的侍读和心腹,拿她和一介宫女作比,安顺自然是要杀长安的威风。

      “大胆!谁给你起的这名字?凭你是什么下贱身份,在宫里也不知避讳么!”延平面色难堪,怒道。

      这下可好,满院子就她一个出气筒,延宁心有委屈,低声道:“奴婢不敢!”

      “你还敢顶嘴?”

      见她只说不敢却没有寻常认罪的意思,延平更是生气,扬手便要给她一巴掌,安顺手一甩,堪堪将她架住,掩口笑道,“平儿,你或许还要叫她一声堂姐姐呢!”

      “公主你——”延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只当安顺是拿她消遣。

      安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你若不信就去查宗谱玉牒呀,我记得反贼南安王的女儿就叫萧延宁,若真按辈分论起来,平儿你可不是要喊她一声堂姐?”

      说着又朝延宁努了努嘴,“你说是也不是?”

      延宁头垂得更低,她若点头,一定免不了这些贵女们的冷嘲热讽,安顺公主摆明了要用她折延平郡主的面子,这一声“堂姐”答应下来岂不把长安公主和延平郡主得罪个彻底?可她若不点头,这冒犯贵人名讳的事也足够长乐和延平把她往死里打。总之,进退都是一个下场,只能怪自己倒霉。

      “奴婢带罪之身,不敢再提旧事,奴婢并非有心冒犯,求各位公主、郡主高抬贵手……”延宁伏低身子,额头触在冰冷的石板上,冻得惊心。只是任她再伏低做小,她们也不会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的。

      “这么说还真就是了?哈!”安顺笑着瞟了延平一眼,“郡主?宗姬?听着多响亮的名号,放在宫里也不过奴才而已,有些人,可不要自得过了头,小心一着不慎,也落个为奴为婢而已!”

      说罢,身姿一扭,携着侍女去了。

      延平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管在家还是在长安身边,她何曾受过这样大的侮辱,可偏偏又反驳不了一个字,只恨得银牙暗咬。待安顺一走,眼角顿时逼出两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拉住长安,哭道:“公主,你要为臣妹做主!”

      长安的面色也好看不到那里去,只是她才不管延平有多难堪,只是气不过安顺处处要压她一头,今天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她怎能不恨?

      长安凤眼一眯,一掌扫落身侧的茶盏,不偏不倚打在延宁身上。延宁烫得一哆嗦,可没有主子发话又不敢乱动,只能任滚烫的茶水劈头盖脸泼下来。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再用这个名字?”长安冷笑,“本公主看你可怜,今日就赐你‘贱婢’两字,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萧延宁’,只有‘贱婢’!明白没有?”

      “怎么?还不谢公主赐名?”延平恶毒地拿鞋尖踢了她一脚。

      延宁牙根咬碎,却只能低垂着头,任水滴一丝丝从发上滴落下来,模糊了眼睛,却连擦的资格也没有。

      她要忍,要忍!她没资格和她们翻脸,没资格说一句不是,便只能一个人死死咬着舌头,咬住每一丝几乎绷不住的难堪和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打骂几句便也过去了,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算了,今日的性子全被这奴才给搅了,看着我就心烦!”长安满意地看着她那狼狈模样,慵懒地站起身,侍女马上给她拢上雪貂斗篷,长安摸着这价逾万金的珍贵毛皮,只觉得心情又舒畅了起来,随意摆了摆手,“本公主乏了,回去歇歇吧。”

      “那这贱婢怎么处置?”延平问。

      “跪着呗,这还用我教你?笨!”长安眉一挑,嫣然去了。

      宫里的规矩,罚跪的宫女太监们,没有主子开口便不许起来,长安既没说让她跪到什么时候,她自然不管刮风下雨也得跪在这里。

      延平翻个白眼,扭头跟上去,临走不忘回头啐她一口:

      “贱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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