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一祎

7、第 7 章

　　细究起来，许时安的病很早就有预兆。不只是许正志观察到的那些。更多是许时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小改变。

　　她开始上课听不进去老师说话，听着听着就分神，不管怎么努力集中注意力都不行。薄荷糖，掐大腿，咖啡，茶……都用过了，没有一点改善。

　　要不是她以前在学习上一直刻苦，没准会退步很多。

　　晚上睡不着成了常态，熬到很晚很晚困到极点了也睡不着，这时候，烦躁和焦虑就会来袭：为什么睡不着，明天还要上课我睡不着怎么办，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睡着就我睡不着……她不停逼问自己，可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睡不着意味着睡眠时间被急剧压缩，在高三这个紧要关头，其严重性不言而喻。但是更令人绝望的是她开始有了表达障碍，原本英语口语非常流利的她开始觉得吃力，原本可以在回答问题时候侃侃而谈的她开始磕磕绊绊，想说的话就是没办法脱口而出。

　　阅读障碍也是令她绝望的原因，明明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合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没有阅读障碍的人可能不懂这种感觉，就是明明你知道这道题很简单，正常状态下可能几分钟就解决的问题，但现在看不懂了。这令一向非常要强的许时安不能接受。

　　要她怎么接受，接受自己逐渐变成一个废人吗。

　　不可能，她有她的骄傲。

　　这种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最令她骄傲的学习成绩开始退步，虽然在学校里一直是第一，但是在市里的排名一直在降，别人羡慕都羡慕她的学习成绩好，却没人知道她身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老班不止一次找过她，让她学习刻苦些，不要一到课间就开始睡觉，不然也不会排名降这么多，学校就指着她考个好成绩，不能砸了自己的口碑。

　　她也不想，她的内心在哭喊，在崩溃，在绝望，但是老班只看见她低着头，默不作声。

　　许时安开始诘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很多时候，哦不，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开始疯狂地上手机搜索。

　　寻找别人存在的意义都是什么。

　　那些充满爱意的和善良的话语在她看来就是地狱的悲鸣，是对她的不幸的再一次创伤。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可事实如此，许时安惊恐地发现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死活，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痛苦伤心。

　　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根本难以想象。

　　四周开始坍塌裂解，她陷入泥泞中呼吸不畅，无数的雨点砸在脸上，耳朵开始传来凄厉的哭号。

　　这些不是形容词，是可以具象化的感受。

　　这些黑暗的时光没有人可以诉说。

　　起初，她只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这些融入生活中的细微变化并没有惹起她任何重视，头疼被认为是没睡好，胸闷发慌被认为是学习紧张，胃不舒服被认为是吃坏了东西……可所有身体上的疼痛去医院都找不到原因，她只能一个人忍着。直到后来，她慢慢变得严重，动不动就开始哭，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哭，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就是难过，哭泣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发病的时候她开始用指甲扣自己的手臂，划出一道道血痕，看见了那些血迹，许时安突然就舒服了很多。

　　她开始寻找刀具。

　　美工刀就在笔袋里，因为平常制作错题本的时候会用到。

　　这时候却变成了她可以伤害自己的工具。

　　血珠慢慢从伤口处溢出来，然后流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在白皙的手臂上无比乍眼，最后顺着手臂，滴落到地上。猩红的血液就像给许时安下了蛊，让她觉得这是世界无与伦比的美好。

　　心脏的疼痛感被缓解了。

　　那种被捏住的感觉轻了很多，一刀又一刀。

　　身体上的疼痛是短暂却有效的镇定剂，一次一次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许时安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她还是会这样做，就好像有人控制了她一样。

　　疯狂，混乱，颠倒。

　　再多的词语都无法形容那时的感觉。

　　她的情绪铺天盖地，似乎将要满溢，可其实也只是集中在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屋子里，不被外人知晓。

　　许时安的思维很冷静，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自己能跨过这道坎未来必有所成，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她没有跨过去，那迎来的结局只有一个——死亡。

　　这种时候也难为她能保持这一丝丝冷静。就是这样的念头帮她撑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可这个念头在一点点失去作用。

　　死亡不再令她惧怕，而是向往。

　　她向往死亡。

　　许时安猛然惊醒。

　　她，一个十七岁女孩，向往死亡。

　　说去出都觉得骇人听闻。

　　许时安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她不是没有听过抑郁症，甚至还听说过玉玉症和emo等等玩笑话。那些玩笑话在此刻都变得刺耳起来。

　　许时安开始搜索有关抑郁症的信息，在网上挂了精神科的号。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心理疾病竟然还有专门的医院。

　　医生毫不避讳地告诉她，你得住院了。

　　许时安变得害怕。

　　她问，不住不行吗？

　　那你会死的。

　　许时安自己买了药，最终还是回了家。

　　她向医生保证，自己会按时吃药，还会告诉爸爸妈妈，同时也会配合治疗。

　　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这些想法都是真实的。

　　她的确想好过。

　　可真正让她崩溃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和看不见、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希望。

　　那些美好的幻想只会让她感到悲痛，并不会升起一丝一毫希望。

　　没过多久，药物的副作用开始体现出来，腹痛，食欲降低，恶心，头疼，手抖，耳鸣……样样不落。

　　她不仅没好，反而加剧了。

　　这些副作用让她感到害怕。

　　而这时候。

　　许正志和丰芝英离婚了。

　　她的月考成绩和另一个人并列。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或许有人不懂这是多么剧烈的打击。

　　父母的分开，成绩的下降，这些都是直接原因，可还有更多说都说不出来的、让人无法理解的理由。

　　比如她会因为天气不好加剧自己的难过，比如她会因为一道题不会做伤春悲秋。很多很多数不过来的、不值一提的原因造成了她的悲伤。

　　许时安不懂得人们为什么开心，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愤怒，为什么恐惧，她开始失去五感和情绪，只会在发呆和流泪中乞求生存。

　　她，一个正直美好年华的青春少女，废了。

　　许时安无比认同这一点。

　　她不会好了。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一天都是痛苦，她不会好了，那些激励人的正能量话语再也不会起作用了。

　　许时安求助过心理医生，在网上免费问诊的那种。她向“医生”诉说了自己的症状，每一段文字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她需要一次次颤抖着手才能打出来这些字。
　　最后，心理“医生”经过漫长的沉默，回了她一句话：那你希望我能帮你什么呢？

　　许时安从此再也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无论那人是什么反应，她都会感到失望，然后暗自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展露真心给别人看。好一点的情况下，别人会表现出同情和理解，但她不需要。坏一点的情况下，别人会表现出极端的厌恶和排斥，这样也会伤害她极强的自尊心。所以埋在心里是最好的选择。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别的小孩都在和朋友玩耍的时候，她因为内向和优秀被孤立。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她知道自己的不同，于是尽力装作合群和善解人意，想和每个人打好关系，可越是这样她越恐惧，怕自己暴露，面对其他人或者诧异或者厌恶的目光。自己的黑暗面绝对不能暴露在别人面前。许时安无比清楚这一点。

　　在漫长的自我挣扎中，许时安逐渐放弃了想要好起来的念头。

　　太难了。

　　好起来就意味着她要去面对无法挽回的家庭关系，面对自己惨淡的成绩，面对学校周围各种人的异样目光……正常人都会不适，而她一个生病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条路已经堵死了，许时安看不到一点亮光。

　　所以呢，只有死，只有死可以结束这一切。

　　许时安性子虽然凉薄，但说到底才十七岁，怎么能不因为死亡感到害怕。可与病魔斗争的这日日夜夜中，许时安竟渐渐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每一次发病的时候，许时安都逼着自己再坚持一下，如今却是真的累了，不想坚持了。

　　许正志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许时安早就已经千疮百孔，被剥夺了所有氧气，马上就要窒息而死。他们却以为她完好无损，活在快乐与温柔里。多么讽刺。

　　压死骆驼的从来不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积累的重负。

　　许时安是那只骆驼。

　　而许正志他们便是她身上的草。

　　现在呢。
　　许时安只想丢掉所有，放弃、摒除那些过去。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她只为自己而活。

　　从此骆驼不再是扛着重担的骆驼。
　　而是能在沙漠中行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