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一祎

5、第 5 章

　　苏城安心医院。

　　许时安跟着许正志后面，缓缓走进大门。

　　说实话，这里人并不少。
　　许正志刚开始也被惊到了，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

　　很难想象，一个心理医院竟然会有这么多患者。这让许正志心里好受了些，至少在这里，他的女儿不再是孤独的、异于众人的。

　　许正志去排队取号，许时安找了个地方歇息。

　　这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布满了焦急，紧皱着眉头，步履匆匆。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刚刚上小学的孩子，光是穿着中学校服的，许时安就碰见三个。这里汇聚着很多她不曾见过的人，可他们好像同病相怜，都是被这个世界厌弃，正在苟延残喘的人。

　　很多人路过她身边，她与很多人擦肩。他们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这个病聚集到了这里。

　　这种感觉没有多好。

　　许时安把手指缩到袖子里，然后起身去找许正志。许正志也正好挂完号来找她，“走吧安安。”

　　诊室在二楼，一进到二楼，许时安有些愣住了，就好像某年节假日的长城一样，人山人海，多数人都步履匆匆，脸上挂着凝重的表情。许时安升起了一种自己本来就该属于这里的不切实际的感觉。或许吧，他们都是相同的人。

　　人这么多，还有的等。

　　许时安在发呆。

　　许正志就坐在她旁边，他们一时无言。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别看病了，我们走吧，看了也只是在浪费钱，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们回家吧。

　　这话一听就是在敷衍，其中能有几分真心那便是想让他回家。

　　她不想把所有的痛苦讲给别人听，没人会懂的。

　　许时安原本是抱着这种想法的，但是当医生真正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她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这种冲动毫无来由。

　　那是个挺和蔼的女性，一头卷发，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最近怎么样？”

　　许时安哽咽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还行。”

　　那个医生只是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信没信这句话。

　　“住院吧。”医生对许正志直接说道。

　　“怎么了，很严重吗？”许正志惶恐地问道。

　　“让我看看她的手腕。”

　　许时安是有些抵触的，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颤抖地拉开了袖子。

　　许正志也看见了，不再说话。

　　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红肿和新的划痕，大概是用指甲或者某种尖锐物品划的，还有牙印，已经泛了青紫。看上去触目惊心，远比那时候许正志看见的划痕还要多，虽然没有流血，但也是红肿一片。应该是趁他们不注意这两天新弄的。

　　医生无声地沉默就像是一种责怪，责怪许正志为什么要问出这样无知的问题，责怪他对她的女儿一点都不上心，责怪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

　　在那样窒息的沉默里，许正志说道：“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不舒服吗，比如心慌手抖之类的，又或者身体疼，胃不舒服，头疼什么的。”

　　许正志：“她经常说头疼。”

　　“嗯。”医生在电脑上敲下几个字，“也是因为生病。”

　　“这是抑郁症。”她转过头来，看着许正志，认真地说，“很多人认为这只是心理脆弱，其实不是的，这是一种生理疾病，需要吃药才能调节。”

　　虽然早就有了猜测，现在被确定的滋味也不好受。

　　许正志低头看向坐着的许时安，他的女儿正面无表情，看着某处空地发呆。

　　很多次当他看向她的时候都是这样，一个人，默不作声地。

　　许正志觉得心里很痛，几乎压得他不能呼吸。

　　医生给安排了床位，说是要等几天才能入院，所以先回家呆两天。

　　后来他给丰芝英打了电话，丰芝英还是那样，语气有些不耐：“住什么院，至于吗，什么抑郁症，我看都是因为她承受能力差，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可真有脸。”

　　许正志的手机音量放得不小，他瞟了一眼许时安，看她听没听见。

　　许时安依旧是那个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那应该是没听见，许正志心想，没听见就好。

　　他懒得跟丰芝英纠缠，“不懂就别瞎说。”

　　丰芝英表示不屑，“就你懂，骗的就是你这种傻子。”

　　许正志忍下心里的怒气，语气尽量平静一些：“行了，我就是通知你一声，挂了。”

　　许正志在一旁瞄许时安的脸色，发现她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吧，安安。”许正志说。

　　许时安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医院的大门，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许时安依旧是那样放空自己，有时候在数路边的树，有时候在看周围的小商店。

　　“这两天去跟爸爸住，行吗？”许正志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突兀，可是却听得出来他大概深思熟虑了很久。

　　许时安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她没有什么不答应的，除了死亡让她向往，其他的她都已经不在乎了，住哪里都无所谓，并不会让她再感受到任何的情绪波动。

　　因为离了婚，许正志就搬出去了，临时住在老家，和许时安奶奶一起。

　　许时安一进屋就看见她奶奶刘慧在沙发上坐着，看见许正志来了，才起身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吃没吃饭？”

　　“没。”许正志说道。

　　“我那儿热着饭呢，等着，我给你端出来。”刘慧就像完全没看见许时安，甚至没分给她一个眼神。

　　许时安只是跟在许正志旁边默不作声。这地方她不是没来过，但也跟第一次来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陌生。说出去都可笑，她连她奶奶住的房子都没来过几次。

　　刘慧不在意她什么反应，径直把菜端了出来，还准备了碗筷。

　　许时安抬眼看去，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副筷子和一个碗，就在许正志的面前。这意思不言而喻。

　　许正志也注意到了，以为是忘拿了，便准备起身去厨房，“还缺一副碗筷呢。”

　　“不用了，爸。”许时安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我不饿，您吃吧。”

　　许正志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刘慧给拦下来了。

　　许时安注意到了刘慧拦住许正志的手，但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没有引起什么情绪变化，她一个人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在玩。

　　许正志嗔怪地看了一眼刘慧，重重叹了口气，有点不知道让许时安过来住是不是个对的决定。

　　许时安说不饿，不全是为了缓解许正志的尴尬，是真的不饿，但也存在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刚到了陌生地方吃不下饭。

　　不过无所谓了，和饥饿感做伴已经是常态，并不会让她产生什么不相干的情绪。

　　过了一会，许正志还是端着饭来了客厅。

　　“安安，多少吃一点。”他把饭菜放到茶几上，坐到她旁边，“吃完饭待会还要吃药。”

　　“……”

　　这个理由她没办法反驳。

　　许时安只好拿起筷子，把菜放到嘴里。

　　“少吃点这个菜，诺，吃别的，这个有点咸。”

　　咸的？

　　许时安愣愣地看着盘子中的炒土豆丝。

　　不觉得。
　　真的不觉得。

　　她根本没尝出来有什么味道。

　　“多吃点。”许正志一边从塑料袋里拿出药盒，一边嘱咐着，“你太瘦了。”

　　许时安把碗里的饭吃完了，吃得想吐，每一次吃饭都像是在享受痛苦，她早已遍体鳞伤。

　　许正志不知道，他只以为她的食欲在变好。他对着医生给的单子分完药，说道：“来，安安，把这个吃了。”

　　大概有□□片药，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整个手心都被占满了。

　　许时安把药片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充斥了口腔。

　　许正志看她咽下去了，就把剩下的药都收起来了。

　　他不能让同样的悲剧上演第二次。

　　刘慧刚收拾好许正志吃完的碗筷，正在这时候进了客厅，看见那一兜子药，忍不住说道：“这么多药得花多少钱啊！要我说根本就没事，都是你小题大做。”

　　许正志无意与她争辩，只是说道：“妈，您别管了。”

　　“我不管？”刘慧有些不乐意，“你说说你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买这一兜子药怎么也得花个千八百，为了这个累赘……”

　　“妈！”许正志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又没说错。”刘慧嘟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许正志依旧瞟了一眼许时安，发现后者脸上并没有一点变化。他心里一紧，生怕她因此不开心。

　　“安安，走，我带你去房间看看。”许正志转移话题。

　　许时安慢慢起身，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好像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影响到她了。

　　刘慧家刚好有一间空出来的客房，许时安就被安置在了那里。

　　“爸，我想休息会。”她轻声说。

　　“哦，好。”许正志说道，“那你睡会。”

　　房门被关上，她又一次独处。

　　环境是陌生的，她在床上孤零零地躺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痛吗？

　　大抵是痛到麻木了吧。

　　过了会，眼角遏制不住留下一滴泪，又被很快抹去，最后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