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一祎

4、第 4 章

　　如果能死掉就好了。

　　从得知自己还活着以后，许时安就一直在这么想。她厌恶活着的感觉，每一次的呼吸都会令她感到反胃，可是她没吃多少东西，想吐也只是在干呕而已。

　　食物滑过食道的感觉同样令人厌恶，每一次吃饭都像是对自己的一次凌迟。可是许正志就在旁边，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下去，吃到他满意才停止，借着去卫生间的由头把那些东西吐出来。许正志后来也发现了，就跟她说不想吃就不吃，可许时安知道，他希望她能吃得多一点。

　　这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会汇聚到一起，然后压死她。

　　他们大多时候都无话，许时安是不想说，许正志是不知道怎么说。

　　责怪吗？说没有肯定是假的。

　　许正志不是没有怪过许时安，如果许时安真的死了，要他怎么活。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他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许时安的痛苦。

　　许时安从急诊转到了普通病房，病房里有一位老奶奶和一位看起来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

　　“安安。”许正志轻声叫道。

　　许时安迟钝地转过头去，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

　　“嗯？”

　　许正志商量着说：“待会妈妈过来看你，爸爸先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拿东西过来，好吗？”

　　许正志小心翼翼的样子刺痛了许时安，她草草应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躺会吧，折腾一晚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的缘故，许时安真的慢慢有了困意，厚重的眼皮终于闭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啪——”

　　刺耳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时安被突然的巴掌打得愣了一下，左边的头发已经散乱了，在空中荡悠几圈，垂落了下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突然被惊醒，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来人。

　　丰芝英仍旧是那副模样，一身职业套装，看起来高傲极了，眼神里毫不掩饰对许时安的厌恶，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就真死了，半死不活跟这里威胁谁呢？！”

　　耳朵被打得有些耳鸣，她其实听不太清丰芝英的话，但凭借几个只言片语大概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许时安没有说话。

　　旁边有同一个病房的人看不下去劝说丰芝英，丰芝英只是一句：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

　　旁边人悻悻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再管这边的事，临走时嘟囔了一句：“好心没好报。”

　　经过许时安身边的时候，许时安低头向那个人说了一句抱歉。

　　抱歉，为她自己，也为了丰芝英。

　　丰芝英丝毫不领情，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认为一切的起因都是许时安。

　　是啊，没错。一切的起因都是她，就连许时安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许时安啊。

　　你怎么这么笨。就连自杀这件事，你都做不好吗？你还有什么能做好的吗？

　　丰芝英站在一旁，随后又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病房里其实人不少，可只有许时安这里是空荡荡的，没人陪护。

　　许时安后来才知道，丰芝英不是离开了，她是去问医生自己的情况，顺便把费用交了。

　　可此时此刻，她甚至没心情顾得上伤心，只是一个人愣了好久好久。

　　其实她已经心死了，不会期待任何事，也不会期待任何人的关心，丰芝英的做法只是让她多了个想死的理由，并不会有再多。

　　她已经疲惫于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次周围人的做法只会让她坚定了去死的决心。

　　只要在她这个世上一天，就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不是她非要这么想，这是事实。

　　是每一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向她证明的事实。

　　许时安不是没想过再坚持一下。

　　可是太难了。

　　每次当她有这种再坚持一下的想法时，就会有更深刻的无力笼罩着她，无数次提醒她，放弃吧，不会成功的。

　　不会成功的。
　　因为她永远不可能好了。

　　抑郁症就像一个恶魔，只要被他纠缠上，不到死亡是不会结束的。

　　许时安吃过药，可服药的药物反应加重了她的崩溃。嗜睡和失眠交替出现，总让她感觉轻飘飘的，很不真实。头疼、恶心……很多很多副作用让她无力招架。吃药就能好吗？许时安对此保持一如既往的怀疑态度。不是她不相信自己能好，而是她已经失去了想让自己好的力气。没有什么比死亡来得更容易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她向往了。

　　不一会，丰芝英回来了，还带着早饭。
　　她语气不善地把饭放到桌子上，“赶紧吃，饭快凉了。”

　　丰芝英并不是不关心她的，许时安知道，可她有时候会怀疑这份爱的真实性，很多时候她以为丰芝英爱她，很多时候又以为不爱，这种复杂的爱恨已经消磨了她的热情，她过去执着于这种东西，如今看来也已经不重要了。她甚至觉得丰芝英是可悲的。

　　许时安躺在床上，丰芝英拿着个电脑在工作。
　　她们过去也很少交流，如今更是。

　　许时安在想，要是把手上输液的针管拔下来插进脖子里会怎么样，会不会喷射出很多很多的血液，然后把这个世界染红。后来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针管太细，她也没有那么精准的力道。
　　她一个人盯着天花板，手指按在针头上，不再动作。

　　过了会，许正志回来了。
　　他把手机和充电器交到许时安手上，“没事可以玩会。”

　　手机是最新款，丰芝英给她买的十七岁礼物。一共也没用过几次。许正志不知道，许时安的手机里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chat这个必要的社交软件，除了保存学习文件，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空得不像个现代人。

　　她唯一的一点隐私就是家里的那个日记本，承载了她所有不可言说的阴郁情绪。

　　幸好没死，不然那个日记本要是被人给翻出来，她可能做鬼也不会安心。

　　出现了这个念头之后，就剩下了一片虚空。她开始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劫后余生还是愤怒自己没有死成，甚至都没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跟别人隔了一层膜，她触碰不到外界，失去了任何感知力，空荡荡地漂浮在一个深渊里，四周都是黑色的墙壁，没有一丝光亮。她没有挣扎，没有呼喊救命，她甚至希望自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死去。就算痛苦一点也没事，只要能去往地狱，她万死不辞。

　　丰芝英看见许正志来了，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电脑和充电线被收好，她一身正装的样子跟医院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是具有悲剧色彩的，可丰芝英是冷酷的，她没有任何同理心，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事业。

　　许正志见她要离开，有些生气：“还有事？”

　　丰芝英瞥了他一眼：“工作还没忙完。”

　　许正志：“你就不能关心一下你的孩子吗？她生病了。”

　　“不是已经好了？”丰芝英不理解他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生气。

　　许正志看她的样子觉得好笑，冷笑道：“好了还需要住院？”

　　他们还在吵，周围已经有很多人看过来了。

　　在本来就没什么声音的病房里显得分外清晰。

　　许时安在一旁看着他们吵架，不觉得丢脸，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她在走神。

　　在很多不为人知的晚上，在很多许正志和丰芝英吵架的晚上，她都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偷偷地抹眼泪，压抑着哭声，装作睡着了一样。

　　许正志是关心她的，可他依旧不知道许时安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是应该说她伪装的太好了，还是许正志他们太笨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什么。

　　他们把许时安伪装的冷漠认成了无动于衷，甚至因为这层冷漠把她当作没有感情的生物，却没有一个人看破伪装，看破她藏在袖子里颤抖的手，看破她表皮下伤痕累累的心。真是可怕，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后来，丰芝英是怎么走的，许时安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当时许正志有些生气地坐在一边，看着丰芝英离开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时安的头疼开始发作。开始只是难受，后来甚至无法抑制地呻吟出声。许正志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看着医生护士把他的女儿团团围住，打止痛针。

　　许正志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他跟医生聊过，医生建议他转院，去专门治疗心理疾病的医院去，要不然可能会有危险。许正志心里一惊，在他的认知里，抑郁症已经是一个很难理解的名词，这个医生竟然让他把他的女儿送往精神病院，他是疯了吗？实不相瞒，许正志一开始的想法确实是这样，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将女儿送往精神病院。直到那个医生很严肃地说道：“你也不希望这种情况再一次发生了吧。这次只是你们凑巧发现了，要是下次呢，没发现呢，你又该怎么办。”

　　就是这一句话，许正志不得不开始思考转院的事情，虽然他觉得这一切很荒谬，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不现实，可他别无选择。

　　精神病院很好找，他们现在所在的医院就有长期合作的对象。

　　许正志无数次劝说自己，许时安是不一样的，就算进了那里，她依旧是不一样的，她不是精神有问题。

　　可他又在想了，要是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耽误了许时安的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因此，就算他觉得再如何荒诞，还是联系了精神病院，挂了号。

　　许时安对此毫无反应，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愤怒。她早就过了拥有这些情绪的时期，现在就算是有了立马让她恢复的按键，她也不一定有力气按下了。

　　好累啊。

　　她眨了眨眼，世界在模糊中一点点缩小，缩到无限小，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