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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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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子离去后,陆才笙正欲转身回院,却见陆才瑾自屋内走来,轻声问道:“阿兄,白小娘子她走了?”
“嗯。”陆才笙微微颔首,“你要出去?”
“我正要与你说。我回去吩咐阿荷熬些粥食。霜儿姐姐若是醒着,定是半口不愿进的。不如趁她昏睡时喂些汤粥,好歹能垫一垫。劳烦阿兄在此看顾片刻。”
“好,你去吧,我进去守着。”
待陆才瑾出门,陆才笙缓步走进内室,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他静静凝视着宋凝霜的睡颜,心中百转千回:
“安儿,姜书梨在你心中,当真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么?”
这句深藏心底的轻问,也唯有在她沉眠之时,才敢悄然流露。
而榻上的人自然无法回应。
陆才笙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最终却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
……
临近午时,陆才瑾提着食盒从陆宅出来,刚走到宋院门前,恰遇见李婶打门口经过。
李婶瞧见她,脚步一顿,脸上堆起笑,上前招呼道:“陆家丫头,又来给宋先生送饭啊?”
对于宋凝霜,相识多年的街坊早已习惯,如今依旧顺口称她一声“宋先生”,一时也难改口。
“嗯。”陆才瑾低低应了一声,心里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想从她这里打听些消息,并不愿多寒暄。
李婶见她语气淡淡,却并不退缩,反而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哎哟,宋先生也是可怜,病了三个月还不见好,得亏你们陆家帮衬着,不然这日子可难熬哦。”
“她与我情同姐妹,如今病了,我照顾她是应当的。”
“是是是,应当的。”李婶连连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哎,话说回来。当初我第一眼看着姜小娘子,分明是个标致人物,谁承想……大伙却都说她是妖物!诶哟哟,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瘆得慌!”
陆才瑾看着她,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外头怎么传,是别人的事。是人是妖,本也与咱们不相干。俗话说得好,各扫门前雪,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才是正理。李婶,您说是这个理儿吧?”
李婶脸上那探究的热切瞬间凝住,嘴角扯了扯,终是没接上话,只余一个尴尬的干笑。
陆才瑾提着食盒轻步走入内室,见宋凝霜仍闭目静卧,便转向一旁的陆才笙,轻声劝道:“阿兄,你先回去罢。”
她将食盒轻轻置于案几上:“这里有我照料便是了。”陆才笙毕竟是男子,久处内室终究不便。
“好,晚些我再让阿荷过来替你。”
“嗯。”陆才瑾轻声应道。
陆才笙未再多言,只是深深望了榻上的宋凝霜一眼,便转身悄然离去。
陆才瑾走至窗边,将支摘窗轻轻推开一隙。夏日的风带着草木清气徐入室中,微微摇动着帐幔。她回到案前打开食盒,正欲趁宋凝霜昏睡时喂些米粥,却见那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宋凝霜竟在这时醒了过来。
见她醒来,陆才瑾安心了不少,她在榻边坐下,柔声问道:“霜儿姐姐,你醒了?”
她仔细端详着对方的神色,又轻声道:“饿了吧?我刚从家里带了温热的粥来,扶你起来用些可好?”
宋凝霜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熟悉的陈设,最终无力地落回锦被上,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几不可闻。
“你已三个月未曾好好进食,再这样下去,身子如何撑得住?”
宋凝霜闭上双眼,不愿回应,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霜儿姐姐……”
那无声的拒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陆才瑾的心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眼眶微红:“霜儿姐姐,小瑾明白你心里苦……可你非要这般折磨自己么?”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仿佛自己所有的恳求都只是在空寂中自说自话,陆才瑾强撑的坚强终于溃不成军。
温热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正滴在宋凝霜手背上。
那一点微小的暖意,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漾开了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宋凝霜眼睫一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对方许久,哑声道:“对…不起……”
陆才瑾抬起泪眼:“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我只想看你好好振作起来。”
“她…回…不来了……”
陆才瑾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声音哽咽道:“你的心情我怎会不懂。当初荀蓉离去时,我也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碾碎了,几乎无法面对这一切。后来接连发生的变故,尤其是看着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夜……我连悲伤的余力都没有,只怕稍一松懈,就连你也要离我而去……”
宋凝霜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如今心已成灰,徒留这具躯壳不过苟延残喘。
陆才瑾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声音里满是无力:“霜儿姐姐,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求你……就算为了我,勉强用几口可好?小瑾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望着陆才瑾泪眼婆娑的模样,她死寂的心终是不忍,生起一丝微澜。
宋凝霜沉默良久,终是轻声应道: “……好。”
闻言陆才瑾拭去泪水,眼中顿时漾开光彩,喜极而泣: “霜儿姐姐!”
“来,瑾儿扶你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宋凝霜,端起一旁的粥碗,将温热的粥一勺勺送到她唇边。
……
自那日陆才瑾含泪劝说后,宋凝霜终于开始进食。虽然每餐只是勉强用上几口,却足以让身边牵挂她的人稍感宽慰。
在陆才瑾与阿荷流照看期间,陆才瑾特意安排她去医馆学习推拿手法。自此,阿荷每日都会悉心为宋凝霜按摩那日渐消瘦的四肢,试图为这具身躯重新唤回些许生机。
可细心的阿荷逐渐察觉到,这位宋娘子变得愈发沉默。莫说主动开口,就连必要的应答也极为简短;连下地走动都极少愿意。即便每日坚持按摩,她四肢的恢复依旧十分缓慢。
不仅如此,宋凝霜大多时候独自待在房中,偶尔会让阿荷推她到院中透口气。往往一坐便是大半日,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出神,仿佛在云卷云舒间寻找着什么。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尤其是目睹宋凝霜这般模样,陆夫人早已将那些世俗纷扰抛在脑后,如今只剩满心怜惜。
见她依旧清减得厉害,陆夫人更是费尽心思,每日变着花样制作各式粥膳餐点,就盼着她能多进几口,将那消瘦不堪的身子一点点养回来。
至于陆才笙,身负要职实在不便久留,临行前特地前来与宋凝霜道别。
这一次的告别却与往日不同——曾经总是陆才笙道出珍重,而今次换作宋凝霜抬起眼帘,轻声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即便之前他一直劝说自己离开姜书梨,可宋凝霜望着眼前这个为她奔走数月的人,苍白的唇轻轻开启:“阿笙,无论之前如何……多谢。” 这番话虽短,却是她这数月来说得最完整的一句,字字清晰,带着久未开口的深沉。
陆才笙目光温沉:“若你能重新振作,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
宋凝霜闻言垂眸,长睫轻颤不语。
陆才笙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转身与冯青、曹勇扬鞭策马,向着都城方向疾驰而去。
而宋志承虽自身病体未愈,仍坚持时常前来探望。陆才瑾多次劝他好生休养,但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好由着他往来奔波。
夏去秋来,日子在落叶声中悄然流逝。
宋凝霜与妖怪相恋的传闻,风声早已不似当初。信者寥寥,毕竟谁也难以想象,那位曾与宋先生同进同出的清丽女子竟是妖物。相较于此,百姓对于“二女相恋”之说更为不齿。如今见她缠绵病榻半年,终日不出,他们更愿相信宋凝霜是遭了妖邪蛊惑。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无人得知。时日一久,这桩奇闻便也只在饭后被偶尔提及,再激不起多少波澜。
宋院——
眼前景色浓稠如墨,宋凝霜茫然立于一片混沌之中。四野无声,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耳畔轰鸣。她下意识迈出脚步,环顾四周,景物浮动在虚实之间,模糊的轮廓里藏着说不清的熟悉。
“凝儿——”
忽然,一声久违的呼唤穿越迷雾,轻柔地落在心上。
“是书梨?!”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
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个角落,可除了流动的暗色,什么也捕捉不到。
“书梨!”她不假思索地迈开脚步,试图向声音的源头追去。然而四周的黑暗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泥沼,每一步都沉重而滞涩,她拼尽力气,却似乎仍在原地打转。
“凝儿,我在这里。”
那声音明明近在耳畔,她却始终触不到半分踪影。焦灼随即缠绕心头,她朝着空茫伸出手:“书梨!你在哪儿!”
“凝儿……” 声音里带着一丝幽怨的颤音,“你为何还不来寻我?是不要我了么?”
“不!书梨!我怎会不要你!” 这句指控,刺得宋凝霜心口剧痛,几乎要跪倒在这片虚无里。她心头如被撕裂,向着虚空嘶喊,双手徒劳地向前伸去,可仍是一无所获。
“书梨,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到底在哪儿?” 她几乎是在哀求,害怕下一秒,那个声音便蓦地消散不见。
可那声音终究是没能等到。虚空寂寂,再无回响。
书梨?” 她不甘地轻唤,语调已近乎呜咽:“书梨?你别走!”
“霜儿姐姐。” 另一个声音蓦地闯入,天地瞬间颠倒,万物剥离。
“不要…不要走——”
晌午时分,陆才瑾好不容易哄着宋凝霜多进了几口餐点。见她眉眼间终于染上些许倦意,便轻手轻脚地服侍她躺下,仔细掖好被角。待那呼吸渐渐均匀绵长,才与阿荷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轻掩房门,退至门外。
陆才瑾压低声音对阿荷细细叮嘱,将今日的汤药时辰、膳食安排,以及待宋凝霜醒后要做的推拿事宜一一交代清楚。待诸事吩咐妥当,她转身便欲返回陆宅。
然脚步刚迈,便被屋内骤然响起的惊叫生生切断。陆才瑾霎时色变,一把推开门疾步闯入,直奔向内室榻边。
她连忙俯身,双手稳稳扶住宋凝霜那单薄而颤抖的肩头,目光直直望进她涣散失焦的眼底,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霜儿姐姐!霜儿姐姐!”
床榻上,宋凝冷汗涔涔,猛地睁眼。梦魇的余威未散,她脱口而出:“书梨——”
“霜儿姐姐,你看清楚!是我,我是小瑾!”
宋凝霜怔怔地,失焦的瞳孔缓缓转动,良久,才迟疑地吐出两个字:“小…小瑾?”
“是!我是小瑾!”陆才瑾连忙握紧她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将她从梦魇的余悸中唤醒,“霜儿姐姐,你是不是做梦了?”
“梦?”宋凝霜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神有一瞬的空茫。她轻轻摇头,下一秒,声音带着异常的执拗:“不!不是!这不是梦!”
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似要追回那个消散在虚空中的身影。可这半年缠绵病榻,即便后来阿荷日日为她推拿按摩,双腿也仅能微微屈伸。此刻她拼尽全身力气,也不过让被褥泛起几道无力的褶皱——莫说下床追寻,就连最简单的坐起身来,于她而言都极其困难。
“霜儿姐姐,你冷静点!”
她终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颓然跌回枕上,那双枯瘦的手却猛地攥住了陆才瑾的衣袖: “小瑾!相信我……那不是梦!她一定还活着!”
见她急得眼圈泛红,呼吸急促,连指尖都微微发颤,陆才瑾连忙放柔了声音,一边轻抚她的背脊为她顺气,一边顺着她的话连连安抚: “好,好!不是梦!霜儿姐姐,你别急,慢慢说,我在这儿听着呢。”
宋凝霜的呼吸渐渐平复,口中仍是喃喃道:“她肯定还活着……”
“霜儿姐姐,你别这样……”陆才瑾心头一痛——那日姜书梨被天雷劈得身形俱灭的场景,是她亲眼所见。
见陆才瑾不信,无数纷乱的思绪在宋凝霜脑中翻涌。忽然,她抬起眼,目光直直看向陆才瑾:“小瑾……我要站起来。”
“什么?”
“我要……重新站起来。”
这句话,陆才瑾足足等了半年。每个字都像浸透着生命力的石砾,沉沉砸在她的心里。而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陆才瑾终于看到了这半年来未曾有过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