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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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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小学毕业证那天,教室门外正在下暴雨,沈耀华把红色证书揣进怀中,生怕让雨水打湿。李锦文则随手一塞,抬手至眉间,不甘道,“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学校离家还有一段路,跑回去一准儿得淋成落汤鸡。
沈耀华安静的站在门厅前看天,难得露出几分沮丧。李锦文推他肩,猛地大笑出声,“两个月的假!没有作业!!!”不用写作文,也不用做算术,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儿!
沈耀华一怔,也跟着笑起来,得瑟地摇头晃脑哼起小曲。两个月,他们可以捉无数只田鸡,无数只蛐蛐,可以做无数个蝴蝶标本,游无数场泳。重要的是沈耀坤终于要走了,那人补习两年,总算考起个大专。
李锦文激动难耐,野猴子似的脱下鞋子蹦进水里,一脚一脚踢起水花。沈耀华瞪大了眼干着急,“你快回来!淋湿了要感冒的!”
“我不怕!”李锦文拍胸大喊,无所畏惧的模样看起来英勇无比。
“回来!”沈耀华吼声没他响,效果却一点儿不弱,李锦文又飞快蹦了回去,甩了甩头,一串水珠飞舞,溅在沈耀华脸上。
陆续有人放学,成群结队的孩子欢呼着狂奔下楼,却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挡脚步。不大的门厅不过多时便挤满了人,沈耀华把李锦文拖到角落,他不喜欢被陌生人包围,那种感觉很不自在。
“明明!”一个女人从校门外急匆匆走来,举着一柄蓝色大伞,“跟妈妈走,”人头攒动的潮水中,那个被叫到的孩子似乎被一束光芒照亮,他昂起头,神色骄傲地朝母亲奔去。周围孩子的眼里有艳羡,有不甘,最后终究归于平静,默契地将小小的希冀藏进心底,眼角却不时往大门外瞟。
沈耀华的下巴绷得僵硬,双手抱胸,不屑地瞥向另一边。雨水落在芭蕉叶上,噼啪响个不停,有半截手指长的小青蛙跳进莲花池中,激起一朵朵水花。
“一、二、三......”李锦文竖起指头认真数着,裤脚被泥渍浸湿也没发现,忽然扭头问沈耀华,“你要青蛙么,我去捉给你,”
沈耀华眨眨眼,下意识摇头,却见李锦文眼底一丝失望闪过,忙改口,“要,你去捉...”
李锦文脱缰野驴似的冲进大雨里,孩子们被他的举动吓到,目瞪口呆齐刷刷看向这傻子,看他想干嘛。沈耀华嘴角微微上扬,飞扬眉眼透着难掩的自豪。只需一句话,那个人就可以为他光着脚冒雨去捉一只青蛙,除了自己,谁还有这样的伙伴?
莲花池水不深,刚刚及膝,李锦文不管不顾纵身跳下。谁知池底淤泥太滑,高瘦的身子晃了晃,啊地一声,人已经像木板一样横着砸在水面上。巨大水花四溅,看热闹的孩子集体发出震耳笑声。
沈耀华回头狠狠瞪他们一眼,弃了书包,也跟着跑过去,“喂!李锦文!”含苞莲花被那人弄得狼藉一片,青蛙乱蹦,一只接一只逃向岸上。他赶紧伸手去捞,在混沌水中揪住那人的衣领,“李锦文!!!”
一张憋得通红的脸猛然跃出,鼻孔和嘴里污水不停往下流,沈耀华忍不住笑起来,正要数落他几句,一只青蛙却从他紧紧握住的双手缝隙间探出个头。
“给...”李锦文把滑腻的玩意儿塞给沈耀华,抹了抹脸,开始哼哼唧唧,“真疼,闪着腰了,”
“活该!”沈耀华笑骂,还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手却一重,李锦文攥住他的手腕使劲一拉,扑通,扑通,两人双双栽进莲花池,喝了一肚子泥水。
挣扎间沈耀华看见李锦文灿笑如莲的脸,纵是陷身浑浊漩涡,也丝毫不怕。远处阵阵哄笑声不断传来,沈耀华气得咬牙,挥舞着手去打李锦文,那人左闪右躲,抱着他的腰往池中心游去。
“那边有金鱼,我带你去捉......哎呀!别打我头!”
傻帽一般的小学时代最终以两人狼狈不堪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挨训结束,天边雨雾尽散,一道彩虹跨过湛蓝的天,在田野上连成一座桥。
“李锦文你离我远点!”沈耀华浑身滴水,风一吹打了个哆嗦,气哄哄地瞪他,眼睛通红,还挂着委屈的泪水。
李锦文撅嘴,悄悄尾随上前,沈耀华一停,他也跟着停下,隔了一段距离站定。
“站在那里!不许动!不许跟着我!”沈耀华跺脚骂,那人便畏畏缩缩立成木头桩子。刚走出没几步,这大傻子又跟了过来,沈耀华哭笑不得,干脆提脚就跑,那人竟然穷追不舍。
田埂路上只见一高一矮两小孩从这一端狂奔向彩虹尽头。
那个暑假格外漫长,长到沈耀华后来每每想起,都只记得那片漫无边际的金色,烧着了旷野,烧着了脚下崎岖小路,也烧着了身后那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沈耀坤离家那日爸妈带着沈耀华一块儿去车站送他,黑白格纹的旅行箱是新买的,沈耀坤提在手里神气活现。四周人潮汹涌,父亲买了三张站台票,提醒沈耀华跟上,一家四口便费力地朝人堆里扎。沈耀华不停被密密麻麻的人推搡,心里烦闷,撑起胳膊用力去挡,不小心踩到谁的脚,那人往他头上打了一巴掌,顿时晕晕乎乎。
“耀华,快跟上,”父亲有些愠怒,跃过细小的缝隙,沈耀华咬着嘴唇横了他一眼,扭开头。
终于挤出燥热的空间,沈耀华慢慢走上站台。母亲红着眼不停叮嘱沈耀坤,那人眼里却欣喜无比,哪里看得出一丝不舍。父亲从上衣内里拿出几张崭新票子,沉着脸交代,“路上买点吃的,收好了,车上小偷多,”
沈耀华漠然地立在一边,那场面很刺眼,胸口像有火在烧,他冷眼旁观,却看见沈耀坤冲他一笑,挥挥手说,“弟弟,再见,”
再见!永远不要再见面!沈耀华返身走向楼梯,坐在那里埋着头。耳边传来母亲的责骂,耀华你怎么这样,哥哥要走了,过来!沈耀华捂住耳朵,把头埋得更深。
他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哥哥!
他们叫他小坤,却叫自己耀华。他们说他是哥哥,好的都要让给他。仗着得过一场大病,便处处装老大,新衣新裤从来只给他。连吃荷包蛋也是哥哥两个,自己一个。这个家里不需要两个孩子,凭什么有了他,还要再有一个沈耀坤!
年幼时候的他曾以为这是规矩,弟弟一定不如哥哥。许多年后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才是那个多余的人。沈耀坤八岁那年患了白血病,要活命必须做干细胞移植。他的出生,不过是为延续那人的命,他是工具,像金钱,药品,血液一样,是用来救人的。
回家后沈耀华躺在床上看母亲把沈耀坤的枕头被子收进衣柜,不觉弯了眉梢,险些笑出声。等母亲离开,沈耀华跑到阳台吹口哨,没多久楼下便冒出个头。
李锦文仰着脸看他,“干嘛,我刚脱裤子......”
“唱歌给我听,”沈耀华命令,笑靥如花。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骑着它去赶集......”越唱调越高,李奶奶在屋里低声抱怨,
“锦文啊,你这唱的啥,驴叫似的,”
沈耀华笑得打跌,趴阳台上揉眼睛,“再唱一个...”
“不唱!奶奶笑我,你也笑我,”李锦文讪着脸搓手,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明天再给你唱,”
“嗯,”沈耀华妥协,见他的头缩了回去,又惊叫道,“李锦文!”
“干嘛?”熟悉的脸再次出现,
“...开学那天咱俩一块儿去,你等我,”
“噢,”
小升初,学校换了,上学路线换了,路上的伙伴却没换。沈耀华一直觉得他和李锦文会永远这么下去,一起念书,一起玩耍,一起从青春走到苍老。这种感情似乎比血脉相连更甚,因为无欲无求,在一起,只是因为想在一起。
开学典礼上,一帮半大小孩卸下红领巾,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站在红旗下,举手行队礼。高年级的人个头明显比他们高,神色也是跋扈。沈耀华不算矮,可和李锦文一比还是差了一截,被老师提溜到队伍中间,李锦文理所当然压了轴,位置在最后。
虽然不尽然是陌生面孔,沈耀华却也有些局促,不时回头去找那个高大的身影,见李锦文冲他伸出一个树杈,才安心站定。
第一次班会,老师要每个人上台自我介绍。沈耀华暗暗组织语言,轮到他时心里还是一慌。李锦文表现比他好,大嘴一张畅谈人生理想云云,噼里啪啦把一通小屁孩哄得热血沸腾,不知道的以为这家伙准备上战场去了。
“我要学习方志敏叔叔坚持不懈的精神,要学习董存瑞叔叔敢于牺牲的精神,要学习狼牙山五壮士宁死不屈的精神,要学习雷锋叔叔......”
沈耀华看见班主任眼角都湿了,小女生们更是摇得花枝乱颤,再不像小学时代那样男女生互看不顺眼的敌对状态。
李锦文走下讲台时得瑟一挑眉,却见沈耀华皱着眉看窗外。初次萌动似乎就从那时候开始,唯一的伙伴开始被别人接受,喜欢,而自己依旧一身灰衣,丑小鸭还未变成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