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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守株待虎 ...

  •   北洲苦昼日见短,霜衣冻骨月长寒。帐外焰光灼灼,肉炙飘香,但闻斗酒呼酌,划拳赌赛,呼闹争喧盈于耳。

      厉伏藏与部众喝到半夜,迟迟未见计都出帐,好生纳闷。以他对计都性情的了解,他向来最喜这种场合,况酒量又不差,没有不凑趣的道理。于是叫来一名心腹,打发到王帐去请汗王。那人酒意已有两分,到得帐前忘了礼数,想也不想便掀帘欲入。脚才迈出一半,陡见自家汗王跟个女的单独对坐,似乎正在谈心。他吓了一大跳,急忙缩头,仓皇退出。那人走了两步,仍不甘心,将帐前当班的侍从叫过来,指了指王帐,问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侍从一挤眼,低笑道:“这不明摆的事吗?要么就是咱们汗王看上人家的阏氏了,要么就是人家的阏氏看上咱们汗王了。不瞒您说,已如此这般过了好几夜,上上下下早传遍了。”

      那人听他说得这样直白,倒也不好再问。原来碗子里本为南北商贩往来之所,狼取部拿下此地后于市集掠到许多货物。其中便有东陆新到的贡茶。在北瀚茶叶乃奢侈物,草原狼嗜酒不嗜茶,因此大多以茶代金银与南人交易。

      计都从未饮过茶,两分为好玩,两分贪新鲜,叫人连茶叶带茶具取了一套来,向牧云冶道:“听闻龙格大阏氏乃茶道高手,龙格豪对你的技艺颇为称道。今日让我一开眼界如何?”

      牧云冶道声“谬赞了”,便替他烧水泡茶。待水滚,头一道冲下去,清芬滑甜,沁人心脾。计都接杯先呷一口,微微皱眉,末后一饮而尽。牧云冶再瞧他的神色,似有两分不悦,又有两分难受。若说得难听点,便如误饮了马尿的模样。他将茶杯撂下,只道两个字:“寡淡!”

      牧云冶实实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计都问道:“为何发笑?”

      她自觉失态,掩口和声解释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笑你。只不过发现你们北瀚的男人饮茶都是这般一口饮尽。饮完后,表情皆是这般痛苦,实在令人……同情。”

      计都却不瞧她,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你也同情龙格豪么?你在天启宫廷长大,自幼学的都是中州那一套。嫁到如此偏远之地,要重新适应我们的习俗与生活方式。对你来说,是种不小的考验。”

      牧云冶对这个问题早已处之淡然,答道:“我倒觉得比起天启深宫中一生一世不能见到外面世界的女人,能在北瀚居留,是我的幸运。”

      “看得真开。只是不要忘记,在这里,男人对待女人,比中州的人要残忍得多。”

      她嫣然一笑,目中光芒一闪即逝,道:“可我也不是普通的女人。”

      “这句话,我倒是不反对。既然不饮茶,还是拿酒来。”

      牧云冶早料到他一定要酒不要茶,于是起身取了烈酒换过大盏给他斟满。她自己却给自己倒了杯茶,徐徐道:“其实汗王觉得酒好茶劣,这只是一种习惯使然而已。蛮族久居北瀚,需要饮酒驱寒,饮酒则必烈,烈酒烧喉舌,久而久之味觉便会麻木。所以再饮茶就尝不到其中的甘甜。”

      “习惯,是种有趣的东西。有时候,习惯可以造就一个人。惯于享乐的人,容易失去警惕心。惯于守成的人,比如龙格豪,容易失去放手一搏的气魄与胆量。惯于征伐杀戮的人……”

      “比如狼取计都?”

      “狼取计都习惯用直接的方式达到目的,想要的东西会用双手去抢。”

      牧云冶与他对视片刻,手指桌上茶杯与酒杯道:“汗王,我手中的是茶,你手中的是酒,对不对?”

      她停了一停,方才继续说道:“茶与酒,前者味薄而淡,后者味烈而醇。但是,茶味虽淡其香弥久,酒味虽浓其甘短暂。其实人,也是一样。锋芒毕露的人容易取得功名成就,但其位难永,其势难久。宽和圆融的人容易得到民心,但相对的,在常人眼中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记住。两者所求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会一样……”

      牧云冶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计都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她。她不由尴尬,忙别过头去,干咳半声。计都收回目光,笑道:“失礼,刚才你说话的口气和模样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听汗王的口气,这位故人与你应该交情匪浅。”

      狼取计都默然半晌,道:“从前,我们是朋友。”

      “现在呢?”

      “他死了。”

      狼取部众驻扎碗子里,接连两日只管安养。同胡关数次派人刺探,只是惮于狼取劲骑,不敢发兵来攻。牧云冶暗觉奇怪,计都以闪电战一路打到龙格大门外,距龙格首府繁城已不远矣。刻下既然取了碗子里,应当加紧打下同胡关,如此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他放着近在咫尺的军事要地不打,只顾休养生息,难道不怕龙格豪调兵来援?眼看两天已过,龙格援军想必已在路上了。

      到了第三日傍晚,计都忽然叫来厉伏藏,命道:“你派人去向同胡关守关之人下一封战书。就说给他一夜时间考虑,明日天明倘若不降,此关将易主。”

      待厉伏藏走后,狼取计都回头,见牧云冶嘴角微挑,便道:“你好像松了一口气。是不是在想我刚刚做了一个失策的决定?”

      牧云冶亦不否认,笑而不答。计都冷冷道:“同胡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想要打下来,除非四面围城绝其后路。但是这种战法拖耗必久,消耗必剧。这样就给龙格豪调遣援兵充分的时间,我说的对么?

      他越说到后来,牧云冶面色越见严肃。她虽不擅兵法,但擅长揣摩人意,察言观色。察对方言行,似早有筹谋。她心道:计都此人性骄狂,用兵弃常法而行险棋,多是主动出击,以攻代守。龙格豪则正好相反,性情内敛深沉,顾全大局,稳中求胜。对上计都,难免处处被动,束手束脚。呀,不好,难道他打算……

      狼取计都见她神色,颔首道:“猜对了。接下来,拭目以待吧。”

      龙格豪收到狼取部突袭入境的消息,继而同胡关连发三封急信,言计都陈兵道左,不日便要取关。他即刻点兵,同胡关乃要地,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三万兵马火速起程,皆为龙格训练已久的劲旅。率队将官得了汗王指令,日夜兼程,未敢稍有懈怠。

      眼看路途十之尽九,再有一日便近关隘。到得日暮时分,全军就地扎营,打算暂歇一夜,稍复精力,以待来日与狼取遭遇,才好应付一场大战。其时,龙格对狼取,之前几番战役虽然败多胜少,然龙格势力地盘毕竟较之狼取大了许多,人马数量上更占优势。所以,情势尽管出人预料,军心士气却未见低落。大家都觉,计都得手不过侥幸,只要正面遭遇,一鼓作气,没有不赢的道理。

      到得圆月中天,夜凉如水,众人枕戈待旦。连续数天奔波,鞍马甚为劳顿,大多卧下即眠。忽有黑云吞月,风声鹤唳,忽闻啸音乍现,弓轨飞光。“嗖、嗖、嗖”弦动处,一从火箭疾射,行营西面顷刻烈焰大作。火趁风势,风助火威,三处营帐立时成了火把,灼灼而燃。

      营门巡营军士大声呼救,高叫有敌来犯。然而不等众军反应,早有一彪快马冲营直入。敌人有备而来,势若迅雷,一气呵成。龙格兵将哪里想到会半路遭伏?泰半的人马未及鞍,衣未及甲,又是夜黑皇急之间,忙忙摸了兵刃冲出抵挡,但见外边已然大乱。

      狼取强弓彪骑,矛戈叱咤,仿佛狼入羊群,横杀而往。他们之前快马加鞭彻夜疾走,就为此刻一着出其不意。因而纵马闯营,使龙格部措手不及,即刻长驱直入,在营中横冲直撞。那睡意迷朦反应不及的,不是稀里糊涂送掉性命,便是慌忙走避时一刀失首。当场鲜血四溅,死伤难计。

      放眼周遭,尽是刀光剑影,尽是烟沙火雨,想逃,不知该当逃向哪方。人在慌乱中,最易被趁,将士即便再勇,群龙无首,哪里还有心思对敌?军心大乱,各各只顾奔出保住性命再说。这么一来,或撞入敌方罗网,或自相践踏,溃势难抑。狼取两股人马一前一后,一南一北,便似两张捞鱼的排网,自外向内慢慢收拢。那逃不出去溜不走的皆给逼压,困在阵中。

      那龙格率军首将方闻有变,急切出帐,外边早是处处战火,烧得一塌糊涂。他大惊失色,顾不得披挂铠甲,正想转头取兵刃哪想背后一痛,给马鞭卷裹右臂倒拖而去。那拖他的骑手放声大笑,横过草场,他浑身剧痛,给地下石硕剐得生疼。他忙中不见慌乱,另一只手摸出怀中短匕,勉力扬起头颅,看得分明,一刀投出。马上之人应手即落,马匹受惊,自行跑远。他就地一滚,滚至落马敌人身畔,对方未及反应,咽喉已给扼住,吭也未吭半声便给拧断了脖子。

      他解下臂膀所缠马鞭,猛地抬头时,见对面火堆中一人策马冲出。那人手舞长戟,白发黑铠,锐不可挡。炽焰照耀下,正是天兵邀斩,杀气动容,如鬼魅出无间,风头猖狂无俩,无人敢缨其锋。他不由心折,瞧得一怔,心道:这就是狼取战神,他便是计都?

      狼取计都亦瞧见了他,收招横戟,拍马趋前,断然道:“去取兵器,我等你。”

      他听到这话,心下了然,既有欣喜,亦有微惧,却终究斗志胜过了气馁。北瀚草原狼,遇上对手愈是强大,嗜血好胜的欲望也就愈加强烈。一挑狼取战神,可谓是种莫大的荣耀了。

      计都见他并无惧色,不禁微微颔首。那人转身走出几步,心中一面思忖,目光一面游移。他自知处在劣势,武艺上想要胜出希望不大,况且狼取计都人在马上,居高临下,占得先机。只可用取巧的手段,限制对方的行动,才有机会近身搏杀。想到这里,他俯身在方才那人腰间抽出配刀,暗暗又将皮鞭笼在手中。计议定,骤然转身,一鞭甩出,恰缠住计都坐骑前蹄。他力道方位拿捏精准,骏马步伐不由一错。趁这火石电光瞬息,那人闪身抢近,自下而上一刀插向计都肋下。

      不想胸臆重重一击,身躯腾空飞出,落下时血湿衣襟,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口吐鲜血,颤声道:“你……你……”

      狼取计都一招灭敌,肃容道:“你能做到这样,表现得很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方才断气。狼取大获全胜,计都令部众折了龙格军旗,将尸首头颅全部砍下,打道回府。

      这一夜,牧云冶辗转难眠。想计都打下碗子里,约战同胡关,其意不在打关,而是守株待虎。他算到以龙格豪的性情,定会发兵来救。所以在这里换上良马,以逸待劳。等到龙格大军走到中途,再千里奔袭,出其不意。她心中尤存一丝微弱希望,但愿中途能有变数,或者大军忽然改道,或者有人事先泄机。

      然而,等到天明,看计都安然回转,希望落空,心中滋味好生复杂。说不出是忧,是慰,是怒,是烦。照理说来,他杀的乃是龙格将士,自己身为龙格大阏氏,应该倍感郁闷愤怒才是。可实际上愁倒是真愁,怒倒未见得有多怒,心中反隐隐松了口气似的。牧云冶向来自持,面上对人亲和,实则防心甚重,对人轻不动情。便连做了一年夫妇的龙格豪,她对其也没有这样微妙复杂的感觉,所以更加烦乱。

      狼取计都回至王帐,将龙格军旗掷在座前,朝她一笑,即吩咐从人,道:“传我的令,叫厉伏藏带人将龙格军旗连同枭下来的人头拖到同胡关前。就说现在献关,我赦他们一条活路。不然,结果就是这样。”

      牧云冶的心直沉到底,好险恶的攻心之策。

      报信使者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于是,同胡关守关的将官见外援无望,举刀自戕,余者无奈,只好开门投降。计都倒是兑现了承诺,并没滥杀。”

      龙格豪听罢,失神半晌,默然无语。三万精骑,乃他数年囤兵,留下的最精锐之师。这一仗败下来,龙格元气大伤。接下来的仗,可想而知是更难打了。

      路然卓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不由赞道:“好漂亮的打法。行止这样迅速,决断如此果敢,将帅之才也。”

      正在这个当口,下人来禀,说戈雅羌汗王祖尔恭特来会见,龙格豪忙亲身迎出。路然卓不便逗留,欠身退下。龙格豪见祖尔恭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了名艳姬,那女人涂脂抹粉,模样十分妖娆。蟾璃王与他打个照面,劈面即道:“老弟,同胡关已失的消息我都知道了。狼取计都这小子好生可恶。你龙格有难,戈雅羌绝不会坐视。只要你一句话,老哥哥这就替你灭了他!”

      龙格豪谢过好意,答道:“计都此人用兵诡诈,现在风头正盛。日前一战得胜,恐怕联盟之内不久的将来局面会更为动荡。若说原先大多数人只不过隔岸观火,那么现在,大约不少人都会站到他那边去了。近来投他的部落应该不少。”

      祖尔恭不以为然,挥手道:“管他那些!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只要你我连手,小小一个狼取,转眼夷为平地。”

      龙格豪摇头道:“此事还需妥善计议。”

      原本立在身侧一语不发的蛮舞由女,不禁抬起双眸,滑了龙格豪一眼,忽道:“汗王这么说,可就太过畏敌了。狼取计都的野心,此刻昭然若揭,接下来挥兵指向繁城不过早晚之事。若不趁这时加紧剿灭,养虎怠患,必酿大祸。来时路上,小女子还在奇怪,计都为何能以六千兵力大溃龙格三万铁骑?现在见到汗王,当真不言自明啊。”

      “此话怎么讲?”

      “计都处处主动,自然处处占先。汗王思前顾后,自然被动挨打。若是继续下去,哪有胜机可言?若想扭转颓势,就该变被动为主动才是。”

      祖尔恭怒喝一声,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就在这里乱插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蛮舞由女自悔失了分寸,忙双膝跪下,向龙格豪谢罪。龙格豪却不恼怒,只道:“你把刚才的话说下去。”

      “汗王恕罪,我刚才想要说的是,若要变被动为主动,与其正面对上计都,不如避开他的锋芒,针对他的弱点下手。蟾璃王此来,就是为了帮助汗王,找到狼取计都的致命弱点。”

      “什么致命弱点?”

      蛮舞由女瞥向祖尔恭,微微一笑。

      祖尔帜眼看大哥披挂完毕,欲待出征,自己不能随同,十分不悦,道:“为何你可以去,却不准我去?”

      祖尔旌在他头上揉得两揉,笑道:“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岁数太小,身形太矮,要伪装成龙格部的人马就未免太不像了。”

      祖尔帜将自己方才磨得雪亮的刀递上,又道:“他既是打算偷袭狼取,之前为何又叫‘那个女人’向计都私下泄秘?”

      祖尔旌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他’乃指父王祖尔恭。只是这父子三人间彼此疏离猜忌,因此私下要么直呼其名,总不以父亲相称,于是解释道:“其实龙格豪与计都,都是他想要铲除的对象。龙格豪背后有申王的支持,活着一天,戈雅羌部就得屈居人下一天。计都新近崛起,是心腹之患。让他们二人相争,最好不要太快分出胜负。互相争斗,慢慢削弱,方为上策。狼取连赢数仗,风头太劲,需得有人打压一下计都的气焰。否则,让他下了繁城,那时他首当其冲会对付的,就是我们。”

      祖尔帜“嗯”了一声,沉声道:“所以伪做龙格人马反取狼取本部,让计都误以为此皆为龙格豪的布置。将来若有麻烦,也是龙格豪的麻烦。”

      “你在这里好好顾守,等我回来。”

      祖尔帜瞧着他的背影,心有不甘,忍不住道:“下次,也带我去。”

      祖尔旌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放心吧。”

      这天,牧云冶晨起,洗漱方毕,离帐步出。她与计都虽同卧一帐,却一直以来分塌而眠。彼时,狼取汗王尚未醒转。只见一乘快马径直驰到王帐前,鞍上骑手翻身滚落,不待通报便闯入其中。牧云冶暗暗诧异,心知必出变故,便在左近逗留,不肯走远。等没多少时候,忽见计都掀帘。他神色大异,厉声喝道:“传厉伏藏!”

      侍从得令,慌忙跑去通传。狼取计都衣衫尚未穿好,赤着上身,面色铁青,双眼四下一扫,恰恰与牧云冶目光对上。片刻对视,她打个寒噤,只觉对方好似一头将要发狂的野兽,目中所藏,分明凛然杀机。狼取计都不看她还好,看到她,一腔怒火登如火上浇油,顷刻引燃。牧云冶见他直直向自己走来,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哪想咽喉一紧,被他不容分说一手抓了过去。

      计都扼住她颈项,指下用力,吼道:“龙格豪不攻别处,偏偏去打魇都,屠城焚城,是谁的主意?说!”

      牧云冶眼前发暗,脖颈上仿佛有道钢箍一般,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她竭力摇头,想说自己一直被扣在这边,如何能够知情?然而,计都此刻哪里还能听得进解释,又再喝道:“魇都非属主城,亦非要塞,如若不是受人撺掇,龙格豪不会这个时候使这种手段!他屠我一城,我便杀了他的阏氏!”

      牧云冶已瞧不见他的模样,脑中发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掠过:你要杀我?

      厉伏藏将将赶到,见计都动怒,急忙抢上拦阻。哪想他力量奇大,急切间拉之不住。他乃汗王长辈,还能说得上话。其他人都知计都的脾气,皆闪在旁侧,不愿出手。厉伏藏疾道:“小子快些放手!她是端帝公主,杀不得的!”

      狼取计都将他一把摔开,回头陡见牧云冶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已没了呼吸,心下一震,松开了手。牧云冶摔倒在地。一时周遭寂然,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厉伏藏忙将她扶起,再探时,脉息微弱,生死未甫。

      牧云冶昏昏沉沉,犹记当年远嫁时,红妆十里,临行前,母妃握了她的手,涩声说道:“出了天启,恐怕将来便是天各一方,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北瀚苦寒之地,就只……就只你一人了。好孩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努力好好活下去。母亲从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你答应我吧。”

      她听到这里,侧头去瞧父王脸色,然而元帝神色却是漠然,望着前方,似如未闻。牧云冶压下心中的难过,反掌轻轻按住母妃手背,点点头,道:“我会好生照顾自己。”

      “北瀚广袤,豺狼成群,处处荆棘。不过,北瀚男儿豪迈骁勇,也是……极好的。”

      中州有中州的繁花似锦,北瀚有北瀚的天广地阔。北瀚男儿沙场征伐,志在四方。不求功名利禄,但求此生肆意纵横。她嫁予龙格豪,龙格豪稳重体贴,重她敬她,总是温存可靠的。她时常会想,天启她忘不了,但北瀚才是真正成就她的所在。

      北瀚男儿豪迈骁勇,也是……极好的。

      这等好,像酒,像刀,像狼取计都,并没风花雪月,却是犀利夺目,令人目眩神驰。饮烈酒,御骏马,比肩横野,自由自在,谁不心向往之?

      只不过,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天启是再也回不去了。在这里,终归孤立无援,终归异乡殊途。想到这里,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却觉身畔有人替她拭去清泪。计都问道:“醒了么?”

      牧云冶起身,果见他独坐帐下,怒火已然平息,神色却甚为沉郁压抑。计都将酒递到她手中,沉声道:“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她端过来一饮而尽,烈酒入腹,血液立时上头。牧云冶暗自凄凉,以手掩面,止不住啜泣。她性情外柔内刚,于人前一向不曾示弱,即便当年下嫁也没掉过半滴眼泪。听她哭得如此伤心,计都怔了片刻,忽然伸臂想要将她揽过。牧云冶却轻轻闪开,止住眼泪。

      只听她说道:“此时两部交战,牧云冶既为人质,没有立场指责汗王。不过以我了解,这样的行动实不像夫君行事的手腕。其中或有隐情,汗王三思。”

      狼取计都陡听她提到“夫君”两字,只感刺耳。他起身到得门边,又道:“以后我不会再向你动手了。”

      牧云冶遭此变故,计都虽并没下令将她幽囚,然则狼取部中其他人对她无不痛恨鄙夷,出入之间屡遭白眼。计都对她的态度较之前些时候,也疏远冷淡了许多。这日,她趁计都出营未归,暗自来访厉伏藏。

      厉伏藏未料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敢送上门,以为她故意挑衅,火冒三丈,抽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牧云冶受他一掌,半边面颊立时肿起。他举手还待再打,却见牧云冶不闪不躲,神色平静瞧着他。那手便停在半空,不知怎的打不下去。

      二人僵持片刻,牧云冶欠身,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她说这话语气诚挚,并无半分虚伪造作。厉伏藏冷哼一声,转身背向她,道:“我阻止他只是因为你的性命还有利用价值。你若不是端帝公主,我一定亲手砍你的首级祭旗。”

      牧云冶不接这个话头,轻声道:“有些话,想与前辈单独一谈。可否入内再叙?”

      厉伏藏本来想说“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哪料话未出口,牧云冶早越他而过,厚着脸皮不请自入。他无可奈何,只好随入。两人对面盘膝落座,都慎了一慎,彼此揣摩对方心意。过了会儿,还是牧云冶先开口,道:“看得出,魇都对于他来讲,是个特别的存在。”

      厉伏藏别过脸,似要隐藏面上悲伤神色。其实他心内十分清楚,这场仗,本就是狼取计都挑起来的。两方交兵,胜负死伤是绝难避免的事。在瀚北,屠人焚城乃是草原狼的惯用手段。况且之前,他们在龙格境内劫掠烧杀,行径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所以如今,并没有立场斥责龙格豪行此报复手段。

      厉伏藏冷着脸道:“不错,如今拜你丈夫所赐,这个特别的存在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战争永远是解决争端最坏的手段。一人发起的战争,为此付出代价的却是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这样成就的功业,又有什么值得骄傲呢?”

      厉伏藏听出她弦外之音,一拳砸在桌案之上,大声道:“妇人之仁,你说这话,只因不知其中的理由!”

      “他有什么理由?”

      “我若说出,你会公平看待这件事么?”

      牧云冶肃容道:“我会尽量公允,假如他确有苦衷的话。”

      她虽神色郑重,厉伏藏却不以为然,起身在帐下踱了两圈,末后一声长叹,缓缓说道:“很久以前,在计都还未子继父位,当上狼取一族首领时,老汗王就对他有过‘锋芒太盛,不知收敛’的评语。为了磨砺他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脾气,老汗王特意在族人中为他挑了一位近侍。这位近侍便是我的独子厉牙凌。”

      “牙凌性情与计都正好相反。这孩子生在瀚北,却有中州人的心思。少年老成,沉着多智,能谋擅决,即便那样年轻,老汗王也赞他将来必是‘王佐之材’。他们两人感情极好,同出同入,同塌而眠。计都脾气桀骜不逊,胆大妄为,有牙凌在左右,有些事上倒是能够劝得住他。”

      “然而,那时候狼取只是瀚北小部,人丁稀少,所领疆域也十分有限。所以,老汗王刚刚病逝,便有人纠集别部来犯,意图瓜分狼取。由于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因此数度遭遇,连连败退。最后,他们见狼取失了还手之力,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攻向狼取首都沥泉城,一路攻打魇都。这两城乃狼取精锐集中之处,若能拿下,其余便不足为虑。”

      “牙凌听说这消息后,立道‘敌人兵分两路,于我们大为有利。既分兵,则兵力削弱,正可分向击破。请主上率沥泉兵马坐阵中路。同时我会放出假消息,说汗王埋伏魇都,预备从后路偷袭。刻下敌人最为忌惮者,只有汗王,倘若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派主力来打魇都。就由我假扮主上,在此守城。等汗王破了中路敌军,即可来援。到时里应外合,双边夹击,大军便不足畏。’于是计都便道‘你能守几天?’牙凌想了一想,答道‘我想三天已是极限,不能再多了。’计都与他约定,三天后,假如此计破敌奏功,即刻便来救援。”

      牧云冶听到这里,不禁问道:“确是十分合宜的计策,后来奏效了么?”

      厉伏藏苦笑一声,道:“奏效,奏效得很。若讲到领兵打仗,我认为计都这小子的天分,在普天之下王侯将相中,绝对排在头三名之列。只需给他一千上好的兵马,在瀚北就能横着走啦。当年那一仗,利用天时与地利,得胜不在话下。但牙凌什么都算到了,惟独算计不到的还是人心之叵测。”

      “沥泉城外大破敌军,杀得对方丢盔弃甲。计都率众军一路追出数里,最后大半残兵被困在郊野一处险地。对方将领悬出白旗意欲和谈。若依照计都当时的意思,和谈绝无可能,哪想却碰上了申王派出调停的使者。你是端廷的人,当然明白,申王这个时候给双方调停,不过是为息事宁人。哼,当初狼取岌岌可危之际,怎不见有人出来放个屁?都只管躲在一旁看热闹。在我看来,什么端廷,什么申王,都是一路货色。但狼取王公贵戚及先王老臣中,不乏与申王牧云瞻暗中勾搭的人。计都的气性可想而知,当场想要与他们翻桌,但其时他接位不久,羽翼未丰,在部内可以说是寡不敌众。最后给人明里暗里使手段,无奈之下只能勉强同意放弃追击,勒令他们退还领地。可是,等他将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毕,匆匆赶往魇都,方才发现,魇都已是满目疮痍,城破兵溃。他到底晚来半天时间。……牙凌自然……也殁在那一役中。”

      这结局不可谓不惨烈,尽管寥寥数语,犹能想见当时情景何等惊心动魄。牧云冶记得魇都城墙共有内外两重。内墙残破不堪,想来便是当年破城时毁坏的。城池尚且毁成这个模样,守城之人的下场,那更是不敢想象。

      厉伏藏道:“后来,计都将那时阵亡将士的名单都刻在了黄昏山的‘英雄冢’。他说‘以多数人的意志为借口,迫令少数人去牺牲,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正因如此,死去的人才更加应该被人记住。’龙格豪以和平与大义为理由,让没有罪过的战士去送死,这种取舍,算不得贤王所为。”

      牧云冶无语可答,权谋政治,本就没有正邪对错的分野,只在利益与筹码的权衡。然计都叛龙格,确实有他自己的理由。到得这个地步,他与龙格豪,总有一方必须死。

      龙格豪若死,瀚北刚刚统一的局面就要再度四分五裂。在她的立场,自然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死的人是计都……

      牧云冶想到这里,心内一阵刺痛。

      金戟逐鹿覆狂沙,一局兴亡看谁家?八百里外策鞍马,摘弓驰电惊雀鸦。

      狼取引烽火,硝烟弥散。狼取计都以一族之力,独挑瀚北两大部,却越战越勇,一路北进。自魇都被灭后,狼取部众对敌益发勇猛,誓要攻占龙格首府繁城,以雪前耻。计都率众攻城陷地,龙格部兵马屡屡战败,其势不容乐观。眼看计都得上风,投奔狼取的人马也从四面八方不断涌至。他之声名传得愈远,狼取的势力就愈加浩大。牧云冶随于他左右,眼看局面朝着最坏的方向演变,愁容溢于言表。

      随着时日推移,她与计都的关系倒略有缓和。眼看逐渐逼近龙格腑脏,计都也变得更加审慎。议事总要议到夜已过半,方才回帐。

      这天,牧云冶待到深夜,抬头蓦见计都掀帘进来,扫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再有数日,我与龙格豪之间的战争就要结束。倘若龙格败亡,龙格豪废位,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助我稳住端廷势力。你是适合的选择。”

      牧云冶面上神色一变再变,冷冷道:“你要怎么做?”

      “娶你。”

      “倘若我不答应呢?”

      计都在她身旁坐下,哂道:“反正我总有办法让你无法拒绝。”

      牧云冶蛾眉轻敛,计都早料她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不悦。他明知对方有所误解,也不肯言语说明,反而道:“既是不能反抗的决定,不想装做开心一点么?”

      牧云冶淡淡一笑,道:“在这世上,女人的命运总是由男人一句话来决定。开不开心都没有太大区别。被迫嫁人,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了,早有心理准备。”

      计都侧身躺倒,懒洋洋道:“我知道以你的聪明,不会做出无谓反抗。”

      或是连日以来征战劳乏,没过片刻他便睡熟。牧云冶耳闻计都呼吸安稳绵长,半晌没有动静,当下悄悄起身,走到他身畔。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当真没有觉察,牧云冶自袖内肇出那支随身携带的长簪。她扳动末梢机簧,内中弹出一截利刃,眨眼成了柄锋利无匹的匕首。

      牧云冶心道:我若不杀他,龙格必覆,这是为了千万人的性命不得不为。牧云冶,你岂可为私情所绊?

      她虽这样告诫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却迟迟未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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