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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阵子 ...

  •   狼取计都匹马当先,两拨人马荒野交接,打了不大不小一场遭遇战。龙格失利,中途败走。狼取在后追得一程,再往前,便直达平野。越过三角地带,即见繁城。

      计都陡然勒缰,横戟喝道:“不必追了!”

      众军得令,当即止步。计都皱眉,暗道:之前数战,无论战况如何,始终不见龙格豪亲临。龙格豪并非庸常之辈,亦非胆怯之徒,断然不至因惧怕而畏缩不前。那是什么理由使他不肯与我交手?除非,他另有布计。

      起了这个念头,他更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之前,他以为以善慧王保守的个性,再如何布置也不会拿繁城来做赌注。现在,狼取部都杀到了本家门口,对方居然都不迎战,未免太不合情理。莽原白素,本应在此一决胜负,刻下只有乱草孤鹰,并无半点敌踪。

      厉伏藏上前道:“龙格的人且战且退,好像故意引我们到此。”

      “我也发现了。但以这里地形来看,并不适宜设伏。”

      “稳妥起见,不如先行退兵吧。”

      计都笑道:“这样就退兵,反倒显得我们畏怯了。说不定龙格豪想要诈我。”

      正当说到这里,忽有快马插入。骑者自西南来,神色十分急迫,只听他禀道:“启禀汗王,黄……黄昏山驻地遇危!”

      这七字犹如晴空霹雳,狼取计都神色瞬变。黄昏山乃狼取圣地,英雄冢虽非战略要地,但对于狼取族人而言,其意义尤重过性命。狼取历代先王名衔皆书其内,令忠勇之后世代驻守。一直以来,从未遭受过战火荼毒。信使颤声接道:“龙……龙格豪不知何时,联合蟾璃王祖尔恭并龙武将军穆如虑,三方带兵,直取黄昏山。如今……如今大军围城数日,守城将士已快要坚持不住了!”

      计都大震,立道:“狼取本部六千骑,即刻随我回援。”

      厉伏藏忙道:“现在回援,你昏头了么?龙格加上戈雅羌,合起来兵力就不容小觑。再加上穆如虑从申王那边带过来的人马。这三个中哪一个都不好对付。现在咱们深入龙格腹地,战线拉得这么长,仓促之间往回赶,跋涉奔波之后,还能存得几分实力与他们相抗?”

      计都道:“我若弃他们于不顾,那么这一仗结果无论胜负,都全无意义。”

      厉伏藏怒道:“你想找死,我一刀捅死你比较快!”

      “当年犯过的错,我不会再犯一次。”

      旌旗蔽空,浊云动,笳鼓频传,斗鱼龙。书就青史赫赫标战功,多少白骨似浪无名冢。铁甲霜衣,日正当空,黄昏山战局拉开。正是枭雄并世,争谋江山的传奇一役。

      祖尔恭手执长刀“凶哭”,□□坐骑前蹄不住刨地,躁动不安。他微微冷笑,忖道:龙格豪面上不肯表露,心内其实紧张到了极点,只恐计都不来。狼取计都倘若舍得下这里,去攻繁城,那正合我意。我唆使龙格豪拿繁城做赌注,使他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好得很。计都要么不来,若来,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假如他当真不来援救,龙格豪失去主城,我正可趁龙格内虚之际将他杀死。

      龙格豪对此险恶境况岂能不明?山下战罢一轮,战况已逐渐明晰。狼取驻城守军近两天来数度突围,不是被围而歼之,便被打得退回关内。眼看突围无望,便坚壁清野,闭门不出。

      龙格豪令双翼士兵持盾掩上,中队强行打破城门。如此这般往复几次,那城门尽管坚固,眼下也变得松动,岌岌可危。守城将官心急如焚,不知请援的信使是否成功突围?情急之下,命副将替他把住城池,自己亲带一彪人,打算踵门杀出。将正门敌军暂且冲散,好歹拖延一刻是一刻。

      耳闻轰然巨响,尘土簌簌扑落。城头一声喝令,大石沿墙推下。多人走避不迭,或死或伤。趁这片刻空隙,城门骤启,先时一丛珠箭连发,将前排敌军射住。继尔狼取兵马借机杀出。冲门敌军撇下原木,纷纷拔刀应战。守城兵将势若闪电,眨眼便已欺近,令人措手不及。双方于城下一阵砍杀,狼取轻骑入阵,马走迅疾,机动灵活,快攻果见成效,逼得围城士兵向后撤出数丈距离。他们这边迎敌,身后城门撑持不住,半边崩毁。狼取守将手举弯刀,凛然喝道:“是我狼取勇士的,宁死守住,不退半步!”

      一句不退,正是以言铭志,慷慨舍生的决心。身后所护,不只一城,更乃狼取世代所传的意志,草原狼可杀不可降,可折不可屈。虽以寡敌众,仍不见畏惧,不言退缩。其悍其勇,名不虚传。龙格众军见他们如此气魄,不免也要暗生敬意。抬目但见周遭枪戟林立,黄昏山脚漫山遍野人头攒动,有如铁桶一般。这时除非奇兵天降,否则绝无幸理。

      关内守军急忙垒石筑防,将缺口用重物挡住。那守城将官有意替他们争取时间,一声大喝,脚踢马腹,率先出击。他披荆斩棘,冲入敌阵砍翻两人。就在此刻,高坡上兵马两分,自中一人策马驰到。这人身披银铠,斜提长枪,步伐不急不缓,目光中颇有激赏之意。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端廷名将龙武将军穆如虑。

      穆如虑督阵,在旁侧观看数招,见这人虽陷重围,神色泯然无惧,出手干净利落,实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说狼取一族论疆域、论势力算不得浩大,然论到坚韧骁勇,他族无出其右者。今日亲见,果不其然。他打个手势,示意手下自后包抄,截断对方返城退路。穆如虑心道:此人率忠之性,我败他后,不取其命就是。

      一念既罢,“飞廉”枪尖虚挑,白虹贯然起手。那人战得正酣,猛感耳背发凉,右臂回招,弯刀倒挂,意欲封住长枪来势。不料穆如虑招未用老,已生三变,正似波涛跌宕,一着紧过一着,一着奇过一着。狼取守将尽管悍猛,武学上的造诣却远远不及,立时给逼得手忙脚乱,左遮右挡,登时险象环生。

      见他遇危,近旁军士大喝抢上,挥刃砍向穆如虑。穆如虑如作不见,调过枪身倒臂反撞,撞中那名军士胸口,复一枪,咽喉殷红,栽倒尘埃。那将官得片刻喘息,眼角余光一扫,发现三方联军已将他们团团裹住,欲前不得,欲退不能。这百来骑的人马,竟被困阵中。

      穆如虑看他面露惶然,摆枪道:“现在投降,犹未晚。”

      他定一定神,握紧手中双刀,厉声喝道:“狼取男儿,就算死也要站着死,绝不跪敌!要战便战,放马过来!”

      穆如虑心下暗叹,银枪半空画道圆弧,如矢应机,向前递进。守将以短兵敌长枪,不能与他抢攻,只好使出锁拿,向下扣压。然而,“飞廉”动似灵蛇,吐放梨花,轻轻巧巧一掠一翻,便脱出掌控。那人微怔,眼前发花,弯刀立时撤招自守,却到底慢得半拍。穆如虑进招如电,银枪疾旋,直入中宫。对方避无可避,腰身向后放倒,脊背紧贴马鞍。穆如虑腕力顿收,兵刃虚抵在他胸口,只需稍稍下刺,即刻毙命马下。

      穆如虑忍手不杀,正要开口说话,忽有一道劲风袭来。“飞廉”陡然荡开,只感虎口发麻,坐骑受惊,人立而起。穆如虑稳住笼头,闻得西北鼓噪骤然大作,杀声动地,战鼓摇山。勿需回头便知是谁到来。这等声威,这等气势,所过处能引动这样的群情沸腾,在瀚北绝找不出第二人。

      白发黑铠红帜张,鲜衣怒马任骄狂。狼取计都现身战场,画戟入阵,拓疆开道,杀意愈重彩声愈疾,使人心魄大动,热血激荡难抑。穆如虑首次领略,实在想不到区区一个人的出现,会令本已见分晓的战局起如此之大的转变。只见城头众军摇旗呐喊,士气高涨,如疯如狂。

      兵燹为薪,狼烟为引,黄昏山红霞炽焰,色映九宵。穆如虑舍了方才对手,凝神接战。狼取计都御兵插入军中,半步未曾停留,一气杀到城下。二人对面交接,不过弹指一瞬,计都长戟掠手起风雷,“渡黄泉”末端鲜血仍温,红珠飞溅向穆如虑双目射到。他头颅微微侧偏,银枪拦架,敌住计都招式。双方同时发力,枪戟齐沉点地,带得尘沙席卷。

      狼取计都正要趁隙追击,身前身后两道利芒切入。计都反手一甩,呛然响处,祖尔恭长刀被巨力斩出细小豁口。穆如虑反应迅捷,抢上相护。计都银戟打横,隔住刀枪。就在此际,身后龙格豪也已奔到,挥枪夹攻。长枪“律质”向他腰间点到,来得且凶且疾。计都头也不回,左手拔剑,反腕还招。四股力道以硬碰硬,一合过后,狼取计都稳在鞍上,身形连摇也未摇,泰然自若。对面三人各退两步,龙格豪与穆如虑换个眼色,似在说:这下棘手了。

      方才将领得计都援救,既感幸运又大是兴奋,立道:“汗王,末将随你一同杀敌!”

      计都将他一阻,道:“你回去,下一阵,由我代接。”

      那人满心只想同他比肩而战,毕竟这种机会,此生恐怕再无第二回。他还想争辩,却听狼取计都断然道:“走。”他到底不好违令,无奈回身,领着自己人马,在援兵庇护下返回关中。甫一进门,抬头看到城楼上众人翘首观望,都将心弦绷紧,无数目光聚于一线。不知四强并立,昔日所向披靡的狼取战神,还能不能绝境中反败为胜?

      狼取计都目光自左而右,慢慢将他们扫了一遍,银戟斜靠肩头,笑道:“善慧王龙格豪,蟾璃王祖尔恭,龙武将军穆如虑,来得好!要杀我,就该是这种阵仗。”

      祖尔恭道:“替你收尸,这种阵仗太过抬举你了。”

      龙格豪却别有牵挂,向他问道:“睿徵公主现在何处?”

      计都不答他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刀山人海中,牧云冶一袭白衣,身围貂裘,丽质素颜,恍若天人。在这血流遍野的战场之上,有如一缕明光,使人望之目绚。龙格豪见她完好无恙,方才放心。四部人马皆知她乃龙格大阏氏,更是元帝公主,不敢冲犯,让出道路。牧云冶与龙格豪甫一交睫,似有千言万语,欲言又止,面颊微微发红。

      她身后尚有狼取叶护持刀押送,龙格豪不肯就此放她再入险地,便向计都道:“你我之间的恩怨,龙格豪一身承担。此事与她无涉,请你放她还族,以免刀剑误伤。”

      穆如虑亦道:“不错,公主乃弱质女流,此地太过危险。计都,你放了她,穆如虑愿意与你单独一会。”

      计都意味深长瞧了牧云冶一眼,道:“男人想要回自己的女人只有一种方法。龙格豪,想要她,先败我再说。”

      龙格豪双瞳收缩,冷然道:“那就是没的谈了。”

      狼取计都转向牧云冶,道:“你入关等候,我随后便至。”

      霜刃在侧,她身不由主,只得听从。计都目光不看她,牧云冶一声长叹,纵马离开。场下四人各怀心思,待她走远,穆如虑道:“狼取计都,今日三方围城,黄昏山即便倚占地利,亦难久持。你飞骑赶来,以疲兵对我等精锐之师,早落下风,纵你武艺超群,也难挽狂澜。负隅顽抗死在这里,不觉可惜么?”

      计都昂然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得尽兴,够快意了。”

      四方阵,四个人,阵称雄奇,人谓豪杰。

      牧云冶心头砰砰直跳,落鞍后急忙奔上城楼。俯瞰平野,狼取人马往复厮杀。惟中央一片空场,计都一身漆黑甲衣,只身挡关。对面龙格豪麾羽暗赤,枪缀霜花,正与穆如虑的银袍银枪交相辉映,皆乃名将气概。祖尔恭人在计都左侧,长刀平举,目光移向对手肋下。

      狼取计都身入重围,以寡敌众,狂傲神态不减半分。他提戟仗剑,微微凝神,剑戟同发,竟是左右双边同取攻势。穆如虑口中道一声好,“飞廉”轻颤,正面相迎。祖尔恭拍马近前,白刃拦腰扫到,四人顷刻斗在一处。

      这一交手,以快打快,精彩纷呈。瀚北草原上四位最强的高手,为家为族,为大义为私利,都存灭敌争胜之心。搏得激烈异常,斗得日月无光,杀招奇招,诡计巧计,层出不穷。你来我往,时而精妙严谨,时而大开大阖。打到疾处,如飘风骤雨,星驰电彻,虽眼目欲捕,却应接不暇。舞到缓时,如黄虎顾盼,看似悠闲,却机锋深藏,暗潮汹涌。城楼上起初还有人呐喊助威,观战至此,人人不语,个个噤声,都悬心悬到嗓子眼。眼见一着走错,便要身首异处。他们往日只知计都武艺之强,举世无双。却不知一人之强总有限度,天下英豪何其多也?穆如虑名门之后,枪法工整精纯,功力深湛。三人之中推他为首,正面吊住计都的注意。龙格豪亦是自小随父带兵,阅历丰厚,出手刚劲犀利,后力绵长,与穆如虑配合默契无间。加上还有个祖尔恭虎视眈眈,下手阴险狠辣,见缝插针的忽进数招,专找防不胜防的死角偷袭。众人都想,倘若跟他们对上的是自己,哪里还有幸理?

      计都一戟一剑,技惊四座,应对裕如。只听“渡黄泉”长兵连碰,呛音不绝于耳。最末一声,蓦然大震。穆如虑早听闻他之兵刃举世罕有,非同凡响,暗自防备。猛感眼内灼痛,那柄长戟辉光流展,异彩大放,如有一蓬烈焰腾空燃起。狼取计都调用神兵,人戟交感,手腕轻弹,银戟长扬,莽原立时群邪战栗,游灵咆哮。

      穆如虑挺身截住,双兵相错,他只感对方力道透枪径过,压力顿增,手下发沉,胸口一窒,几难呼吸。想不到搏杀许久,狼取计都非但未见力竭,居然还有这等潜力,实在令人惊惧。龙格豪见同伴遇危,“律质”反抢计都脖颈方寸之间。狼取计都轻笑一声,道:“慢了。”r>
      了字未落,长戟抖个花枪,碰开来势。左手配剑自怀内穿出,直刺龙格豪,角度不可思议。牧云冶看到,不由低呼。不想祖尔恭的长刀已抵后心。计都忙中未有慌乱,腰身款转,双臂同时吐劲。三人便似碰到一堵无形壁垒,难得寸功。

      穆如虑一声厉喝,到得此刻再无保留,运枪提气,绝学上手。枪进,霜芒融雪,浪啸千峰,一招“白露断岳”,直取对手。龙格豪见他发力,同时夹击,枪尖微微回劲,猛然刺出。若虎蛟出渊,惊鸿一瞬。祖尔恭原本也蓄劲十成,招出未半,忽闪念道:此等良机,实为天助,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正可从中渔利。心随念转,递招中途故意慢得一慢。

      狼取计都微微冷笑,“渡黄泉”遥指青空,战神身影傲视群伦,再开血咒逆五芒,魑魅魍魉出无间。场下众人忽觉日光见晦,妖云欺世,眼中景物皆失本相,变成一片惨灰。大地耸动,魔源爆冲,计都双兵齐走,正是他独树一帜的成名绝技,双招合流,“废世之杀”“灭世之玄”同时现世。四人身周丈许,草木尽催,石裂土崩,好不骇人。

      雷鸣未歇,交手即分,先听战马受巨力余波所创,痛极嘶鸣。穆如虑连人带马,给撞退数步。三个人里他乃主力,正面牵制计都,负担尤重。狼取计都的“废世之杀”非同小可,方才交招已受暗伤,胸臆之间一股鲜血倒反上来,甜腥冲口而出。龙格豪挺身护在他身前,忙道:“你受伤了!”

      穆如虑喉中两口鲜血吐出,摇头道:“无妨,仍可再战。”

      再看计都,左手长剑别住长刀,银戟轻摆,向穆如虑赞道:“能接下我这一招而不死者,你是第一个。穆如虑,你是值得我认真对待的强者。”

      他口中一面说,手下走招不停,祖尔恭掌中“凶哭”上下翻飞,始终难以冲破剑芒,欺近身畔。计都以巧御拙,上拨下拦,动意不动力,全数挡回。龙格豪不发一语,持枪再上。他们彼此心中明了,这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看谁韧性更长,能够撑到最后。刚才狼取计都发招伤了穆如虑,面上虽然好整以暇,却并没趁胜追击,可想而知一定也吃了亏。因此,第二轮激斗,三人不约而同用了缠战之策。

      他们这边局面僵持,对于重围中的狼取兵将却是大大不利。眼见对方包围越收越拢,只得以肩并肩,强自抵御,但这般下去实在难以为继。厉伏藏人在城楼,暗道不妙,只盼计都能速战速决,快快取胜。

      狼取计都长戟连舞,逼退穆如虑与龙格豪。他方才留心观察,对手三人中数祖尔恭出力最少,也数他最为老谋深算。拖延这许多时候,别人或多或少都有挂彩,惟他毫发无伤,正是不可忽视的隐患。当即青锋一拒一迎,“凶哭”如被粘住,不由刀随剑起,带偏方向。计都运柔力,算计得手,下半招化柔为刚,寸劲立吐。“嗡嘤”一响,刀剑以锋应锋,陡然疾旋。风卷白刃,气浪涤荡,狼取计都配剑抵不住“凶哭”之锐,被旋力生生绞为两截。祖尔恭大喜,以为得手,岂料计都反手一甩,半截断剑向他面上掷到。蟾璃王见他来势迅捷,仓促中只来得及让过要害,肩头已被划中,一臂险些被废。

      计都杀败一人,转身片刻之机,背后不免空门稍现。惊虹斜堕,一箭破空。他肋下发凉,冷箭透肌,深深插入体内。
      r> 瞬息转变,兔起鹘落,鹤雪箭术驰名九州,岂同小可?况且路然卓隐在天际许久,只为这关键的一刻。他一箭本是要取计都性命,想不到最后关头,仍给他让过要害。虽未射死,其伤却重。路然卓心中既叹且惜,叹这人果然骁勇顽强,武艺之高生平仅见。可惜就算再强,受这一箭,还要放手对敌的话,必死无疑。一念至此,方才暗扣在手中七支羽箭,停弦不发。

      狼取计都晃了两晃,身形摇摇欲坠。不知为什么,方才与他交战,只恐斗他不过,现在看他重伤,众人隐隐似又不愿他就此倒下。但见计都竭力稳住,一手探向身后。羽箭此时大半都已嵌在肉中。他受箭上所附月力影响,就不止普通箭创那般简单,伤处血流难止,不一会儿便浸透铠甲,顺戟身一滴一滴,滴在地下。

      计都折去箭尾,缓缓吐了口气,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的手段?领教了。”

      路然卓瞅准空隙,七箭连发,劈空袭到。七箭电光火石,力量准头拿捏妙到巅毫,造诣可谓炉火纯青。计都断然斥道:“烦哪!”提腕振兵,覆手掠过,七支快箭撄其锋锐,一招尽数寸折,被气浪扫开。路然卓慨然叹服,自言自语道:“好个狼取战神,先明攻后暗算,用这等计略都杀不了你,我实在不愿你死在我的箭下。龙格豪的要求既已达成,后面的事,看你如何应对了。”

      他说完舒开两翼,乘风拔高,打个旋向北而走。羽人既去,少了一位劲敌,胜负再呈未知之数。穆如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道:“一味逞勇,非是英雄所为。你败局已定,何苦强自支撑?”

      狼取计都既不言退,神色亦不见馁,长兵遥指,道:“对我而言,这一局才刚刚开始。就要如此,游戏才有游戏的刺激。”

      劝之不动,三人正待联手再上,不料奇变迭生。黄昏山上忽起浓雾,被风一吹,顺势飘下。这阵雾气半灰半黑,污秽不堪,嗅到鼻端令人烦恶欲呕。龙格豪心下一惊,目光所及,尺半开外便一片朦胧,什么都瞧不分明。他听说狼取部内有厉姓一族,擅长巫术,能呼风唤雨,驱策虫蛇。果然脚下传来嘶嘶声,许多毒蛇借雾气掩近,向这边游来。

      瀚北广袤无垠,少见蛇蝎虫豸,况他们所放皆含剧毒,触之即亡。联军被这等诡异情形骇住,一时不敢驱前。龙格豪发令,率众撤回高坡。

      厉伏藏祭出奇阵,趁敌军大乱,抢回已陷绝境的狼取计都。好容易拣回一命,退至城内。牧云冶下得楼台,见他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搭住厉伏藏肩膀,指缝内犹不断渗血。她本想问是否有性命之危?此话又情实不好出口,到了嘴边,硬生生吞忍下去。

      计都吩咐手下把守要道,由厉伏藏搀扶入内。牧云冶跟到门口,踌躇不前。忽听计都道:“你也进来。”

      城池本依山而起,屋子低矮阴郁,甚为简陋。计都因不想将伤情透露出去,使军心动摇,所以房内只他们三人。牧云冶在他身后,将他肩背托高。等甲衣褪下,才见那一箭正中腹背,几乎透身而过,血迹班驳。真不知他怎样撑到现在。厉伏藏尽管心惊,动作却十分麻利。击出断箭,止血裹伤,手法敏捷利落。眨眼已用纱布缠得密实。羽箭既然拔除,剧痛渐缓,计都神智清明数分。

      牧云冶挨到这时,再难忍耐,关切问道:“伤势如何?”

      厉伏藏道:“死不了,不过得躺上数日了。”

      计都一声长叹,直起身来。厉伏藏气道:“叫你躺下你偏要起来,叫你往东你非要往西,活腻了就给我死远一点。”

      “仗还没打完,哪有这般容易就死。眼下该当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投降的计划么?”

      他“哈”了一声,道:“现在投降,未免迟了。即便穆如虑肯答应,龙格豪与祖尔恭也不会如此便宜咱们。”

      “你忘了龙格大阏氏还在咱们手上。”

      “战到现在,我想她的话对局势已起不到太大影响。”

      眼看城破族灭是早晚之事,狼取计都先前数场战役,大伤龙格主力,一路打到繁城城下。龙格豪若不趁此时机将他灭除,以后他待东山再起,悔之晚矣。况且留之不杀,有心慈手软之嫌,易令别部觉得龙格软弱,从而埋下隐患。瀚北草原狼作风悍戾,最容不得妇人之仁。

      牧云冶偏过头,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打算?”

      狼取计都垂头沉吟,久不作答。牧云冶明眸一眨不眨望着他。说来奇怪,外边兵荒马乱,如火如荼,她的生死悬在一线。然而屋内却是如许平静宁和,非但不觉惶惶不安,心中反生出丝丝柔情,好像只要这样陪他静静待着,每一刻都很欣悦。明天天塌地陷就天塌地陷,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可害怕的。牧云冶暗想:他如向我开口愿与龙格豪罢战言和,我一定不计代价帮他渡过难关。转而又道:可惜,以他的个性,宁死不会主动低头。这条不归路,怕要一走到底了。

      计都沉声道:“还有一个办法。”

      黄昏山英雄冢并非碑林,乃凿通山腹,将其中一处天然洞窟略为修葺后所得。狼取民风尚武,所以便有将战死英灵奉于圣地的传统。狼取人对尸身并不看重,死后任其曝露荒野,犬噬鹰啄。老死、病死自然死亡者,往往随意抛却。惟独叶护勇士倍受尊崇,男子甫成年,便争相上阵杀敌,以死后名字得入英雄冢为毕生志愿。

      牧云冶本道如此重要的地方,大约修饰得十分精细,不然也应颇具气派规模。如龙格部所筑的祭神台就特意请手艺卓绝的河络大师督造,庄重恢弘兼而有之。哪想狼取赫赫有名的英雄冢,居然如此简陋,除甬道中有逼仄石阶可供上下外,其余一应保有山体原貌。然山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每个名字同样大小,无论王公贵戚,或是无名小卒,不因身份贵贱而有所差别。即便历代族长名衔,也都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名字中。

      她暗自慨叹,世上能将外物与声名看得如此轻者,着实少有。能不浮夸到这等地步者,即便蛮族内,亦称异数。这就难怪狼取人坚忍果敢,计都敢为一人跟瀚北两大汗王翻脸更是毫不出奇了。

      计都重伤,行动不便,原本一直倚在牧云冶肩头。这时忽离身畔,上前两步。牧云冶顺他视线看去,见那名字入石数分,笔画刚硬,有如刀削斧劈。狼取计都默立许久,面上三分缅怀,三分落寞,三分悲伤。想这一走,重回故地的希望渺茫不可期。前尘往事,自此永埋。

      过得良久,他方才转身,向厉伏藏道:“准备好了么?”

      厉伏藏道:“等城中的人安全撤离,机关便可启动。”

      “将人分做两队,分向而行,在沥泉城外汇合。”

      计都亡命一搏,主要目的是为护住狼取圣地不遭外敌践踏。祖尔恭便是摸透了他这种个性。之前冒充龙格豪打魇都,惹他发怒,之后再取黄昏山,让计都以为龙格豪会用同样方式夷平此地。狼取计都既能为一人引动瀚北叛乱,足见其轻生死而多率性。英雄冢遭劫,绝难束手不理,其后果然一战奏功。计都明知关口将破,布置人马退入山中,自暗道穿过圣地。这条甬道通向后山,十分隐秘,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想不到如今会派上用场。

      未免英雄冢受敌荼毒,计都令厉伏藏事先做好布置,等人马全数退出后立刻封山。牧云冶随他们方至山下,耳闻轰然巨响,山摇地动,土石垮塌。狼取士兵一队护送妇孺离开,走较平顺的大道。另一队则跟着计都,走较曲折的小路返回狼取首府沥泉城。

      祖尔旌与祖尔帜骑术高超,每人都带了两匹良驹,轮流换乘,因此走得神速。不过一个昼夜,就已达目的地。这条道路地形甚为奇特,昔年北瀚地壳震动,导致地衣陷落,出现一条裂缝。如今裂缝两侧为高地,中间低凹,很是险峻崎岖。祖尔旌向弟弟道:“如若料得不差,今天狼取残部会从这里经过。”

      祖尔帜皱眉,道:“两条路,他有可能来,也有可能不来。你为什么非要请命守这条路?”

      “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有一种猜测。计都自然料得到黄昏山被占后,以联军的速度,定能在回程中途赶上。从常理讲,走大道逃回沥泉希望更大。所以龙格豪与祖尔恭多半会取道那边。而龙格豪素有贤王之名,以往对待蛮族战俘大多宽恩。计都若顾念族人,让老弱妇孺走这条路,一者可令他们性命保全。二者,他对上穆如虑总比对上那两人要好得多。”

      “计都怎知那两人会是一路,穆如虑会取道另一路?”

      “狼取计都是高手,三名对手内只穆如虑可独当一面,另两人本就稍逊一筹,若力量再分散,就更给计都可趁之机了。因此,到头来一定是如此分派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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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一计都改变想法,不走这条路呢?”

      祖尔旌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万一,这不是来了?”

      大王子所料不差,果是狼取计都率队迎面奔来。祖尔旌将弟弟一扯,低声道:“咱们到下边去截他。”

      两侧块垒壁立,易于藏身,加之中间道路逼仄,马行速度不快。狼取人马自中径过,眼看计都慢慢行近,祖尔帜抖出袖中一支矛不似矛枪不似枪的古怪兵器。此物中空,末端绑有利刃,比枪短了一截,胜在便利灵巧,可以伸缩。祖尔旌猛将他的手一按,只听对面一人提气扬声道:“狼取计都,又见面了。”

      狼取众人心内发沉。计都越众而出,穆如虑长枪斜提,二人交个眼色。正是狭路逢敌,未知胜负如何?

      北瀚一狮一虎,各负盛名,皆称当世英雄。二度交手,结果殊难逆料。

      穆如虑道:“这一阵,敢接么?”

      计都背过手,长戟反甩,哂道:“上回黄昏山下未能尽兴,是我招待不周。这次一定好好招待,必令来客宾至如归。”

      穆如虑其心不在跟他较量高下,眼光掠向牧云冶,道:“穆如虑为睿徵公主而来。”

      狼取计都想不到他讨人之意如此执着,“喔?”了一声,回头问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牧云冶大感发窘,忙辩白道:“将军只是一尽忠君护主之心,不可误会。”

      其实,撇开君臣身份,穆如虑与牧云冶私交甚好。只不过二人性情都属老成,所以于公于私极为谨慎持重,不想授人以柄,反叫外人以为他们关系疏远。计都本不明其中究竟,顺口一问,倒有两分像吃醋意味。牧云冶暗自摇头,忖道:大敌在前 ,伤体未复,还在这等没要紧处纠缠,真不正经。

      穆如虑恐牧云冶尴尬,清咳一声,引开话头,道:“计都,与我一赌如何?这一局我若赢,你将公主平安放还。我若输,便让你过关。”

      计都答得也爽快,道:“那我赢定了。”

      一言邀赌,一语应局。不等话音落地,“渡黄泉”中宫递进,穆如虑摆枪拆招。计都大胆果敢,穆如虑机敏沉毅,两人的风格就在手下尽都显现出来。狼取计都以快攻为主,刺、撩、斩、截,走纵横开阔一路,似拙实巧,毫无破绽。穆如虑则神闲气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勾、封、挑、扫,妙着应运而生,正是生生不息之态。

      他们越打越是激昂,旁边看客却越看越是惊心。祖尔帜目不转睛,暗道:据说计都曾受鹤雪一箭穿身,伤重至此,还有这样的实力,若非亲见,我绝不会相信。不过,他与穆如虑一个暗创在前,一个遭算在后,都带伤在身。彼此消耗,强自压抑的伤患马上就会爆发。

      果不其然,对到百招开外,计都铠甲下渐有血水渗出。穆如虑出枪亦慢得两分。牧云冶心弦绷紧。两个人里,一个是她情愫暗许的男人,一个是舍命相救的挚友,于她来讲,哪个出事她都难逃负疚。这时想要出声阻止,又恐二人分心,反而错手伤人,心潮起伏,交煎两难。

      狼取计都忽感肋下牵痛,双肩微微一颤,这一颤之下,进招便露些微破绽。穆如虑何等高手?虽弹指顷刻,已足判生死。“飞廉”化虚为实,力放劲疾,向他左胸点到。不料,枪尖才及甲胄,计都反应迅捷,身随招走,轻轻一让,长戟反撩。“渡黄泉”原本斜指向下,顿时变守为攻。他此招变得不但洒脱流利,而且全悖武学常理,出奇不意到极点。一丛明光自银戟末端飞速流泻,令人闻名丧胆的“废世之杀”又现尘寰。

      穆如虑急提气,破空直击。两人运功十成,正面相迎,激得罡风大作,两旁岩壁立时龟裂。穆如虑手中兵刃倒撞,戳在手肘,耳畔嗡鸣一声,身躯不由自主向后跌落。此回不似上回那样,还有两名战友在旁分散对手注意。这一招是实打实的硬扛,他只感狼取计都出手,霸道强横,排山倒海,任你怎样消解避让,终如孤舟,免不了要被涛天洪波压倒吞没。他摔在地下,挣扎想要起身。然而只要一有动作,五脏六腑似都移位,前力尽断,后力难继,胸腔内气血翻腾,十分难受。

      就在他们堪堪分出高下之机,祖尔旌与祖尔帜有了动作。祖尔帜一跃而起,左手长鞭卷向计都,右手短矛分刺双肋。计都一招险败穆如虑,亦为“飞廉”所伤,臂上血涌如泉。再受偷袭,危急中兵刃点地,借力跳下坐骑。祖尔帜就是为了将他逼下马来,巧计得手,祖尔旌趁隙夹攻,伏身欺近,弯刀斩向双腿。倘若平时,他以短刀对计都,别说双腿,就是想要近身半丈之内都难如登天。然而这时,狼取计都连战不休,十成功力耗得只余三、四成,被他抢近身,用贴身的打法,正是欺敌疲累,大拣现成便宜。

      只见两人一招连一招,刻不容缓,式式狠准,十之八九都冲他小腹箭创而去。计都一言不发,摆戟接下第二阵。他虽处险境,仍镇定沉稳,不见丝毫慌乱。长戟慢舞,却是一笔一画,章法独到,不给敌手可趁之机。

      祖尔帜攻他上盘,身形轻快,但出手绝无小孩子的稚嫩浅薄,倒透着乃父的彪厉气象。祖尔旌专攻下盘,他性情狡猾得多,一面出刀,口中一面犹道:“狼取战神,名不虚传。一向听说狼取计都乃瀚北第一高手,前日未能亲会,未免遗憾。祖尔旌仰慕汗王英名,不惜跋山涉水而来,汗王可不要轻易倒下,叫人失望而归。”

      计都化尽来势,提足踢开弯刀,冷笑道:“你的爱慕之情,我收下了。”

      祖尔帜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瞪了兄长一眼,左鞭右矛,前虚后实。计都挥兵遮架,祖尔帜手中短矛猛向前弹出数寸,矛尖喷出酸液。原来,自从那日河岸败夸父一战后,祖尔旌自认不是计都的对手。回去后反复琢磨,琢磨出了这么个阴损方法。他想狼取计都武艺卓绝,从招数中既找不到突破,就从攻击范围上下手。弓弩之类虽则射程远,其伤毕竟有限。在中空兵器中灌满酸液,一则防不胜防,二则腐蚀性高,根本无法抵挡。

      计都措手不及,肌肤上只感一辣,继而又痒又痛。祖尔旌侧身翻过,反手倒拖,弯刀划过铠甲,在腰上拉出一条血口。狼取计都三招迫开劲敌,后退数步,低头看了看,两处新创皆遭腐蚀,深入肌骨。强如计都,忍此剧痛,也不禁脸色发白。

      他长兵支地,稳住神智,盯住祖尔帜,道:“小小年纪能有这等心计,是个人才。可惜一旦上了战场,不论男女老幼,狼取计都杀之无忌!”

      杀字掷地,“渡黄泉”陡震,风啸穿云裂长空。苍穹冷,河山寂,天地之间如被生生撕开一道缺口。祖尔帜几曾见过这等异像,不由呆怔原地,忘了闪避。计都一式“乱神决”,炽焰开道,沃野雷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纵身扑上,抱住祖尔帜。只听闷哼一声,祖尔旌不顾自身安危,代接一招,两人身躯同时远远摔出,撞在石上。祖尔帜得乃兄相护,尽管受伤,性命并无大碍,即刻爬起,忙将兄长身躯扳过。祖尔旌衣袍染迹,伤得不轻。幸好计都重伤在前,未出全力,是以性命得全。

      狼取计都连败三名对手,已是强弩之末。牧云冶见他站立都十分艰难,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什么敌对身份,什么将来的流言蜚语,翻身下马,上前将他扶住。计都闪身躲开左边,伸出右手任她抓住。他左边铠甲沾了硫酸,恐牧云冶碰到受其灼伤。

      穆如虑勉力起身,涩声道:“要走,除非踩着我尸身过去。”

      其实在场的人均能看出他绝没再动手的力气,这么说不过意气之词。但他为了一名与自己无亲无故的姑娘,做到这等地步,也颇令人佩服他的胆气。

      计都冷笑一声,道:“想当烈士,我成全你。”

      说罢正要动手,牧云冶横身拦在二人中间,向穆如虑道:“将军高义,牧云冶没齿不忘。但眼下是我自愿随他而去,请将军不必再做无谓牺牲。”

      她忽出此语,不止穆如虑,连计都也不由诧异。穆如虑一时错愕,道:“殿下……”

      牧云冶即道:“我心意已决,不用多言。请将军退开吧。”

      这一句的口气,就分明不是友人立场,而是以牧云氏皇族身份所下的命令。穆如虑身为臣下,就算心中再如何反对,也不好公然抗命不遵,只得侧身让出道路。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狼取计都负痛上马,走出一程。厉伏藏担心他伤体支持不住,中途坚持勒兵休憩。计都吩咐厉氏一族殿后,把守外围,将眼前叶护统统遣走,与牧云冶离开队伍,找了个僻静所在。厉伏藏数天以来观察他们两个,早对他们的关系了然数分。因此计都这时跟她单独离开,也就不加留意。

      计都倚石坐下,身上血污狼籍,神色疲倦困顿。他闭上双眼,头颅斜靠身后岩壁,如若不是胸口尚在起伏,真让人以为已经死了。牧云冶见他这个样子,忆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獒犬。那只獒犬立身足有一人之高,扑狐捕兔,十分凶猛。后来随帝出宫围猎,路遇黄虎,为护主而上前搏杀,终于重伤。临死前睡在她臂弯中,也是这等神情。牧云冶轻轻叹息,用衣袖替他拭去额上血污。

      狼取计都本昏昏沉沉,忽然闻到一缕女子身上的幽香,不免心中一荡。他舒臂将牧云冶腰身搂住,整个人抱过。牧云冶“呀”了一声,跪立不稳,起身不能起身,推又推不开,正在惊慌失措间,却感对方的手探入衣服,直向怀内摸来。他这种动作,分明意图非礼。牧云冶哪能想到一个丢了半条命,还剩一口气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色性大发?立时脸颊发烫,去扯他的手。却听计都低笑道:“你心跳得好快。”

      牧云冶一时起急,狠狠一推,挣脱怀抱。计都手中多了样事物,正是她日夜不离身侧,龙格豪派人打造,赠予她的那支簪子。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长簪,忽然拨动机括,打开边锋,将之变做匕首形状。计都手腕轻振,调过刀柄,递给牧云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动手吧。”

      牧云冶并不接,定定瞧了他会儿,问道:“你早就知道么?”

      “就算睡着,对于接近身周一丈以内的人,一举一动,我也十分清楚。”

      她紧咬下唇,想起计都所说“游戏要用游戏的心情”。原来至始自终,多少小聪明,多少小小的谋算,都是一场笑话。“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身边?”

      “我一向言出必践,我答应过给你两个月时间,让你来杀我,现在正好两个月。是你赢,我输了。”

      她摇摇头,柔声道:“未至最后,怎可轻易放弃?这不像你的风格。”

      计都不以为然,平平静静道:“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一定会死。从龙格豪发兵黄昏山时起,狼取部就输了。草原狼的规矩,你应该清楚,对敌不悯,斩尽杀绝。胜者王侯,败者流寇。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既是有目的也是有条件的。”

      牧云冶既不问他有什么目的,也不问他有什么条件,只是点头承诺道,“龙格豪是明理的人。你手下军士只要不反抗,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计都微微一笑,道:“我就喜欢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牧云冶对上他目光,多少翻覆的心事,多少未及说出的言语,到这时候,皆化无声。她接过短匕,手掌覆在计都掌上,肌肤相接,一者滑腻冰凉,一者厚实温暖。牧云冶对这种结果早就预想多遍,哪想当真到来时,还是万般不愿。她强自压下心中的难过,举刀问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他探手入怀,取出一片残布。这布帛是昔日挚友所留遗书,血书写道:厉牙凌惜自此之后,不能侍君左右。君怀凌云之志,他日成就必高先祖,响荡瀚北。凌虽死无悔。倘有来世,仍与君结兄弟,摘弓驰射,恣意纵横。厉牙凌绝笔。

      计都叹道:“他说虽死无悔,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欠他一命。他宁死也不选择背叛,这分情义,狼取计都未有片刻或忘。龙格豪认为交出数人,可使更多人从中受益,其实这是更加卑鄙的背叛。我死之后,请你将此物连同我的尸体带回魇都,丢在城外荒野,这样就行了。”

      “你的嘱托我会照办。”

      他将跟随多年的银戟“渡黄泉”插在身前,坐直身躯,道:“多谢,你可以动手了。”

      牧云冶目光一凛,握住匕首的双手不再颤动。一场轰动瀚北的争战,竟是这样落幕?“渡黄泉”似乎感到主人的情绪,发出声声凄吟。她手中匕首亦放幽光,几行秘文投在岩石上。牧云冶身形微动,刀锋递出,正中计都胸口。长戟光焰刹那熄灭,周遭一片死寂。

      狼取计都从来没有过类似的奇妙感觉,只觉她数滴眼泪滑过脖颈,钻入衣襟,好像身躯曾有过千年冰封,此时此刻消融殆尽。没有疼痛,也无畏惧,反倒一片澄澈,一片安详。想到死,不免两分遗憾,两分抱歉,两分留恋不舍。他将牧云冶搂在胸前,亲了亲她的秀发。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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