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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塞上烟沙 ...

  •   牧云氏本为蛮族,不过牧云冶自幼长在天启深宫,远嫁北瀚不过年余,没有机会随夫出征。这日不等天亮全军骤然开拔,于旁人可能早已习惯,对她来讲,一时难以适应。况且询问之下,没有一人向她说明究竟是何原因。她本就疲累,坐在马上摇摇晃晃更是困极,加之骑术远称不上深湛,没过多少时候,便渐趋落后。忽听前方水声阵阵,她心中一个机灵,立时清醒大半。再定住神看了看周遭地形,恍然大悟。这时就算心内忧急,也无计可施。

      狼取兵马排成一列,木头经过水流长年冲刷,湿滑难行,所以桥上人马走得不快。就在渡河将半的当口,猛闻得土丘上一声喊杀,伏兵乍现。许多夸父手执刀斧,直向队尾掩杀而来。牧云冶神色大变,坐骑受惊长嘶,前蹄悬起,险些将她摔下马背。突遭奇袭,押在队末的狼取将士反应十分迅速,即拨转笼头,迎上接战。然而毕竟还是慢了一步,队型已给冲乱。

      夸父伏兵本占地利优势,又自斜坡冲下,本身蛮力加上惯性,撞得战马都承受不住。数十人连人带马一同滚翻在地。正想爬起,早被巨斧削去头颅,鲜血四溅。牧云冶感到面上一热,鲜血染红双颊,犹有余温。她人在战阵中犹如一只无意闯入狼群的兔子,无法自保,忙收紧缰绳纵马想要抢上浮桥。不料因这一乱,桥头人头攒动,你推我挤,乱做一团,根本插不过去,眼见身畔士兵纷纷倒地。

      陡然听到“呼”的一声,她慌忙俯身,链子锤擦耳掠过,砸中马颈。那骏马尽管健壮却也经不起这雷霆一击,歪倒在地。牧云冶跃落就地一滚,抓起手边弓箭,连发三箭。她的箭术虽是宫廷武师所授,不过照规矩胡乱摆摆样子,这两下花拳绣腿能济什么事?连对方毛皮都没擦破半块。见那夸父愈加逼近,忙将劲弓一扔,转身朝水畔逃去。

      那身后的夸父抡开大步,只跨三步便追赶上来,横手拦腰一挥。牧云冶后腰剧痛,被扫得飞跌出去,顷刻头晕目眩,头上所蒙头巾滑落在地。那夸父这样轻易将她撂倒,仿佛十分好奇,狼取士兵中怎么会有个如此不顶用的人?于是伸臂抓她手腕,想要试试这人臂力。不料只轻轻一扭,便将她胳膊扭得脱臼。这次,牧云冶痛得已喊不出声,但听不远处有个尖细嗓音呼道:“哎呀!是个女的……”

      她心道不妙,另一只手探入怀内,摸到贴身所藏一支长簪。只听方才那个人又高叫道:“啊,我知道了,她是龙格豪的老婆。太好了,快将她擒住!”

      牧云冶心念电转,暗道:倘若落到夸父手上,可不比落在计都手上。计都之祸是内乱,夸父是外族,我身为大端公主,绝不能受其所辱。于是举簪便向自己咽喉插下。这下变数突然,夸父微微一怔,眼看阻挡不及。

      就在这时,一道利芒切入,牧云冶给人敲中腕子,立时刺偏。夸父战士咆哮怒吼,只吼得半声,长戟入腹将他身躯洞穿,链子锤呛然落地。他双目凸出,瞪着面前马上之人,似要不顾一切扑上前去。

      那人抓住长戟,回劲拔起,轻轻一甩,道:“对于你,输是必然死是荣耀。安心的去吧。”

      牧云冶只见计都白发黑铠,气度嚣狂,令人不敢逼视。她正要开口,身上忽然发轻,早给一把揽住抓到马上。

      狼取战神奇兵天降。他入阵,杀敌,救人不过短短一瞬。不仅夸父族人,就连狼取士兵亦大感意外。原来,计都率一彪轻骑行于部众之先。他绕个大圈,暗暗随在众人之后。这般行动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想不到果然便在河畔引出敌人踪迹。

      牧云冶心性敏慧,微微转念即刻明白过来。计都回手将她放在鞍后,调手一记抽在马臀,骏骑陡然前冲。牧云冶身不由主,慌乱中只得紧紧将他抱住。顿时,飞虹起手,惊雷沃野,长戟“渡黄泉”追风逐火,直如鱼龙破浪。快是快到致极,如星月光烂,如雪落霜寒。强也是强到极点,如雪狮长啸,似猛虎出关。真不负战神之名响彻北瀚。若非亲眼目睹,不能有此震撼。

      牧云冶一向不以征伐杀戮目为丈夫之勇,然而这时,不禁暗中叹服。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这人好可怕!

      阵中交手,计都纵骑睥睨,无人能挡一合。夸父战士死伤甚众。他长兵连甩,接连刺死数人。夸父身材魁梧,便不乘坐骑,身形膂力上也绝不吃亏。孰料几人围攻都战他不下,阻他不住,连近身都难。狼取部众高声叫好,立时军心大振,趁这一波反攻奏效,纷纷持兵抢前。陡闻一声怒吼,一名巨人闪至马前,那人头戴面具,手持两柄奇阔无比的长形巨刃,向计都直斩而来。

      见他来得迅捷流利,计都道声好,摆戟接招。别瞧这巨人身材狼夯,行动却绝不拖沓。他双臂连圈,阔刀一轮猛砍,看似杂乱无章的招数,实际大巧若拙,找不到半分破绽。计都昂然不惧,见招拆招,两人连斗数合。“当”的一下,倏忽两分,那夸父面具上多了道划痕,计都长兵余震未止。他一笑,提戟虚指,道:“力气真大,再来。”

      那夸父喉中荷荷数声,向他略点一点头,似是称赞。他微然弓背,一手横刀在胸,一手背在身后,姿态怪异。只见他左足蓄劲,疾弹跃至半空,自上而下向对手颅顶拍落。

      他们这边打得紧锣密鼓,不远处的河络暗中观战,内心焦急。先前见计都战法诡幻多变,亦正亦奇,招招逼命门,只攻不守。他那朋友不过是仗着勇力卓绝,耐力持久,才能堪堪打个平手。然而拉锯下去,绝无胜机,这呆子不但不见好就收,反而频出险着,能不叫他着急?

      想到这里,河络掌中长匕轻刺,刺瞎对手双目,将之一脚踢开。他将身一斜,绕得几绕,悄悄溜到计都所骑马后,右手袖子一抖,腕中抖出支黑乌乌的圆形铁管。这铁管中藏有数枚钢珠,末端上紧了弹簧机弩,在一定距离内足可射穿人体,乃他亲手所造。

      狼取计都见对手跃起抢攻,长兵斜挑。夸父这一招最为可怕之处在于双刃绞杀,一刀未尽,二刀继至。而计都使的单兵器,要接连挡下两刀已十分吃力。况且对方将全身力道都放在手腕之上,无异于一座带锋的肉山压将下来。

      岂料刀戟交冲未过半招,“渡黄泉”涉流直上,中宫递进,径向他左肩戳下。计都窥准他肩甲之间缝隙,出手精准无比,一招得手,拍到天灵的阔刃立时脱力。夸父被他一戟穿肩,又借力回手带过,庞大身躯横抡飞跌,重重摔倒在地。倘若他的刀再落三寸,对手便是脑浆涂地之祸,料不到计都居然不闪不避,视生死如儿戏,实在托大到了极点。

      狼取计都一招将他摔开,口中喝道:“再一招,要你授首。”

      说罢,神兵长吟。河络见事不妙,大喊一声:“熊心快跑——”

      他掌中机括引动,向马上二人射去。计都眼明手快,伸臂回身一格,将鞍后的牧云冶护了一护。钢珠大半被他弹开,惟有一枚击在肩头,幸有铠甲遮挡,只伤到皮肉而已。那名叫熊心的夸父不顾伤痛,一骨碌爬起还要再战。河络气得跺脚,万般无奈下只得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只见掌中画着圆圈套圆圈的复杂图案。河络叫道:“即听命,疾行!”

      他咒语出口,熊心抽搐跳起,宛如发癫,一路向他疾奔而来,将河络抓起丢到肩头。两人一阵风般眨眼去得远了。

      计都并不追赶。余下敌人有些早先逃走,有些战至身死,剩下活的或伤或缴械。狼取部从不收夸父俘虏,计都便令手下将他们全部杀死,尸身弃在原地。顷刻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待全军安然过河,狼取计都这才收起“渡黄泉”。牧云冶急忙下马,方才情况危急,不得不与他共乘一骑。刻下已无危险,自然应当快快避嫌。不想他也跟着下马,向牧云冶道:“手拿来。”

      牧云冶心道,谁要你假惺惺的猫哭耗子?这种先做恶再示善的行为,骗骗不明世事的小孩子差不多。我才不用你来卖好!于是将脸一沉,冷冷道:“免了。”

      计都也不跟她多话,上来将她肩头一掰。他力量又大,手法巧妙,牧云冶闪躲不及,挣扎不能。计都帮她臂骨正好位,瞧了她一眼,又道:“已经受伤就别逞强。”

      不知为何,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牧云冶心头一跳。又觉好像哪里不对劲。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旁观的人眼神十分奇怪,盯着他们如看戏一般。

      牧云冶暗想:他救我不过是不想放弃一个可用的人质而已。你们干嘛这样大惊小怪?

      熊心抓住同伴冲出战团,直跑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步。他气急败坏,捉起河络向地下一摔,双手连比带划,咿咿啊啊,似在责备朋友不顾义气,危机时刻落荒而逃,让他们折了颜面。那名叫即呼雷的河络身形灵巧,半空一个筋斗,稳稳落地。待熊心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他才神色郑重道:“那个人方才与你相斗没出全力。他若上来就下杀手,你现在已经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啦。”

      熊心听了这话,全然不信,打哑语道:胡扯!怎会未出全力?最后一招是我太过大意。但之前也没让他占到多少便宜。

      即呼雷沉着脸道:“计都与你拆招目的是要窥探夸父的战法。我在旁边观视,他之前和你打,一直逗引多过搏杀,自始至终稳占上风。若任你们再打下去,你讨不到半分便宜,反而白白丧命。”

      熊心虽知朋友此话并非夸张,但临阵脱逃这等怯敌的做法实难接受,不禁气哼哼道:死了也好过做个胆小鬼,叫他人耻笑!说完一屁股坐倒,拿后背朝向即呼雷,示意不想再看到对方的脸。

      即呼雷一心为他着想,反被他斥责数落,好心不落好报,既好气又好笑。他跳起在夸父后脑重重敲了个爆栗,大声道:“呆瓜,你那老爹就是知道你这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才让我跟着你来。幸好我事先准备充分,在你身上下了秘咒。不然连我自己都要赔上性命。咱们这次的目的除了奇袭,也是为探一探狼取计都的底。现在前一个目的既然没达到,后一件事总算做成一半,须得快些赶回去知会族长。快起来,不要闹脾气。走了,走了。”

      他言罢伸手去拉扯熊心。熊心扭脸,双眼一动不动望向来时的方向。即呼雷明白他心中所想,长叹一声,道:“他们估计是跑不掉了,唉。这个仇,来日一定要狼取计都十倍偿还。”

      熊心虽然勇武,但心性单纯。此次他身负重任却全军覆没,心中愧疚自责,自感对不起殉难的夸父战士。当下面双臂交叉,向北方拜了几拜。

      熊心与即呼雷铩羽而归。他们却未曾注意就在附近,有人在高处暗中窥伺。

      祖尔旌收回目光,向立在身侧一名蛮族少年道:“阿帜,方才看得可够清楚么?”

      那蛮族少年相貌与他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上亦带狰狞刺青,不过个头矮了许多。乃“蟾璃王”次子祖尔帜。他尽管年幼,也已随父兄上过沙场,见过大阵仗。这两兄弟感情颇佳,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祖尔帜默然片刻,道:“他是难缠的对手。”

      “比之为兄如何?”

      祖尔帜撇撇嘴角,断然道:“你,三个打他一个,打不过。”

      祖尔旌哈哈一笑,伸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拍,道:“挖苦你哥,你倒在行得很!”

      “不是挖苦,而是事实。”

      祖尔旌将方才狼取计都与敌交手的过程细细回思一遍,又道:“老实讲,若论近身战,计都用招毫无瑕疵,正面交手没有胜算。除非人海战术,或许还能慢慢与他拖耗。但时下两族交兵,他不会单人独行,这等计策就行不通了。”

      祖尔帜忽道:“他使长戟,长兵器适于战阵冲锋。若用弓箭远攻,这种兵器优势就难以发挥,反倒容易束缚手脚。”

      “你的假设我考虑过,但我想他久经沙场,对于冷箭偷袭这种伎俩一定不陌生。对付他,寻常方法恐怕很难奏效。”

      祖尔帜摸着下巴,想了一想,道:“我觉得要想杀他,远战比近战胜机大得多。”

      祖尔旌微微一笑,颔首道:“想要灭除一个敌人,关键不在实力与武器,而在方法和机会。至于机会么,等到才是你的。”

      是夜,牧云冶独坐帐下。她臂膀才刚刚复位,不敢太过用力。耳听帐外时时有人经过。白天三军顺利退敌,但有了这个教训,夜间巡防便格外严密。她心道:以前在天启的时候,常听人说那些英雄战将的传奇故事,还曾一度心向往之。不过亲身经历后才发现,只是小女孩幼稚的想像罢了。真正打起仗来就是杀人人杀,冷酷无情。这里是北瀚,不是中州,如此莽荒,百姓生存艰难,何谈什么仁德什么道统?惟有生性强韧者才能存活。所谓传奇,不过外人眼中浪漫夸大的故事而已。世上哪个传奇背后,不是朽骨如山?

      想到这里,她倒渐渐能够体会第一次见到狼取计都时,他对自己那种轻蔑态度。也难怪,如她这样到了战阵中便束手无策的弱者,在计都那样性情高傲之人眼中,与累赘无异。转念一想,牧云冶心情反得平静。

      值此时刻再回思,她当着众人骂计都“怯懦”,原本不过无计可施,故意试他一试。定下两月生死赌约,更像对方一时兴起的游戏。如今亲眼目睹他上阵杀人的手段,牧云冶心想,别说两个月,就算赌到二十年,也没有半点赢面,如之奈何?

      牧云冶蹙眉沉吟,一筹莫展。她探手入怀,摸出长簪。这支簪子乃临行前龙格豪亲手所赠,末梢镂空雕花,巧夺天工。三重花瓣内包有一粒晶莹剔透的明珠。她将另一端慢慢拉长,那颗珠子便向外凸出,放出幽光,更有几行符文映在帐顶,缓缓移动旋转。她刚将机簧拉开一半,忽见有个影子向这边走来,急忙把机关推回,将它藏入怀中。

      一人掀帘而入,向她行了一礼,道:“大阏氏请移步,汗王有事相召。”

      牧云冶诧道:“之前数日求见,你们汗王皆不肯见。现下夤夜相召,是何缘故?”

      那人面现尴尬,答道:“这个……就得大阏氏自己问了。小人实在不知。”

      牧云冶不悦,道:“请你回复他,男女有别,牧云冶顾及身份,此时不便前往。待得明日清晨,再行请见。”

      “汗王说如果大阏氏这么说的话,就说他说的话,只在今夜算数。现在不去,明天也就不用去了。”

      牧云冶不禁怒道:“他到底讲不讲道理?”

      “老实说,据汗王以往的行事来看,这还是比较讲道理的方式。大阏氏快些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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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前一后来至王帐,牧云冶俯身进入,只见帐下并无仆从。狼取计都半卧半靠,睡在火盆前闭目养神。牧云冶静静立在门畔,目光环顾,长戟竖于壁角,帐内十分敞阔精洁。她不说话,计都也不说话,气氛好生沉闷。过得良久,只听计都漫不经心道:“你站得那么远,是怕我会兽性大发,对你不利吗?”

      牧云冶道:“我认为汗王虽然不至于如此不智,但保持一点距离,是对双方的尊重。”

      计都冷笑,道:“尊重只在实力相当的人之间才会存在。你觉得你用常人的标准来约束我,会对我管用么?”

      “我觉得你若存心想做对我不利的事,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牧云冶此话出口,暗觉后悔。她此前一直以“汗王”呼之,表面礼敬,实则疏冷。忽然略去尊称,话语中不免露出两分嗔怒,大有心浮气躁的意思。狼取计都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说不定我早就做了,只是你还蒙在鼓里而已。”

      牧云冶情知这人是在耍无赖,不愿跟他口舌争锋,冷着脸道:“汗王请自重。”

      计都好整以暇,道:“你看,龙格豪把你送到我手上来,你数日未归,每天天不亮就到我帐外求见,外人会做何感想?今日河岸一战,我救你性命与你共乘一骑,乃众目睽睽所见。夜间召你觐见,你也没有拒绝。我很好奇,你的丈夫不知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牧云冶微微一笑,道:“‘善慧王’深情重义,贤明公正,我对他分辨是非的能力很有信心。只怕要令足下失望了。”

      “傻女人,如果你是个男人,就不会得出如此幼稚的结论。”

      “倘若牧云冶生为男子,就不会对妄议别人的私人感情有这么大兴趣。”

      计都“喔”了一声,道:“生气了?我倒觉得你生气的模样比装蒜的模样要可爱得多。其实你用不着生气,我叫你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要羞辱你。”

      牧云冶漠然道:“那是因为方才已经羞辱够了。”

      计都收起笑容,停了一停,道:“你今天的表现很好。在那种状况下,能够做出对人对己都最正确的决定,非常好,我欣赏有魄力的人。所以我要给你更多机会。”

      “更多机会做什么?”

      “杀我。”

      他忽出此言,牧云冶心下暗自提防。计都又道:“只有得到我肯定的人,我才会赐予她机会。既然你为杀我而来,总得要接近我才能动手。不过认真说来,你认为在我清醒的时候杀得了我吗?”

      “除非你神智失常,或可一试。”

      计都被她反唇相讥,笑道:“既是渺茫的希望,就不要妄想。从现在起,你就随侍在我左右。”

      牧云冶吓了一跳,忙道:“不可以,你我单独相处已易招非议。随侍左右,我不能答应。”

      “你有拒绝的余地么?”

      牧云冶从前也曾碰到过不少棘手人物,但却从未有人令她如此头痛。这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蛮不讲理,实在难以对付。她以手抚额,叹道:“狼取计都,这又是你兴之所至想玩的游戏吗?”

      “游戏要用游戏的心情,好好享受。”

      狼取部晓行夜宿,行程奇快。其间偶有遭逢小股游骑,皆避其锋芒。随着铁骑日益迫近龙格,牧云冶日益忧心。不想,眼看到得两部边境,计都却令全军止步,转向西行。走了半日,入目景色渐趋奇异。这一带甚为荒凉,半日之间不见一人一户,犹如死地。

      计都并不急于攻城掠地,反而走到这么个荒凉的所在,行动令人无从揣度。牧云冶见狼取部将士神色阴沉严肃,互不交言,便连脚步声都有意放轻许多,似有所忌惮。她心中暗暗奇怪,照理来讲,这里是两邦接壤的中间地带,也可说是狼取部自家大门口。有什么必要如此小心谨慎?

      前方一座城池拔地而起。计都率众来至城下,即便相距甚远,这等阴森景象也令人颇为胆寒。前方云遮雾缭,城池轮廓诡谲狰狞,城头寨栅形如犬牙参差,城下方圆一里,寸草不生。牧云冶记得龙格豪曾对她说过,狼取部内有一旁支,精研巫术,行踪十分神秘。所居之处呼为魇都,位于狼取边境,常人难以接近,想必就是这里。魇都虽属狼取所拥,然而据传自计都继位后便避世不出。此地领主与狼取汗王的关系也甚为冷淡,不过其中究竟有些什么过节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她暗道:是了,计都此来,定然是为重修旧好,争取他们的支持。不然就是他恐发兵龙格,魇城趁势倒戈,特来灭除一个隐患。且看他接下来如何动作。

      狼取计都勒令三军陈兵城下,其势汹汹。魇都大门紧闭,并无半点迎驾的意思,双方默然僵持。狼取部将信缚于箭支,射到城上,过得约莫两个时辰,果有使者单骑入营。牧云冶正在他寝帐中等候,忽听侍卫通传计都相召,不由好生诧异。来到阵前,只见对方已卸去铠甲,换了长戟改携短剑。他劈面便道:“你跟我一起进去。”

      牧云冶奇道:“为何要我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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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为人质,又是敌对汗王正妻,常理上讲这种场合,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出面。计都不答话,只说道:“我不喜欢爱多话的女人。”

      牧云冶即道:“汗王的眷顾,恕我受当不起。再问一次,为何要我陪同?”

      “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

      他们各乘一骑,随身只带数人跟从,大模大样自正门而入。牧云冶看他并没半分惴惴不安的神色,心道:若没几分把握,谅来他不会如此安之若素。这么说来,应该修好之意多过剿灭。

      他们一径前行,城中大多仍是矮瓦低帐,极为萧条破败。入内方知,原来魇都外城乃是新筑,内城原有的城墙泰半损毁坍塌,仿佛从前遭过一场大难。然而不知为何旧址并不拆除,而是原封不动保留原貌。魇都中枢乃族内长老所设议事厅,与龙格王都繁城大殿的规格气派自别天壤。其外悬挂乃一面蛇旗,而非狼取计都的红帜狼头旗,更见两者之间关系不睦。

      本部汗王下顾,这等阶前未有一人迎接的情形,实在闻所未闻。到得正厅,毡毯上早已高高矮矮坐满了人。其内也有族内尊长,也有城内守将,均为首脑人物。狼取计都甫现身,众人目光均都齐刷刷向他投来。他青年继位,尽管资历不及在座诸人,不过到底是一部汗王,便有数人不由起身欲下拜行礼。不料上首正中那位老人向他们瞪了一眼,这礼便行不下去,只得怏怏坐下。

      计都对面落座,向那老人道:“藏伯久见了。”

      老人面色不善,冷哼一声,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你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无论如何,开战之前,我都要与你一会。”

      老人名叫厉伏藏,是魇都之主,厉氏族长。计都与他儿子平辈相称,因此称他藏伯。厉伏藏手中木杖重重一顿,杖头所盘两条毒蛇登时缩了缩,似要择人而噬。牧云冶脊背发凉,暗暗打个寒噤。

      厉伏藏阴恻恻一笑,道:“在魇都之内,你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取你首级,我可没有顾忌。”

      计都坦然道:“既然敢来,就要敢死。”

      “小子还是这般狂妄,站在你身后的那个女人,她是什么人?”

      “龙格大阏氏,‘善慧王’龙格豪正妻,端元帝公主牧云冶。刻下也是我狼取部扣押的人质。”

      厉伏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珠转了转,道:“你带她来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倒想得周全。”

      “不错,正是要她做见证。眼下藏伯若然愿意随我出征,那就不用多说了。若是不愿,由她见证,魇都与狼取两不相干,狼取叛乱,魇都并未参与。将来不管发生什么,皆不会祸及厉氏一族。”

      厉伏藏长声大笑,厉声斥道:“狼取计都,你当我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之辈么?倘若怕死,当年那一战就不会……就不会是此等结果!我反你恨你,不为什么狗屁大局,而是为了当初阵亡的人。你的好意,省起来吧!”

      计都静静听他将话说完,肃容道:“我反叛龙格的原因,你应该十分了解,不是吗?”

      他面现苦涩,不禁叹道:“你这样做,毫无意义。已经死去的人,怎样都活不过来了。”

      “所以活着的人才更应铭记在心。这是我所坚持要走的道路。”

      厉伏藏一震,似乎有所触动,面上神色一变再变。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起身,双目盯住计都,道:“要我归附,有两个条件。第一,昔日丧子之痛,我要你下跪陪罪。”

      这话出乎众人意料,举座皆惊。想狼取计都以汗王之尊,向他跪拜,不啻奇耻大辱。座中便有人出言劝解,厉伏藏不为所动。牧云冶心道,他心高气傲,必然不肯。计都听罢,想也不想,立时起身单膝点地,向他跪下,道:“计都有负厉氏,昔日之过,今日谢罪。在座的人均为见证。”

      厉伏藏本意只是要难他一难,岂料他居然这般干脆,反而错愕不已。好容易回过神来,不禁道:“好,敢作敢当,还算有种。第二件事就没这么便宜你了。来人,将我的瓷坛取来。”

      他所说瓷坛有一尺多高,青黄色泽,看上去年代久远。揭起坛口封盖,牧云冶远远便闻到浓烈酒味混合嬗腥,直冲鼻端,令人烦恶欲呕。厉伏藏十只枯瘦干瘪的手指不住抚摩坛身,目中隐有泪意,沙声叹道:“牙凌活到二十二岁,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这条与他朝夕相伴的蛇儿亚蛮。他临死之际割下手指,在衣襟上写了最后的字句给你。为免失落,将之置于坛中。既是他留给你的遗书,你就自己来取。不过我事先说明,亚蛮毒性剧烈,见血者必定受尽苦楚,死得惨不堪言。你考虑清楚。”

      计都走到近前,望着坛口,内中漆黑幽深,他迟迟未有动作。厉伏藏双手抱胸,微微冷笑。牧云冶一直旁观不语,这时不知为何,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想他勇武归勇武,可没有捕蛇者百毒不侵的体质。这下若将手伸进去,决计会被咬中。即便他想消解过往的恩怨,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巨大。

      狼取计都目光一动,忽然抬腕,右手探入。牧云冶不禁轻呼“别……”,然而晚了半步。他在其中摸索片刻,慢慢将手抽出,掌中多了一块污秽碎布。牧云冶一眼瞥见,计都虎口上两枚牙印,正然朝外渗血。伤口虽细小几乎难见,但终究是透肤而入了。

      他将血书放入怀中,道:“你的两个要求,我都办到了。”

      厉伏藏原本敌视的目光,渐趋缓和。他一向重然诺,当即带头行臣下之礼,道:“魇都厉氏愿随汗王出征,听候调遣。”

      计都吩咐他们整装启程,待出得城来,回到本阵,他顺手摘下鞍旁皮酒壶。牧云冶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拦住,皱眉道:“已经受伤就别逞强。”

      他怔了一怔,牧云冶立道:“蛇毒入肤,未侵入心脉前尚可有救。饮酒会使血液加速流动,更令剧毒扩散,这是常识。”

      “你是在担心我么?”

      “只是不忍见死不救,况且前日之事,还欠汗王一份人情。”

      狼取计都腕子轻翻,将她左手隔开,道:“那条蛇之前牙内毒液已被放尽,根本不会伤人。”

      牧云冶诧道:“你事先如何料到的?”

      “我没料到,只是赌了一下而已。厉伏藏这个人口硬心软,并不似他表面看起来那般狠辣。”

      牧云冶也觉得他的模样不大像是中了剧毒的景象,嫣然一笑,点头道:“想不到你与人打交道的手腕也很高明。”

      计都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抢别人老婆的本事更高明。”

      见他又开始举止轻佻,牧云冶当下抽身就走,计都哈哈大笑。

      龙格豪自送牧云冶出境后至今已过数日,早已知悉大阏氏虽被扣住,却并无性命之虞。计都率兵逼关倒是真正可虑的燃眉之祸。刻下穆如虑赶往申王府,欲面见申王建议其向天启请旨发兵平乱。只是,一则天启朝局动荡,是否能够请下这道旨意还未有把握。二则,即便端帝有意助龙格平叛,路途迢迢,万水千山,中间这来回的行程一耽耗,恐怕北瀚已是另一番天地了。倒是“蟾璃王”祖尔恭援战之意拳拳,已厉兵秣马,表示只要龙格有难,必定火速来援。

      他独坐王帐沉思良久,暗叹:狼取计都,只悔当初对你不曾多所留意。倘若对你多些了解,此时我便不会如此接连失策。这件事倒警示我,从今以后不要妄自判人。

      龙格豪正在出神,忽听帐外侍从报道:“汗王要找的那个人,方才已经到了,眼下在外候见。”

      龙格豪听罢急令传召。一人掀帘而入,他见此人一袭白衣,腰间束有革带,挎着箭囊,身形十分矫健,步伐轻捷无声。羽族在北瀚蛮族地盘上居留者寥寥。即便龙格豪身为一部汗王,与鹤雪打交道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那人行得一礼,即开门见山道:“右翼领接下汗王书信后,特遣在下襄助龙格贤王。路然卓听候汗王吩咐。汗王重金礼聘,不知要取谁的性命?”

      龙格豪点了点头,他雇佣鹤雪士,自然是为了对方可远程攻击的独特优势,不过一着伏棋而已。至于最后能不能起到作用,那就要看天时地利允可与否。他于是便道:“近来我部叛乱,有一人兴兵起事,延战四方,使得各部之间分裂内斗。此人数战皆捷,他的名字想来你应该已经听说了。”

      那羽人路然卓起初还未怎样,听到这里猛地抬头,双目一亮,道:“汗王所说的莫非就是最近名闻北疆的狼取计都?”

      “如何,这任务觉得困难么?”

      路然卓非但毫无惧意,神色倒是大为兴奋,道:“有趣,听说这人武艺高强,放眼北瀚已无敌手,被狼取族人目为‘战神’。老实讲,像这样有难度的挑战,令我十分期待。”

      “那就暂时请你随于军中。待到时机成熟……”

      二人对话忽被急报打断。帐外有人报道:“启禀汗王,前两日派往同胡关的先锋军传回消息……说是……说是……”

      “快讲!”

      “三万前锋大溃,死伤过半,主将身殉。”

      龙格豪大惊失色,身躯一晃,失声道:“怎会如此?”

      路然卓“喔”了一声,也觉意外,更起了兴味。传讯使者入到帐内,曲膝跪倒。龙格豪疾问道:“计都虽然进兵神速,但他入境只带狼取本部精锐,合起来少有五千,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万。同胡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本身驻有铁骑近两千,加上三万援军火速兼程,如何会败得这般惨烈?”

      “碗子里”地如其名,便似一只缺口的大碗。洼地四面净是丰肥草场,最宜放牧。乃龙格一处极为富饶的地段。原本只是龙格部囤粮养马的围场。后因位置正处南北往来中枢,龙格豪才特意将这里经营成了北蛮与中州通商的中转,沿途修建驿站。至此,北瀚骠骑牛羊得以输入中州,中州金银丝绸也由此进入北瀚。

      “碗子里”比邻同胡关,有这等富庶支援,关中军备自然精良。加之壁垒深峻,补给充分,一向是龙格赖以拒敌的重要屏障。牧云冶走到自家境内,对周遭景色渐感熟悉。她从天启远嫁龙格,中途车驾就曾在“碗子里”停留。那时,随驾护送的穆如虑曾对她详述过此地地貌特征与其特色。

      眼看前方已见许多花花绿绿的帐篷。狼取计都勒缰不前,三军止步。他向身边副将吩咐道:“由你领兵,厉伏藏协援,正午之前拿下此地。若有迟延,你提头来见。”

      那人接到命令,居然也无一丝难色。计都既不参战,就退到后方安然静待。牧云冶不禁说道:“你不觉得你对你的将士太过苛刻了么?”

      “我倒觉得限时正午,时间还太过宽松。”

      牧云冶不能苟同,摇头驳道:“一味以强权施压,得到的不过是畏怕与恐惧,并非忠诚与敬服。”

      “没有能力的人,没有资格留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的人,必定得是强者之中的强者。他若达不到我的标准,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值得可惜。”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

      计都哂道:“如果你是在讽刺我狂妄,那我可以告诉你,不错,我是狂妄,因为我狂得起。我说正午之前攻占此地。一、碗子里其兵不精,战力有限。二、这里四野开阔,毫无遮蔽。有这两个先决条件,限时正午,毫不为过。”

      果然未至正午,战斗便已结束,此战可谓轻取,并无多大损失,收获颇丰。计都即令兵马进驻,将外围壕沟加深,防止同胡关派军来袭。其实,牧云冶也隐隐想到这一层,他要速战速决,是为防备同胡关自后双面夹击。两者路程说远不远,倘若这边不速取,那边又行骚扰,反而棘手。

      狼取千骑入镇,牧云冶一路只见将官尸骸散于道旁。缴械投降者均都被赶到一处,排成队列,听候发付。计都练兵颇为有方,军纪整肃,拿下这样一个富饶之地,狼取部众居然不曾四出抢掠,倒先去查看马厩粮仓。过不多时,厉伏藏回来禀报明白,粮草储备甚足,可供两月的消耗。难得的是这个季节恰好时逢与中州马贩大宗马匹交易。因此,圈栏内皆乃上等彪骑,实是意外收获。

      计都沉吟片刻,道:“将人分做三拨,轮流巡守外围,尤要留心同胡关的动向。今夜除巡防将士外,其他的人好生休憩。这两天里,允他们饮酒作乐,要什么便给什么,不必吝惜。”

      厉伏藏一听此语,就知他这是预备要打硬仗。狼取部作风骁勇,素来有生死大战前狂欢痛饮的习俗。

      只不知他逗留在这个八面漏风,无墙无瓦,守不住的所在,究竟是何用意?

      下一步,又会有怎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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