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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青梅如豆(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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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绿浪,一望无际,细听之下,还有稻杆拔节的咔咔声。
池舟一行六人打马走在白桥镇的田间地头,人人面带喜色,仿佛已经闻到了丰收的香气。
“公子,那边有瓜摊,咱们去歇歇脚,如何?”裴勇提议道。为不打扰地方,他们全都便装,称大人为公子。
此时已近正午,烈日灼光,他们一早出永淳县城,马不停歇,汗水涔涔,多少有些乏力,两个衙役更是干裂了唇舌。
池舟点头,众人过去,见路侧柳荫下,一老翁守着辆木车,车上摆着甜瓜、枇杷与荔枝,车尾两只带盖木桶,并一摞陶碗。
甜瓜堆里插根木板,上用木炭写着“十文三斤”的字样。
宋琪同两衙役上前,很快各样选了六斤,拿刀剖开甜瓜,与同伴分食。
池舟不嗜水果,只吃了两颗荔枝,便拿出水囊,刚拧开盖子,就听那老翁道:“桶里有绿豆汤,不要钱。”
池舟道谢,舀了小半陶碗,慢慢喝下,开口与老翁话起家常。
说到稻子,老翁甚是开怀:“今年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打
一石米,比往年多三十斤。”
他一顿,幽声道,“但愿老爷不要加赋才好。”
池舟以为他说的是地主老爷,遂道:“租子不是早就定了,岂能随意加减?”
不料老翁捋捋颊须,叹了一口气,道:“新来的知县老爷,又是修路,又是拨米的,县库里的银子怕是折腾没了!没银子,可不就得跟小民们收赋收税嘛!”
闻言,众人一愣,两衙役担心池舟脸上挂不住,抢声让那老翁莫要乱说。
“我哪里乱说!县库的一米一线,不都是百姓给的?老爷本事再大,也没有点金术,能点石成金!”老翁急道,“你们这些后生,一看就是不当家的,不知柴米贵!”
裴勇接口道:“您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知县大人虽无点金术,却也不是乱折腾。南竹镇的路通了,方便的是大伙,还有外地客商,商人来,不止竹笋,咱白桥镇的稻米也能运出去,您这瓜果也会多卖些;凹里村受灾,县衙不拨米,那谁管?”
正说着,几个保丁过来,跟老翁收钱,说要修浮桥,一家二十文。
“哪里的桥坏了?为何不报县衙?”池舟问。
“怎么报?咱这镇每年交那百石米,连大人的俸禄都不够,哪还有脸跟县衙要钱?”一个保丁道。
这话虽有些失实,却也道出了永淳县衙的困境。朝廷免了永淳的税收,可县衙的开支需自力更生。当然,知县的俸禄由朝廷负责,一众胥吏、衙役却是仰仗县人供养。
本来朝廷定的米赋是二十纳一,商税是十七纳一,但永淳实在是贫瘠,自立县起,便就统统为三十纳一。
这么做,自是减轻了百姓负担,可县库就空冷得瘆人,毫无余财。是以前任知县陶大人,才自掏腰包购入一百石米,放在常平仓,已备不时之需。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池舟到任后,查办应家一案,将应家财产籍没入官,县库已是半满,胥吏等人除了禄米,终于领到了俸银。
不过这种种变化,除了县城中人,六镇各村尚知之甚少。人们只讲谈知县大人的除恶之快与花钱如流水。
“再说一座浮桥,也没几个钱,家家户户凑一下就够了。”那保丁又道,说罢跟老翁要二十文钱。
池舟刚要拦阻,却被裴勇按住:“公子,咱们还是赶路吧。”
*
谢飞断后,两衙役收起未吃完的瓜果,池舟带着宋琪,与裴勇打马先行。
“公子勿怪!修桥可是大事,请容我测算过,您再定夺。”走出一百多米,裴勇立刻低声道。
“麻烦你快些。”池舟勒马缓行,“浮桥危险不说,还要年年修,二十文不多,却是老翁小半天的收成。若是那些没地没园的人家,这二十文就是抢他们的口粮了。”
裴勇应是,让大人慢慢走,他则挥鞭,直奔大龙河。
池舟哪里肯等,当即策马赶上去,众人紧随其后。
只见波光粼粼,鸭鹅成群,大龙河缓缓流淌,几个少年正在洑水。一座浮桥斜斜挂在岸边,竹板已漏了几块,豁大的口子,三尺有余,大人也就将将能迈过,孩童则需跳跃,一个不慎,就会落水。
池舟看着,眉头微蹙,当即决定,说什么也得把石桥修起来。
宋琪四顾,见对岸林中挑出个酒幌,遂请池舟过去用些饭。
池舟本想拒绝,可一看日头,已然过午,想随从们都该饿了,便让宋琪他们先过去,他则立等裴勇。
“公子请行,我等便是。”谢飞道,他已落籍池家,对池舟恭敬之余,更多了一份家人间的亲近,做起事来更加贴心。
话音将落,就见裴勇策马到了近前。
“何处合适建桥?”池舟急问。
“在下把镇上这段龙河看过,发现浮桥上游二里地那处,适合建桥,”裴勇缓缓呼吸,道。
池舟当即过去察看,果如裴勇所言,虽然两岸相距宽远,但河流平缓,河底多泥沙,适合打桩。
“预算多少?”池舟又问。
“若是三孔石桥,两千两足够,若是双孔,则一千五百两……”
“三孔的,务必坚固,不要省银子。”池舟打断他,“若此桥能用百年,我们就赚大了。”
“这样,饭后,你去寻里长、保长过来,咱们今日就把这事定下来。”
*
池舟启程后的第三日,钱禾收到了陶珊跟铁万的来信。
信由飞龙镖局快马送至全州分号,杨新拿到后,直奔永淳县衙,得知池舟外出,便送来池家,交给夫人。
这是一封报喜信,陶父同意女儿嫁入铁家,婚期定在四月初十;陶珊为安慰双亲,提出日后诞下孩儿,会令一子姓陶,承祧陶家一脉,铁万没有意见。
随信还有三千两银票,铁万已从表弟处得知他跟翠翠成婚的前后曲折,一再感谢池舟跟钱禾的玉成美意,但钱当由他出。
信尾,陶珊问钱禾可有喜讯,她可等着两家的小孩结亲呢。
钱禾看着,不由抬手抚上肚腹,依旧平平,只是午后的呕吐提醒她,她真的要做母亲啦。
“也不知你父亲到了何处!”钱禾收好信,把银票锁入床头小桐木箱,自言自语道。
一时又很想吃酸,便拿起榻桌上的酸杏解嘴。
“夫人,罗衫缝好了,您试试。”青桃捧着两套月白衫裙进来,“照您说的,松了两寸。”
“很好,先收起来,过两天再穿。”
刚试完,就见罗云儿来报,说陈年跟许怀前来拜见。
“问他们用饭了没?若无先吃饭,然后带他们去中厅。”
很快,罗云儿折回,说两人已吃好饭,正在厅上等候。钱禾遂整整鬓发,手握团扇,款款过去。
“夫人,咱是来给您送银子的。”拜礼后,许怀抢先说道,“唐员外的第一批竹席跟竹篓已交货,银钱结清,桃李县的两千只竹筐也交齐,给了一半的货款,剩下的一半等卖完再给。——两单合计利钱五十两四钱二文,这是您的四成。”
钱禾只收了个整数,零头让二人打酒吃。
“我们不饮酒,加个鸡腿是可以的,谢夫人。”许怀并不推让,美滋滋地收下。
钱禾见两人干劲十足,一扫之前的颓丧之气,便问接下来的打算。
“我俩先去千溪县看看,再去角县。这两地都不产竹,却都用竹器。咱们的竹编当能挤占一场。”陈年道。
“天渐渐热了,小心暑热。”钱禾说罢,让罗云儿取两件油衣、两顶竹笠并两双油靴过来,交给两人,“月底会有大雨,也许用得上。”
“谢夫人。”陈年叩首道,“小的长这么大,从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还不曾……”
他嗓子咽住,停顿片刻又道,“夫人跟大人的再造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许怀亦是拜谢。
两人离开后,钱禾回到卧房,躺在榻上居然睡不着,遂起身取了永淳全县坤舆图来看。
双溪有陶器,三山、大岭有柑橘,南竹镇不用说,狗牙、白桥是稻田,现在就剩了小角山。
山上的金花茶跟茶油都很好,只没人手,产量不够。
人手,人手,这可比不得竹器,连夜也编不出来啊!
“能不能让大岭镇外出割甘蔗的人回来,去山上帮忙呢?”钱禾犹豫着,决定等池舟回来就跟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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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这么定了。人手镇上出,别的费用县衙负责,待雨季过后,即刻动工。”池舟端起茶盏,跟里长、保长同饮,又让把所收的修桥钱全部退还。
“我替全镇人,谢谢大人。”七十多岁的里长,老泪溢出眼眶,浑身颤抖着就要下拜,池舟赶紧扶住他。
“这是县衙该做的,里长切莫挂心。”
保长提出晚上设宴,给大人洗尘。
池舟拒绝,说还有事,当即辞别。
一行人上马,沿着大龙河畔,直奔狗牙镇。因裴勇沿路细看河堤,走得慢了些,日暮时分方进入镇口。
“还不错,公子,堤坝甚是牢固,但为防雨汛,还是再加一层土袋的好。”
“等看过稻田,告诉里长他们。”
说着,众人入了镇心街上,只见商铺全都闭门,路无行人。
此时正是晚膳之际,何以连酒馆食铺也不迎客?
池舟纳闷,让谢飞快去探看。
谢飞应诺,刚要驱马,忽听一阵喧闹传来。
“在西南侧。”他竖耳听了片刻,道。
池舟点头:“还有铿锵声,莫非是殴斗?我们且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