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信里的维纳斯》枢琴

2、塞缪尔的故事

　　让我们暂且称回忆里的老塞缪尔为塞缪尔吧。
　　二十多年前，塞缪尔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帅气，正直，充满智慧，有教养，有道德，有情操，有干劲儿，却唯独没有钱。
　　雪莉，市里银行行长的女儿，美丽善良，叛逆而追求自由。这两个情人是在塞缪尔工作的餐厅里邂逅对方的。在点完餐抬眼的一瞬间，雪莉一眼就对上了塞缪尔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刚满十八岁不久，已经成为女人的雪莉不自觉挑起了眉眼。她没有空手而归。就一眼，塞缪尔上钩了。当塞缪尔再回来上菜时，她偷偷往塞缪尔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树林见。”
　　单纯的塞缪尔那时并不在乎这是不是那些大家闺秀的小把戏，他只知她一指使，他就会百般应和。
　　塞缪尔回头取下了围裙，二话不说就冲进了楼下的小树林。
　　雪莉早已候在树下。她身着一席银白纱裙，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月光下闪出冷白的光芒。正是这光芒指引着塞缪尔一步一步深入林中，找到他的天使，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天使。他缓缓走近她。呼吸几乎早已停滞，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似乎又什么都说了。
　　无边的爱呀？还是无处施展的好奇心呢？我们不知道。但那晚他们没有牵手，没有相拥，没有亲吻，只是静静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塞缪尔过于拘谨，雪莉观察太多。
　　以后每晚塞缪尔都会和雪莉在树林里幽会。每次他都看着雪莉不敢说话，雪莉靠近他，他会后退。一直到第五次，塞缪尔才慢慢地回应雪莉。
　　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幽冷的月光为塞缪尔穿上一件名为忧伤的银纱。他缓缓走近雪莉，宛如童话里的忧郁王子。雪莉把自己英俊的王子拉向她的胸脯。两人相撞在一起，是温柔的撞击，刚好碰在心坎上。这次王子没有后退了，塞缪尔把脸凑近雪莉的脸，他轻轻吻住她的额头，他锋利的下颚轻轻抵着雪莉的脸颊。一滴泪水从腮边滑过，分不清是谁的泪水。微微颤抖的嘴唇慢慢松开，塞缪尔俯视着眼前娇滴滴的天使。他紧张得颤抖，但爱意让他收敛了几分。他用委屈的眼神看向雪莉，仿佛在请求，仿佛在请求着什么。而雪莉坚定的眼神无疑默许了他的请求。塞缪尔再次凑向雪莉，这次他狠狠吻住了她的嘴唇，久久没有松开，一直向下，吻到脖子……月光又成了两人的被褥。
　　后来，雪莉怀孕了。家人却开始筹办起她和一个富商儿子的婚事。雪莉提出要和塞缪尔私奔。塞缪尔却提议要向雪莉的父母承认他和雪莉的关系，请求他们的成全。雪莉对此并不抱有希望，但犹豫再三后还是同意了塞缪尔的决定。
　　事与愿违，塞缪尔还没开口就被银行行长打掉了门牙。雪莉尖叫着护住塞缪尔说自己已经怀孕了，而且这辈子非塞缪尔不嫁。行长气急败坏。为此，他平生第一次扇了他的女儿一巴掌，平生第一次骂自己的女儿贱货。他还当场羞辱了塞缪尔服务员的卑劣身份，说他根本不配踏进这个房子。塞缪尔被骂得头也不敢抬，他的尊严碎了一地。塞缪尔卑微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跑了出去。雪莉在后面紧追着。
　　夜里，塞缪尔抱怨着：“还不如私奔。”雪莉在一旁紧紧拽着他的手。几天后，雪莉母亲寄来了雪莉的几件衣服和一笔钱还有一封信。雪莉满高兴地拆开，以为是他们同意了她和塞缪尔的婚事。但结果是，这封信是诀别信——行长家要和雪莉断绝关系，并要求雪莉和塞缪尔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以免败坏家里的名声。我们不用描写雪莉面部是如何抽动的，也不用知道她内心又是怎样的山崩海啸。我们只用知道后来的她变得少言寡语，不再笑口常开了。而塞缪尔为他丧失的尊严耿耿于怀，原来那个成天傻笑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雪莉急于逃离这个抛弃她的城市，而塞缪尔也迫切地想逃离这个让他抬不起头的城市，这也正和行长家的意。
　　他们搬到了海边一个小城市，租了一个小公寓。塞缪尔仍然干着服务员的工作养家糊口。有孕在身的雪莉在家养身体。天不亮塞缪尔就动身出发上班了。雪莉醒来时，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塞缪尔下班已是凌晨，雪莉早已入睡。两人除了睡梦中的一个吻，没有别的交谈了。独自一人，雪莉不知迎接了多少个日出，也不知送走了多少个夕阳。我们不知道以前没碰过脏衣服的小姐是如何学会洗衣刷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皮肤开始松弛，眼神开始迷离，双手开始起茧……随着菲泽尔的出生，雪莉把全部心血放在了孩子身上。母爱泛滥的雪莉在柴米油盐的熏染下失去了色彩，她的内心和她的脸一样苍白。
　　两年后，迈克尔出生了。灾难也随之降临这个家庭——塞缪尔的工资被拖欠，接着又被无故辞退，家里没了收入。
　　一天夜里，迈克尔发起了高烧。雪莉抱着弱小的迈克尔满街找医生看病。
　　妻子在前面跑，丈夫在后面追。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幸运的是，迈克尔得救了。但家里的债务又多了一笔。雪莉见不得绝望的丈夫自责愧疚，见不得自己的孩子饿得呱呱叫。她买了车票，回到曾经抛弃她的城市，她再次站在了银行行长家门前。比雪莉还娇嫩的母亲看到雪莉时，瞳孔止不住地震颤，过了半天终于掉了几滴眼泪，说雪莉选错了命。雪莉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接着马上转入正题，表明来意：要钱。母亲的脸马上冷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转身回房。过了许久，她走来掏出几件衣服和首饰，“这是我可以给你的。剩下的你去找你父亲吧。在书房里。”她吩咐下人去把衣服和首饰包起来又回屋里去了，留雪莉一个人在原地。
　　在仆人的带领下，她来到那熟悉的书房。等仆人传完话，她才进去。五年前，她门都不用敲就可以进去了。
　　银行行长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扶了扶含在嘴里的烟斗。雪莉两眼无神地看向她的父亲。他可还是他的父亲，她可还是他的女儿？
　　“你要多少钱？”只看了一眼雪莉脏脏的鞋子，行长便如此开口。
　　“你如果可以再把我背在你背上转圈，我将不胜感激。”
　　男人瞪大了眼睛，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她看起来比他的妻子还老。
　　女人没有和他对视，默默走开了。
　　身后的男人还停留在认清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哪个情妇的阶段。他并不记得有哪个女人和他睡觉还嬉戏打闹着把她背到背上的。他想起了三十年前和妻子手牵手在公园散步，想起了前几天和银行一个新员工在楼梯口抛媚眼，想起了昨天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的一个性感女顾客，却唯独没有想起二十年前骑在他肩头欢笑的女儿。她一定是个骗子。
　　出了书房后，一个女仆送来一个包裹和一张支票，是雪莉母亲送来的几件衣服和几件首饰还有行长开的送客费。女仆温柔地把脸色苍白的雪莉扶着送到大门，她称她为“小姐”。那是雪莉在这个家感到的唯一的温暖，从一个女仆身上。
　　雪莉抱着包裹如同幽灵一般在大街上漂游着。她来到当铺，把母亲给的衣服和首饰全当了，250英镑27先令。之后又到银行兑了支票500英镑。最后，她走进了邮局。
　　那天傍晚，夕阳染红了西天。血红的云片点缀着天空。密集的建筑中穿梭的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屋顶的鸽子盯着广场中央喂食的小孩，来了又走，走了又飞回来。
　　雪莉把所有钱都寄给了塞缪尔。迎着夕阳，她走出了邮局。
　　天边的大红饼开始颤抖，地上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头瞬间成了整个街道的焦点。行人，商人，外乡人都齐刷刷朝东方望去。只见集会游行的学生们举着旗子，喊着口号，排山倒海般走来。
　　“反对越南战争，支持世界和平！反对越南战争，支持世界和平！！反对越南战争，支持世界和平！！！”
　　那气势仿佛要把地球倒着转一圈。街道两边的人纷纷给疯狂的学生让路，一些商人和外乡人加入了游行，队伍越来越庞大。街上乱成一团。
　　苍白无力的雪莉背对着夕阳，面朝着气势汹汹的游行队伍。她忘记了这些人在为和平发声，忘记了他们在为自由发声；她的耳膜已被震破，她的双眼已经模糊，她的心灵已经麻木；她感到大地在震动，她以为那是上帝的召唤，她以为那是灵魂深处的躁动；她微颤颤地伸出双臂，迎接她的“宿命”。
　　走在前排的几个高大男学生两眼直冒金星，他们的口号震耳欲聋，挥动旗帜的动作干净利索，步伐坚定有力。或许他们在宣扬和平主义事业方面过分投入了，还不及他们胸膛的雪莉被他们视为了空气。雪莉被正义的胸膛撞倒，被无数双正义的脚碾压在地，一脚接一脚。人群的汹涌声没有减退，街道的震颤声没有减退，西天的血红也没有减褪，而雪莉的生命正在无声地消退，在血肉中融化，在沉闷的空气中蒸发。
　　塞缪尔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想给雪莉一个惊喜——他用在车站打杂赚来的钱买了牛肉。客厅，菲泽尔从后面环抱住迈克尔，教他走路。
　　在这个城市，被染成血红的晚霞依然清晰可见。迈克尔突然摔倒了，塞缪尔切牛肉不小心划到了手，他用嘴吸吮着受伤的手指，他看到窗外的天空顿时暗了下来。雪莉还没有回家。

　　第二天，塞缪尔带着重重的担忧也来到当年抛弃他也被他抛弃的城市。大街小巷他寻找着雪莉的影子，四处询问她的下落，可是没有谁记得这个女人来过这里。
　　无奈下塞缪尔来到银行行长的家门口，他报上了名，不过还没来得及问雪莉的下落，他就被行长派来的人给打了一顿。狼狈不堪的塞缪尔只好顶着红一块紫一块的脸来警察厅求助。他终于找到雪莉，雪莉的不成人样的尸体。第一眼他呕吐了出来，然后他扶着柜子痛哭，悲叹雪莉的悲惨的灵魂升不了天堂……而现在他怨雪莉，丢下他独自面对世界。
　　街上的游行一天比一天激烈，疯狂的学生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的小说都在警告大家说”一时兴起的爱情没有好结果。“”爱情是痛苦的。“”爱情不可能自由，自由的爱情都将失去色彩和活力。“老赛缪尔对此有辩论："爱，就那一瞬间，厮守的却是余生。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和你的爱情冒险。人生反正都是无尽的选择。如果当初了安稳，那么多年以后我在清晨醒来看到我不爱的妻子时，我一定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你的。而现在如果在和你饥肠辘辘时，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安稳的话，那我就太混账了！”
　　他还是后悔了，不光是雪莉的去世，还有对她的愧疚——是他没有给她安全感，是他没有担当，是他太窝囊，没能力给她幸福……这些愧疚在深渊里凝视着他，他竭尽全力想摆脱，但“现实”这头大猛兽从古至今就是阻碍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最大绊脚石之一。老塞缪尔这个失去尊严的年轻人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深渊的凝视？为了掩饰他最后的尊严，他只有一步一步走向同样深不可测的黑洞，他要装出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要装出可以平静地承受一切的样子，要装出暴躁的样子，来赶走所有再想探究他的人……尊严这东西真是可笑，有的人一辈子对它穷追不舍，丢了爱人，丢了财富，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
　　我们且祝老塞缪尔好运吧。也希望雪莉在天堂安息，菲泽尔和迈克尔也一定要变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