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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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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记得的话,查尔斯·斯图尔特上校永远不会忘记在海边的那个下午。谁又忘得了呢?
滚烫的日球炙烤着海滩,海风凛冽,吹来海上沉闷的热气,刮得一旁的遮阳伞东倒西歪。
小女儿娜拉扯着查尔斯的衣袖,嘟囔着催他快走。但他的胸口在刺痛,无助和空虚在他心头涌动。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信的内容变得模糊。娜拉把他往前拉,但他始终不动。娜拉抬头,看见爸爸在抽泣,泪水止不住流。“爸爸不哭,爸爸不哭,娜拉保护爸爸……”查尔斯抖着肩膀哭着,蹲下身来,靠在娜拉小小的肩膀继续哭着。娜拉把脸贴在查尔斯的右脸,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那是一个下午,对娜塞西莎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她来接上芭蕾课的女儿娜拉回家,和往常一样,她准备牵着她在商场里逛一逛,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女管家跟在她们身后。其实太久没关注时尚圈的她,服装鉴赏方面早已没了品味。但高傲还是驱使她走进一家一家奢侈品牌店,打包带走一件一件已经过时的款式。管家拎着包,娜塞西莎在商场四处搜索着下家猎食场所。
昨晚,查尔斯对娜塞西莎做的牛排不满意,随便抱怨了几句。“我好像说过我只吃九分熟的牛排。亲爱的,为什么还要做七分熟的牛排呢?”说着,他把餐盘推开,吃起了花生酱。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怒色,还俏皮地逗着娜拉。娜塞西莎明显生气了,没有回应查尔斯的抱怨。查尔斯抬起温柔的棕色眼眸,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年轻美丽的夫人,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明天去商场逛逛吧,买几件新衣服新首饰。夫人好久没出门了。”
“你陪我去吗?”娜塞西莎的眼睛终于有了色彩。
“不,明天我还要去伦敦开会,还是首相亲自主持的……”查尔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政圈里的好友以及那些早已走散的战友。娜塞西莎无心听这些,低着头嚼起七分熟的牛排。
想到昨晚的查尔斯,娜塞西莎心里酸酸的。
八年前,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有权有势的查尔斯·斯图尔特上校,二战期间他曾获国家功勋奖章。如今上校已经年过中旬,娜塞西莎还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青春少女。少女成了妇女。啊,娜拉都六岁了。女人幻想一辈子的城堡,少女时代的娜塞西莎便占为己有。
斯图尔特夫人八年前住进了这座雍容华贵的贵族庄园。这是查尔斯特意请意大利建筑家设计的。住宅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雕塑随处可见。从住宅的高处望去,花园布局整齐有序,其中的植物、通道和装饰物尽收眼底。散落在各个角落的雕像是一种标志,象征着军队的英勇顽强和军人的荣耀。
庄园后院是一个梯田式花园。这是娜塞西莎的意思,她喜欢花,查尔斯也喜欢她喜欢花。娜塞西莎时常在后院散步喝茶,接人待客。
后院还有高尔夫球场,马场和马厩。中庭是一个方形水池,水池中央是一座喷泉,石柱上刻着浮雕,是拿破仑骑马冲锋的形象。
住宅由三座方塔围抱大厅组成。最高的两座方塔位于大厅两侧,一座方塔在大厅后方。
大厅内部,一进门,抬头便可见查尔斯的画像,这是他请伯明翰的一位老友画的。画中他穿着军装,佩戴着勋章,左手抱着军帽,右手牵着缰绳,双眼深郁地凝视着走进大厅的每个人。
娜塞西莎喜欢这座城堡,纸醉金迷的生活唤醒了她的欲望,给了她活力。“生活,易如反掌。”八年前的她如是说道。今天的生活依旧易如反掌吗?娜塞西莎沉默了。
扫荡了整个商场,娜塞西莎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了。由于买的东西越来越多,女管家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了。于是越来越多的女仆加入到这个购物队伍来。这条长长的队伍很快引起了人们的纷纷回头。幸好,查尔斯没来,不然又要笑话她庸俗拜金了,娜塞西莎冷笑着。
实在是没力气逛下去了。娜塞西莎终于打算回家了,拖着疲惫的双腿,她正准备走出商场大门。
离大门不远的珠宝店里闪现一个熟悉却又不那么熟悉的身影。娜塞西莎驻足了一秒,回头看了一眼珠宝店里的男子。那男子脚踩一双牛仔皮鞋,穿了一件皮夹克和牛仔喇叭裤,胸前和大腿上的亮片一闪一闪。他侧身靠着柜台,重心不稳地站着,双手随意插进屁股兜里,那双眼睛多情地盯着正为他介绍钻戒的服务员小姐。那男子梳着背头黑,几根湿发垂在额前,他的眼眸闪着碧蓝的光。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上薄下厚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活像一个标致的希腊雕塑。看着他,娜塞西莎想起了家里塞巴斯蒂安的画像。男子无意间抬起了头。娜塞西莎和他正好对视。
是他!娜塞西莎的脸刷的一下煞白。是他!
愤怒,痛苦,责备,委屈……娜塞西莎一时整理不过来自己的情绪,呆呆地定在了原地。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她,示意服务员失陪一下便朝这边走来。
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朝她如此走来的。
故事回到十年前的六十年代。年轻的菲泽尔还在迷恋万人垂涎的娜塞西莎小姐。学校里追求娜塞西莎的少爷数不胜数,每次娜塞西莎路过人群时抛来的媚眼总是接连不断。但娜塞西莎小姐气质非凡,是个见过世面的好小姐,面对图谋不轨的暗示丝毫不会脸红,甚至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大胆一点的男孩会直接去校门口堵她,另一个学校的罗杰明少爷是这方面的先例。
那天他换上了帅气崭新的西装,单手插兜,站在自己的豪车旁,摆好了帅气的姿势,一旁的助理拿着他的书包和饮料侍候着。
当娜塞西莎小姐若无其事走过时,他迎上去,
“亲爱的娜塞西莎小姐,我可否有幸邀请你上我的新车,一起兜兜风。在下罗杰明。”
娜塞西莎停下脚步,瞥了一眼罗杰明紧张得苍白的脸,礼貌地摇摇头,
“不必了,我有车。你还是开车回家去吧,外边太阳有点晒。”说完,娜塞西莎便跟着自己的司机上了车,看也没看他一眼。
罗杰明少爷就这样被晒在了原地,不知所措的双手仍悬在空中无处安放。过了一会,他骂了一句什么就跟着助理上了车,再也没来过这个学校。
娜塞西莎是菲泽尔的真命天女,菲泽尔敢对天发誓,娜塞西莎就是他的缪斯。菲泽尔第一次遇到娜塞西莎是在她家的果园里。菲泽尔父亲是娜塞西莎的暴发户老爹雇的果园管理员,负责果园里的大小杂务。一次暑假,园里缺人,老塞缪尔就把菲泽尔叫去帮忙。于是他便有了和娜赛西莎相见的机会。在这点上,他不得不感谢他那经常酗酒的父亲了。
那天太阳很是烈,上午九点不到就把整个果园上了烤架。菲泽尔躲在葡萄棚里乘凉偷葡萄吃。不久传来脚步声,他脊背一凉,不敢再动一下,仿佛可以听到汗珠从腮边肆意滴落的声音。脚步声慢了下来,然后停了下来,似乎正在他身后。但突如其来的一阵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花香香水味在空中传播,将他整个人环抱起来,他像要飘起来了一样,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你就是菲泽尔吧?塞缪尔叔叔叫我看看你,不许你偷懒。看来你被我抓住了。哈哈哈……”
甜美又带几分顽皮的少女的声音在安静的葡萄棚里回响,菲泽尔浑身开始酥麻……刚刚塞进嘴的几颗葡萄好像堵在了喉咙,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给咽住了,开始咳嗽起来,把脸涨得通红。娜塞西莎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笑他可爱。过了好一阵子,菲泽尔好不容易缓过来,刚想开口,却被眼前的少女震慑住了——娜塞西莎身着一席素白长裙,透过略大的圆衣领,露出的在阳光下白得发光的锁骨,是如此优雅。但略带稚气的鹅蛋脸上绽放的闪着星星的笑容又显得她是那么的亲切。她是水中月,是冷月花,分明与这灼人的果园格格不入。菲泽尔大汗淋漓,满脸通红,他看傻了眼,悄悄咽着口水。
娜塞西莎皱了皱眉收起了笑容,显出一点失望的神色,她抿了抿嘴,“我想摘点葡萄给屋里的姨妈们,你可以帮我吗?”
“当然可以!”菲泽尔憨憨地回答。
娜塞西莎又笑了起来,踮了踮脚,指着头顶上最大的那一串,白皙娇小的食指和葡萄差之千里,“我要这串……”
菲泽尔歪嘴偷偷笑着,顺着她的手望向葡萄,一伸手便轻松碰到葡萄,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用剪刀开始剪,几颗熟透了的葡萄掉了下来,落在娜塞西莎的头上、肩膀上,在素白的裙上留下渍斑,“啊哦,哈哈哈……”
临走时,娜塞西莎笑着望着塞缪尔说,“菲泽尔你人真好!如果你在学校觉得孤独的话,中午可以找我一起吃饭的,你不用一直一个人……”
听了这话,菲泽尔怔在了原地,对娜塞西莎的话似懂非懂。
“喂,你就不说点什么吗?只有我一个人说吗?你就狠心让我尴尬吗?快说点什么呀,我要走了……”
“额……”菲泽尔开始挠后脑勺,不敢看向娜塞西莎,挠了一阵,偷偷瞄了一眼娜塞西莎,说,“娜塞西莎……你喷了香水吗?”
“嗯……”娜塞西莎低下了头,开始躲闪菲泽尔的眼神,“怎么了?”
“什么花香味的呀?茉莉吗?”菲泽尔凑近又仔细闻了闻。
娜塞西莎也稍稍凑近给他闻,“茉莉玫瑰。你鼻子真好。”
菲泽尔温柔地笑了笑,“我喜欢这个味道……淡淡的清香……让人心里很舒服。”
“那我进去了,你在这好好乘凉,我不会告诉叔叔的。”说完,娜塞西莎转身往宅子的方向跑去。
“妈妈,看菲泽尔帮我摘的葡萄!”娜塞西莎走进客厅。
“是塞缪尔叔叔的大儿子吗?他怎么在园里?”
“塞缪尔叔叔说园里人手不够,就叫他来帮忙啦。这么热的天,真是辛苦他了……”
“莎莎,你怎么脸红啦?”
娜塞西莎有点难为情,摸了摸泛红晕的脸颊,解释道,“被晒的吧,今天太阳真大……”
娜塞西莎的母亲吩咐下人去洗葡萄,娜塞西莎硬是跟着一起去了。
“小姐的脸现在粉粉的,好可爱!”
“简,别开我玩笑啦……”
傻呆呆的菲泽尔还望着娜塞西莎离开的方向傻笑。太阳升到了正当空,葡萄棚里的少年汗流浃背,盯着葡萄发着呆。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心却一点一点甜起来。菲泽尔回味着他摘葡萄向下看时映入眼帘的娜塞西莎的乌黑的长发,不经意间相撞的眼神——一双灵光闪现,一双来不及躲闪。他想到娜塞西莎身上迷人的香水味,他想到娜塞西莎额上隐隐的汗珠,他想到娜塞西莎腮边的湿发,他想到他递葡萄给娜塞西莎时他们指尖的触碰……想着想着,周围的声音像是被厚厚的雾隔开了,眼前也开始视线模糊,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可以看到那一席素白长裙……他突然耳鸣了,他中暑了。那个暑假,他再也没去过果园了。
今天其实是菲泽尔的十八岁生日。菲泽尔在十八岁生日这天中了暑。他被塞缪尔拖回家,泼了几盆冷水就当是解暑了。等菲泽尔完全醒来时,已是黄昏了。一旁的塞缪尔切着早上吃剩下的黑面包。菲泽尔盯着父亲看。
“瞅什么瞅?醒了就起来呀!臭小子。”算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怎么会记得儿子的生日呢?他太忙了,吃了晚饭还得回果园收葡萄呢。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流动起来像是水墨画里水洗的墨痕。街灯昏昏沉沉的,暗黄的灯光一闪一闪,照的路旁的报亭像喝醉了一般。
这时,钥匙转动门孔的声音传来,接着走进来一个男孩,他张着嘴巴大大地笑着,他满脸灰尘。
“哥,生日快乐!”男孩惊喜地叫起来。
塞缪尔坐在椅子上,他皱得紧紧的眉头似乎微微动了稍许,他若无其事地抬了抬额头看了看菲泽尔,又迅速恢复了原样。
菲泽尔已经从沙发坐了起来,看着满脸笑意的弟弟,他的眼睛在泛起了光。
“谢谢你,迈克尔!”一瞬间,迈克尔收回了笑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父亲,慌乱中机灵的眼珠飞快转动,接着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菲泽尔的手就往屋里走。
“怎么啦?”菲泽尔疑惑不已。
迈克尔却调皮地叫他闭上眼睛,有惊喜给他。
“莫名其妙……”表面满不在意其实很期待的菲泽尔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迈克尔叫他睁眼后,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小蛋糕。迈克尔傻笑着。
菲泽尔的脸却阴沉了下来,“你哪儿来钱买的?”他严肃地问道。
“放心吧,我又不会偷。是我今天去车站帮客人搬行李挣的……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赚钱了。以前都是你挣钱给我过生日,今年该换我来了。明年也是,年年都是!”
菲泽尔一边抱怨迈克尔还不如给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一边呆呆地望着蛋糕。
“谢谢你,迈克尔。我先藏被窝里,一会咱一起吃!”
“给老子出来洗碗!!”屋外吃完饭的塞缪尔开始大吼,之后是重重的扇门声。塞缪尔回果园去了。
兄弟俩欣喜若狂,匆匆收拾好餐具就回屋拿了蛋糕往房顶跑。
兄弟两人在屋顶上对坐,捧着一块小小的蛋糕。他们看着月亮,也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来来往往。
“他们这样奔波又有用吗?我是说人们到最后不都是一个结局,死吗?”
“迈克尔,你怎么会这么想?总有用的呀。他们心里有心事,才有动力起早贪黑。看咱爸拼了命地工作,不也把咱兄弟俩养大了吗?”
“哥,那你的心事是什么呢?”“你先说。”
“咳咳,我嘛。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想父亲善良,我想好好成长,不辜负妈妈……"
忘记提一嘴了,他们的妈妈已经去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