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公子》冰纨

7、七、少骞

　　郑少骞每天的日常都安排得十分轻松，和魏书新那总是伏案苦读的刻板作息截然不同，他一向是吃过早饭便四处闲逛，或下溪谷看泉，或上山巅听风，虽是如此萧条的冬天，也一样兴趣盎然。
　　不过今天的雪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出外无疑是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他也只有找庵主新要了些木炭，早早回到自己房间，燃起火盆，摊开书卷，随后便是坐在几案后面发呆。
　　透过窗户、廊柱和屋檐，能看到的院子里的一小片天空灰暗而阴沉。雪花不紧不慢地从云层中向下飘落，使得一切东西，从上到下渐渐都染上了晶莹的白色。
　　说不得曲钟秀在这里，确实要有趣一些。
　　倘若是雪庵在这里呢？
　　念头才一转，少骞顿时觉得，或许是炭块放得太多了些，以至于他一张脸被炉火烤得发烫。他顺手拿起火钳，俯身下去想要夹去两块木炭，本是大开的门上再次传来“笃笃笃”几下敲门声。
　　少骞抬起头，魏书新正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冷冷地直盯着他，嘴唇却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打算说话。
　　郑少骞不太清楚他的来意，因为还在用火钳拨开尚未燃着的炭块，也就没有站起来，随口说道：“魏兄有话要说，不妨进来坐坐。”
　　魏书新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腮帮子上两条肌肉抽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声音冲破紧缩的喉咙的禁锢，干涩地道：“不要再和他们见面。”
　　“谁？”
　　少骞略微一怔，便已明白他说的是谁，不过实在纳闷他的意思，也就故意装作没听懂。魏书新拧起眉毛，瞪了他一眼，冷然道：“雪庵和他弟弟，不要再和他们见面。”
　　少骞将炭火调弄得适当，哑然地看向他，问道：“这是警告？”
　　“忠告！”魏书新又瞪了他一眼，显然觉得是浪费了自己的宝贵时间，匆匆抽身返回自己房间。
　　少骞故作不解地咂咂舌，继续看看落雪的天空，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可是他们自己要来，我却是没法阻止的。”说到这里，突然警觉到一件事，遂急忙改口：“钟秀当然不必跟着一起。”
　　这个上午过得异常无聊。雪庵虽然说过有空就会来道谢，但当然不会这么快便兑现诺言。而且雪也一直没停，到得中午，连风也一并强横起来，即使是向来以清苦严寒修养身心的魏书新，也不得不闭了门窗。郑少骞一个人更是无聊，耐不住满眼单调白雪的寂寞，等火盆自然燃尽，便干脆撑了伞，走去庵堂那边想找个人说说话。
　　就是平日，他也没得这么浮躁。
　　半云庵地方不大，一座庵堂，两院精舍，三四畦菜园，五六个清修之人。郑少骞来的时候好在庵主为魏书新准备地方，整个腾出了那座院落，原本住在那里的尼姑也迁入另外一座，他正好入住。魏书新那古板无趣的书生是不用说，就是郑少骞，在庵内也一直安分守己，若不是言语俏皮些，行事随性一些，简直就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最适合修习佛法结下善缘的大好青年。
　　当然郑少骞也确实是个大好青年，虽然为什么会来半云庵居住的理由不甚清楚，他本人一向都是胸怀正义的大好人。
　　虽然他自己不怎么乐意承认。
　　他走出和魏书新住的那座院落，穿过一笼青葱依旧的翠竹，来到庵堂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说是空地，其实也有三分之一被一座放生池占去，池塘里据说种着莲藕，不过此刻水面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时刻会被冰封住；靠近大门的地方又竖着一块普度众生的粉白照壁，少骞发觉有什么在照壁后面动着，不由放缓脚步走过去，想到或者便是迷路的野生动物，庵堂里没养什么活物。
　　“……”
　　照壁的浅檐遮不住轻柔飘下的雪花，所以那个颤颤抖抖的生物虽然小步小步地活动着，身上仍不免积了一层薄雪。
　　郑少骞瞠目地看着它——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正待装作没看见走进庵堂，眼神却已经和那家伙对上了。
　　“……少骞……”
　　这是个麻烦你必须要无视它直接走进庵堂不用理会对就是这样继续向前走——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认为自己是个超级大好人了，虽然他还是双眉倒竖怒目圆睁地瞪着那家伙，却确确实实地站在他面前，还在喝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和雪庵回家了么？”
　　曲钟秀瑟缩地抱着肩膀，满脸泫然欲泣的神气，这可真是讨打！
　　“不准哭！雪庵呢？”
　　郑少骞绝不允许这家伙在自己面前没玩没了地撒娇，他可没有雪庵那么好的脾气，所以在少年一撇嘴的时候立即喝断那两行即将滚落的泪珠，明智地抛出问题。
　　不可能吧，难道连牵着手也能够跟丢了？这种家伙到底还能拿来做什么？正当少骞在心中作出种种猜测，少年用勉强忍耐住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雪庵……雪庵他……不要我了……”
　　“原来如此。难为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样果断实在令人钦佩。”
　　郑少骞大为惊奇，随即转身：“我当然更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不要……少骞……呜……不要走！”
　　曲钟秀急忙伸手去抓少骞的衣袖，然而泪水显然让他眼神变差，一抓抓空，脚下的雪又早叫他踩的冰滑，几乎是毫无悬念地扑通一声仆倒地上，好歹算是抓住少骞左脚，再也不肯松手。
　　少骞倒是真的要走，被他这么一抓，一个趔趄，差点没跟着摔倒，不由怒气冲冲地回头：“干什么！”
　　“少……呜……少骞，对不起……可是……”
　　钟秀整个儿趴在雪泥里，抬起一张哭得抽搐的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好像除了伤心外，都不知道被雪水浸透了衣裳的寒冷。少骞瞪了他一小会儿，终于是不忍心，俯身一把把他扯起来，拉回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