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公子》冰纨

8、八、

　　少年便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了他来。若不是被他拉着手，这一路不知还要在雪地上打上几个滚。
　　魏书新那边仍旧门窗紧闭，不知为何倒教少骞心中略松了口气，尽量轻悄悄地走到自己门前。
　　“衣服脱下来。”
　　少骞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是个相当爱干净的人，至少他没法眼睁睁看着曲钟秀就拖着那满身泥泞而且还湿答答滴着水的衣服在自己屋里走动，所以一面吩咐着，一面收了伞去找自己的衣服给他替换。钟秀虽仍忍不住不时抽噎，倒是十分乖觉，站在门口就听话地去解外衣带扣。少骞翻出一件旧衣搁在床头，抬头看见，不觉一皱眉头。
　　“外面风大，进来。”
　　钟秀小声地抽着鼻子跨进来，少骞走过去掩上门，然后不由分说亲自动手刷刷几下剥掉少年身着的外衣。衣领底下昨晚被他咬过的痕迹赫然还在，只是满脸泪痕鼻尖通红的少年怎么看也没那么可口了。少骞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呆然站在原地，手脚都不敢乱动的样子，干脆自己拿起那件干净衣服给他套上，又一掌将他拍得坐下，这才转到他对面坐着，板起脸问道：“怎么回事？”
　　“……”
　　钟秀眨了几下眼睛，亮晶晶的泪珠立即就挂在了眼睫毛上，跟着开口，便是忍耐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的响亮哭声：“呜……哇……”
　　“喂……”
　　虽然少骞曾严加制止，百般阻挠，也还是没能杜绝掉他的这场大哭，最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找了半天总算找着一块半旧的绢帕递给他。
　　“呜……呜呜……对……不起，我……我……”
　　“就说你到底干了什么雪庵不要你了吧。”
　　虽然少骞觉得那原因其实完全不难理解，然而少年的回应却是拼命的摇头，倒令他觉得意外。
　　“怎么？”
　　“没……没干什么，是雪庵……雪庵要我……呜呜……要我跟别人走。”
　　“跟别人走？”少骞心里顿时涌起对那个人的无限同情，然而随即发觉是自己比较值得同情，因为钟秀竟不肯跟那人走。钟秀满面泪痕地用力点头，好像是觉得心里没有依靠，一双手再次抓住少骞衣襟，伤心得一时都说不下去了。

　　雪在那刻下得正紧。
　　钟秀牵着雪庵的袖子，跌跌撞撞地回了草堂，草堂内那位客人仍在等着，对于这两位主人一先一后抛下自己并无责怪之意。钟秀本就迷糊，可丝毫也没觉得奇怪，反而傻乎乎地对客人笑一笑：“谢谢你给我的药。”
　　客人坐在厅堂正中的椅子上，瞧着他们进来，也没有起身，倒是对钟秀这句话忍俊不禁，道：“不用谢。”
　　雪庵却是轻敲了一下笨蛋少年的头，道：“不得无礼，还不好生见过千年大人！”接着携了还在懵懂中的少年朝那客人深深一施礼，客人依然端坐不动，只轻一拂袖，淡淡地道：“不必多礼。”
　　钟秀还是被按了脑袋乖乖行了大礼，抬起头后，仍睁着两只圆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客人，却总算聪明了一点儿，不乱说话了。
　　雪庵少有对谁如此尊重的，客人的气度也是如此的雍容，十足当得起雪庵的这份尊敬。他也正打量着钟秀，神色间颇有些异样。然而钟秀又怎能看出那么微妙的神情变化，他甚至都没想想，为什么客人还在家里，雪庵却要先去将他带回家。雪庵行了礼，直起身来看了看客人，又回过头来看钟秀，显得有些踌躇不定。
　　钟秀看完了客人，才发觉兄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晃来晃去，很是犹豫，不由问道：“雪庵，怎么啦？”
　　“这……这位是千年大人，钟秀你……没有什么印象吗？”
　　“印象？”
　　钟秀纳闷地再看了看开始苦笑了的客人，虽然对他脸上的神情感到抱歉，却还是非常肯定地摇一摇头，道：“我只认识雪庵啊……对了，现在还认识少骞！魏先生，勉强也算是认得的？啊，如果说是昨天晚上开始认识的话，那我当然有印象——”注意到雪庵的神色越来越黯淡，钟秀慌忙补充道，生怕会被当做什么也不懂得笨蛋。
　　然而雪庵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无言地拍了拍他脑袋，看向客人，道：“大人……”
　　客人微微抬手止住他的话，道：“不记得也很正常，那时候他不是连灵性也尚在混沌之中么？不过，钟秀——这是雪庵为你取的名字么？”
　　钟秀愣愣地点了点头，说：“有一次，雪庵和柳月白先生一起谈论经典，我也在旁边听着，雪庵就在那时为我取的名字。”
　　“钟秀，你虽不记得了，但当初是我将你带来雪庵这里，要他代为照顾的。如今我来，其实正是想带你离开。”客人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钟秀？”
　　“什……什么？”
　　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少年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茫然地瞅了瞅雪庵，却只见雪庵似乎在想着什么地看着脚面，并没有看他，不由惶惑起来，急忙摇头道：“不要，我要和雪庵在一起！”
　　“钟秀！……”
　　钟秀凄惶地看着突然出声的雪庵，眼里满是不解和恐惧，几乎要哭了地问：“雪庵，你也不想让我走，对不对？我……我除了雪庵，什么人也不想要！”
　　雪庵看来十分为难，微微叹息地道：“钟秀，你不明白，千年大人才是你真正应该跟随的人。我……不能让你忤逆大人的意思。”
　　钟秀更加害怕了，他原本就拉着雪庵的袖子，此时更是抓得紧紧的，生怕雪庵就这么把他丢开。尽管不通世事，但这时也总算明白雪庵的态度是因客人的要求所致，因此尽管一时间对客人畏惧起来，却还是勉强忍着泪水哀求道：“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雪庵。”
　　“钟秀……”
　　雪庵纵然说是无法忤逆，到底还是为少年的哀声感动，默默地在宽大的袍袖中握了握他的手。
　　客人一脸的无奈，道：“我也并不是要强逼你离开。”
　　“那我要留下！”
　　顾不得其他，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完，勇敢地对上客人的眼睛。客人有些惊讶地回看，沉吟了一会儿，道：“雪庵？”
　　“啊……”雪庵恍然如梦初醒，却是挣脱少年的手，站开一边，道，“你必须跟千年大人走，钟秀。我这里是不能留你的。”
　　“雪庵？！”
　　钟秀手心一空，内心便是一片空白，呆怔了片刻，突然大叫一声，飞也似的转身逃出了草堂。

　　所以郑少骞就在影壁下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