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公子》冰纨

5、五、雪庵

　　一川风雪，几乎看不见更远处有些什么。

　　少骞一时有些茫然，站在这莽莽雪川之上，极目远眺，也仅能瞧见淡如水墨的远山那模糊而微浅的线条。

　　我在哪里？

　　这个问题有时他一天要问上好几遍，这一种无所适从的无力感从头罩到脚，于是他只好自嘲地笑一笑，随意地踱开去。

　　探讨这种问题实在是没有必要。本无目的，随心所欲，才是他想要也是应该过的生活。

　　雪风中浮着一两点暗香。是梅花么，倒也不错。

　　他正这么想着，果然便见着压了一树雪的梅花，苍黑的枝条已被压弯，然而那香却更凛冽了。

　　“有花无酒，未免无趣。”

　　少骞本不是这样惯爱风雅的人，所以也只是随口一说，谁料走得近些，却发觉那梅树底下果然搁着一樽酒。

　　玉瓶錾银，半埋雪中，仿若盛着的是琼浆玉液。少骞心里略微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只是弯腰拂开那厚厚的积雪，拾起玉瓶，只觉入手温润，并不像被冻在雪中很久时。再启开瓶塞，那浓郁的香味顿时充满鼻端，更胜过梅花的清香。

　　“美酒虽好，无人对饮，却也无聊。”

　　他虽一面这么喃喃自语着，一面却已将瓶口凑近嘴边，打算尝一尝它的味道。

　　“不要！”

　　这却是有人了。少骞酒未入口，已是被大吓一跳，只能呆看着自己的手。无他，那声人语，原是从瓶中发出。

　　“……什么？”

　　“不要吃我！”

　　“……妖怪么……”

　　没有理会玉瓶的声音，少骞将它举高，皱起眉头仔细观看，随后神色一展，笑道：“是妖怪不更好？听说得道妖怪的内丹，有助人延年益寿——”

　　“少骞，不要咬我了！”

　　“这妖怪怎么知道我姓名？”少骞还在奇怪地想着，胸膛上已觉着一阵被用拳头捶着般的隐痛。

　　“你醒一醒！”

　　少骞终于睁开眼睛。

　　雪也没有，梅也没有，酒也没有。

　　唯一一团火炉似的搂在怀里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张着一双充满哀怜神气的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这个小子叫曲钟秀，似乎是昨天晚上阴差阳错住进自己房间的，而且……

　　“……”

　　少骞蓦然惊起，松开怀抱中的钟秀，讶异地道：“没有吧？”

　　“呜！有啊！”

　　看来很清楚他在说什么有没有，少年立即指着自己的脸颊哭丧着回答。那本来十分清隽可爱，白皙柔嫩的脸蛋上，少说也有七八个印得颇深的血色牙痕，更不提耳朵、脖子和胸膛上那些。少骞双手一撑床板，侧过脸翻身下去穿衣，若无其事地说：“你该回家了。”

　　“可是！”

　　“雪庵大概也回去了吧。”

　　“但是！”

　　“白天路也不难走，你就是再多摔几个跟头也无妨。”

　　“我才不是担心那些！少骞你……你看看我的样子！”

　　“哦。”少骞转过头，把他从头看到脚，钟秀的脸又红了，急忙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于是少骞若有所思地总结道：“真的好了啊，你的脚。”

　　曲钟秀本来已经缩进被子，一听这话赶忙又把自己扒拉出来，委屈地叫道：“我不是要你看这个！”

　　“那……”

　　“你、你看看我的脸，还有脖子，我怎么好意思走回去！”

　　少骞立即露出一副“这实在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色：“有什么关系，说你晚上在女孩子家里过夜的就行了。”

　　“胡说！你这是要毁半云庵的清誉不成？而且……哪有女孩子有你这么大张嘴！”曲钟秀气恨难平地抓起枕头朝他打过去，气咻咻地接着道：“说是被妖怪抓住倒还有点像。”

　　“你这么说我也不介意，都随便你了。”少骞接住枕头放回床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向门口打算端水洗漱，门外却先他一步传来不轻不重的剥啄之声。

　　“郑兄，有一事劳烦，可否相扰？”

　　郑少骞一怔，口中应道：“无妨，我正要出来。”拿开门闩，将门打开，外面直挺挺站着的，却是他那相交并不深厚的邻房书生魏书新。两人虽说同居一处，却因性情兴趣大相径庭，每日也只有早晚间用膳时见面，见面更不过略一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少骞总觉得面前这书生平日就格外阴沉的面色，今天看上去更加暗沉了。

　　“早起未及梳洗，不知魏兄何事找我？”

　　伸着懒腰的郑少骞，才一步出门槛，便被寒风激的一个冷颤，打了半个的呵欠顿时消失在喉咙里。原来真的下雪了。几片梅瓣大小的雪花滑过魏书新结得整齐光洁的发髻扑上他面颊，凉凉的，却也十分舒适。要是以往，如此冷天，郑少骞也就将他请进屋了。然而今天屋里有个意外之客，少骞也只得说话客气，身体却挡在门口不曾让开半分。

　　魏书新倒也不是好事之人，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只是冷淡地点一点头，道：“要找你的并不是我。”

　　“咦？”

　　少骞惊奇眨了眨眼睛：“这里可没甚我的旧识——”

　　“亦非旧识。”

　　魏书新一如既往惜字如金，但是皱了皱眉头后，似乎意识到不解释清楚，自己说的话将更多，遂紧接着说下去：“昨日有一少年到访，郑兄想必知道。”

　　“唔！……”

　　“听说因伤了脚踝不便行走，已宿在郑兄房中？”

　　“呃……”

　　“他的兄长颇为担心，是已一早过来探望。但不认识郑兄，恐怕唐突，便由我做个引见。”

　　“嗯……”

　　实在是难得一见，魏书新滔滔不绝，而郑少骞穷于应对。事实上，他正在考虑要怎么逃跑才不会被对方猛揍一顿，虽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咬了那小子几口……不知道打着哈哈说半夜里梦见烧猪这借口能否骗过曲钟秀的那位兄长？

　　正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魏书新已经侧身一边，让出背后曲钟秀的兄长来。

　　“郑先生好。”

　　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沁入耳中，少骞抬头，看着那人面庞，心中一个名字便呼之欲出。

　　“雪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