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已三更》蔺月笙

13、第十三章

　　一顿饭冰释前嫌，也让容瑄安分了几天，很快到了出成绩的日子。
　　这一年中考高考挨得近，成绩也是同一时间出的。两兄弟说不紧张是假的，简直是数着时间登系统。
　　中考系统快一些，容瑄先刷出来，清一色的A，当场尾巴就翘上了天。
　　几分钟后许晏琛也查到了自己的成绩，比去年好一点，但也算不上逆袭，500出头，冲一本有点悬。
　　他心情难免低落，这个分数仿佛再一次印证自己念书上没有太大天赋，幼年时拔尖的成绩不过是因为同龄人资质更平凡。
　　容秉良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错了。”
　　许晏琛勉强勾勾嘴角，没说话。
　　还来不及消化分数，便开始紧锣密鼓填志愿。容瑄早填好了，存在系统里，想等着他哥一块儿交。
　　他哥的情况比他复杂，读是肯定要读的，二本也要读，毕竟比起去年只能去三本或大专好很多，只是这个分数有些尴尬，往上走够普通一本都冒险，往下走又在外省和本地二本之间犹豫不决，
　　往年各省分数线、专业招生人数，甚至学费、生活费、奖学金……都是许晏琛需要考虑的。
　　最后容秉良看他实在为难，再次替他分析优劣：“报外省大学，分数肯定会更高，名额也相对少，优势是你如果去北上广大城市，就业机会更多，当然竞争压力也更大，生活成本更高；相反，本地大学则有一定录取优势……”
　　许晏琛内心中意大城市，但心里又很清楚这个分数过去顶多是二本，名校扎堆的环境下他毫无竞争力。
　　本市唯一一个普通一本X大他倒是可以冲一冲……
　　两人商量了一下午都没有结果，一旁吃冰棍的容瑄忍不住道：“填X大呗，好歹一本呢。”
　　那两人没搭理他。
　　容瑄在手机上搜X大的信息，算是百年老校了，也出过几个名人，难得的是地址挨着市中心，周围还有配套的小学初中高中。
　　那头，叔侄俩讨论告一段落，容秉良转过头问容瑄：“你呢？志愿提交了吗？别过了时间。”
　　“没忘。”容瑄说，“记着呢。”
　　“你们招生办老师说你应该能进实验班。”
　　“我才不去实验班。”容瑄撇嘴，“晚自习要上到十点，累死了。”
　　容秉良玩笑道：“一中4A1B的录取线，5A都算尖子生，老师怎么可能放你去普通班，你要是去附中倒没人把你当宝。”
　　许晏琛也觉得容瑄这成绩留一中有点浪费，却听容瑄道：“想我去附中啊？行啊，我哥去X大我就去。”
　　他刚看了，X大隔一条街就是附中，还可以一块儿上学。
　　容秉良和许晏琛皆是一愣。
　　容秉良先道：“胡闹，自己的志愿自己填。”
　　容瑄哼了一声，“那随便。”

　　这晚，许晏琛一夜未眠，心里充斥着各种矛盾的念头。他知道容瑄只是开玩笑，但也知道容叔是希望容瑄去附中的。而他自己的成绩，说实话，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好。
　　容瑄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刚出卧室，就看到他哥站在客厅，似乎在等他。
　　“你昨天说的，当真吗？”许晏琛说。
　　容瑄还蒙蒙的，“什么？”
　　“我填X大，你就去附中。”
　　容瑄短暂懵圈，而后眼前一亮：“当然！”
　　许晏琛笑了，朝他招了招手。容瑄走过去，随着他手势目光落到餐桌上那台容秉良淘汰下来给许晏琛用来学习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打开的网页是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姓名那栏是许晏琛，第一志愿赫然填的X大电子商务专业。
　　容瑄：“！！！”
　　他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等我一起交！”而后巨大的喜悦才轰然降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冲许晏琛再次确认：“你真不去外地啦！”
　　许晏琛只笑，摇了摇头。
　　太好了！容瑄差点没叫出声来，顾不上庆祝，一溜烟冲回房间，打开电脑火速把自己的志愿提交了。
　　真是心想事成，容瑄高兴极了，生活又是一片光明，什么都没变，世界依旧美好。

　　出发去北京前的日子里，两人陆续收到了通知书。
　　容瑄顺利进入附中，许晏琛则调剂到第二志愿，X大经济管理，但没关系，只要成绩好，大二可以申请转专业。
　　皆大欢喜的结果，容秉良笑得合不拢嘴，带他们采购行头，从衣服到学习用品，没有哪次刷卡刷得这么高兴的。
　　八月初，蒸笼一样的北京城，容秉良领着二人逛故宫爬长城，一路逛过颐和园、圆明园、清华北大、什刹海……
　　人均晒黑一个度。
　　开幕式更是激荡人心，千人击缶，万人空巷，古老文明的画卷徐徐展开，最终随着飞人腾空点燃火炬达到高潮……
　　再没有比这更记忆深刻的暑假了，以至于从北京回来后，容瑄依旧沉浸在奥运的气氛中，每天守着电视看比赛，连他爹的生日都差点忘了。

　　“什么？”容瑄一个惊坐起，“明天？”
　　电话那头许晏琛无奈轻笑，“你不会忘了吧，快出门，我在花店门口等你。”
　　容瑄这才想起明天是他爸的四十大寿，他和许晏琛约好一起送束花，约了今天许晏琛下班后去花店选式样。
　　紧赶慢赶，到花店也快四点了。
　　两人进店看了一圈，最终选了个简单精致的款，许晏琛付钱，容瑄趴在桌子上写贺卡。
　　“明天怎么安排？”许晏琛坐在他旁边等他。
　　容瑄漫不经心道：“中午他在外头摆酒，我们不去，晚上自家人在饭店吃，可能会有几个熟人。”
　　容秉良生意做得大，四十整寿的大日子，少不了应酬，生日饭分成两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许晏琛点点头，又问：“要再买个蛋糕吗？”
　　“不用。”容瑄说，“我爸不爱吃。”
　　他放下笔，把贺卡递给许晏琛，“我写好了，你再加点。”
　　卡片上写的是“祝爸爸身体健康赚大钱，越老越帅”，十分不正经。
　　许晏琛加了几句中规中矩的祝福，把卡片装好交给店员，跟鲜花一起打包，约好明天来取。

　　次日一早，容瑄难得起了个早床，容秉良正要出门上班，却看到儿子站在房门口，乖乖巧巧地说了一句：“爸爸生日快乐。”
　　容秉良一瞬间升起一股为人父母的欣慰来，嗓子一哽，放下公务包走回来抱了抱他。
　　容瑄被抱得有些害羞，微微挣扎。
　　容秉良摸了摸他的头，走了。
　　下午五点多，容瑄收到爸爸的消息，出发去餐馆。
　　许晏琛比他早到，已经在包厢了，容秉良和几个大人也在，都是亲近的生意伙伴，容瑄一一打招呼，王叔叔、李叔叔、赵叔叔……
　　服务员过来问可以上菜了吗，容秉良道：“再等一下，还有个朋友。”
　　又等了一会儿，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容秉良介绍叫仇兰，让容瑄叫阿姨。
　　仇兰不算年轻，也谈不上太漂亮，看上去就是个很普通的路人，容瑄叫了一声“仇阿姨”后就没把注意力放她身上了。
　　她跟在场的人似乎都认识，温声细语地和他们交谈，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聊天的空当时不时把菜转到两个小孩面前，提醒他们多吃。
　　饭到一半，服务员端着点好蜡烛的蛋糕进来了，容瑄有些意外，但很快加入唱生日歌的行列，以为是饭店送的。
　　容秉良在众人拥簇中合十许愿，吹熄蜡烛，再睁眼时眼里多了些激动的水光。
　　许晏琛推推容瑄，容瑄立马掏出藏在角落的鲜花，送到他爸面前，甜甜说了一句：“祝爸爸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许晏琛笑，正式场合到底还算正经。
　　容秉良动容地搂住他，声音听起来倒有些哽咽了：“谢谢宝宝。”
　　周围还有别人，容瑄脸颊微红，挣扎道：“哥跟我一起送的。”
　　容秉良于是望向许晏琛：“谢谢晏琛，有心了。”
　　那些叔叔们也跟着说容秉良好福气，儿子孝顺有出息，以后肯定享福。
　　姓仇的阿姨则一直静静坐在位置上，含笑望着他们。

　　一顿饭吃到晚上快十点，容秉良难得喝多，许晏琛扶着他一边胳膊，跟容瑄一道把人塞进的士。
　　容秉良没有全醉，只是情绪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被酒精放大，控制不住自己，开心回家的路上一直反复喃喃：今天是他最高兴的一天，这辈子值了……
　　到家后，两人把容秉良弄进卧室，斜靠床头半躺着，怕他要吐。许晏琛泡了茶过来给他醒酒，容瑄则坐在床边欣赏他爸的醉态。
　　他不是没见过容秉良喝醉的样子，只是觉得今天格外好玩，他爸跟个小孩似的，搂着他送的花不松手，茶都是许晏琛喂进嘴的。
　　坐了一会儿，容秉良清醒了一些，让许晏琛去休息，容瑄也跟着要走，容秉良却叫他留下。
　　父子俩大概是有体己话要说，许晏琛给他们带上房门出去了。
　　屋里，容秉良冲容瑄招手，“坐过来点，爸爸跟你说说话。”
　　容瑄坐近了些，闻到他爸身上的酒气，皱了皱眉：“难闻死了。”
　　容秉良笑，“现在就嫌弃爸爸了，以后爸爸老了怎么办。”
　　“老了再说。”容瑄满不在乎的，“你才四十，又不是六十。”
　　“四十也不年轻了。”容秉良深深叹了一口气，“日子一晃就过了，指不定哪天就成白发老头了。”
　　容瑄只觉得他爸今天格外多愁善感，啧了一声道：“你别说这种丧气话。”
　　容秉良于是笑笑没说了。
　　他望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目光温柔又不舍，抬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像在努力寻找小时候的痕迹。
　　好一会儿容秉良才不舍地收回手，问他：“晚饭吃饱了吗，我看你一直埋头跟你哥说话。”
　　“吃了。”容瑄说，想起总给他们转菜的仇阿姨，“那个仇阿姨一直照顾我俩，不像你，光顾着跟那些叔叔聊天。”
　　容秉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儿子赔礼道歉。
　　容瑄问：“那个阿姨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容秉良顿了一下才说：“银行负责贷款的，之前业务上有接触。”
　　“哦。”容瑄点点头，没太在意。
　　容秉良望着儿子，欲言又止，心中微动，嘴上便说了出来：“……你觉得仇阿姨怎么样？”
　　容瑄随口道：“挺好的啊，话不多，比那几个叔叔强，一上来就问东问西的烦死了。”
　　“那——”容秉良目光闪动，“以后，可以跟她多来往，怎么样？”
　　容瑄抬头，“来往什么？”
　　“比如，”容秉良努力斟酌措辞，“爸爸如果工作忙，你家里或者学校有什么事，可以找仇阿姨帮忙。”
　　他停顿了几秒，又补了一句：“你觉得呢？”
　　容瑄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直起身，语气冷淡地说：“为什么要她帮忙，以前你不都能自己来吗？”
　　容秉良知道说错了话，试图补救：“就是随口说说，万一有紧急情况，多个人搭把手。”
　　然而容瑄警惕心已起，再补救也没用了，他盯着他爸，大脑急速运转，表情眼看着越来越戒备。
　　容秉良打断道：“好了，爸爸没别的意思，你去休息吧——”
　　容瑄却反打断了他：“爸爸，你到底跟她什么关系？”
　　容秉良话到一半，僵僵顿在那。
　　容瑄继续逼问：“为什么突然要她照顾我，她到底是你什么人，那些叔叔伯伯我都认识，你为什么突然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参加生日宴会？”
　　容秉良嘴张了嘴。
　　容瑄半玩笑半严肃地说：“你可别真跟别人说的那样给我找什么后妈。”
　　容秉良彻底静了。

　　“爸爸？”容瑄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容秉良看着他。
　　他本来没打算现在摊牌，是容瑄提起仇兰，他一时没忍住就试探一句，结果一念之差导致局面成了现在这个地步。
　　“不……”他想否认，但却知道以儿子的性格，这件事是挡不过去了。
　　容秉良清了清嗓子，艰难道：“如果，如果爸爸说，我和仇阿姨互相欣赏，以后，打算一起生活，你怎么想……”

　　轰地一声，容瑄的脑海里像劈开一道雷，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容秉良解释道：“她不会住到家里来，爸爸只是想把她介绍给你，你当做一个朋友，慢慢了解，仇阿姨是个很好的人，她挺喜欢你的——”
　　容瑄根本听不进去，猛地站起身来，“我不接受！不管她是什么人我都不接受！”
　　“瑄瑄——”容秉良撑起身子追道。
　　容瑄只觉五雷轰顶，整个世界碎成一片，他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过往的片段，所有细节全部串成了一条线，大吼道：“你早就跟她好了是不是！去东风小区就是见她对不对！难怪张伯伯劝你找个人你不反驳，原来早就有人了！就瞒着我！瞒着我一个人！”
　　“瑄瑄，”事情朝着容秉良无法控制的边缘滑去，他伸手想要把儿子拉回身边，却被他甩开，难堪又无奈地说：“没有故意瞒你，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所以才想慢慢告诉你……”
　　“知道我不会接受你还是这么做了！”容瑄的眼泪滚出眼眶，声嘶力竭地朝父亲怒吼：“你怎么能这样！你忘了妈妈了吗，你不要她了吗！”
　　“我没有！”容秉良忍不住低吼一声，痛苦地说：“我没有忘记你妈妈，她一直在我心里……可是瑄瑄，人得往前走，爸爸也会有新的生活。”
　　“那我呢！我不是你的家人了吗！”容瑄泪如雨下，“你都不在乎我的感受了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容秉良脸上写满了纠结与矛盾，前两年容瑄叛逆，他不敢说，后来中考，他不想影响儿子成绩……只是好像怎么等都不会有好时机，容瑄的性格注定了这件事不管何时谈判都只会是惨烈收场。
　　容秉良哽咽道，“爸爸永远爱你，怎么可能不在乎你……”
　　“骗子！”容瑄喊着，“你根本不在乎！你不爱我，也不爱妈妈，你只要你的新生活，你不要我们！”
　　他喊完，冲过去夺过那束自己亲手送出的花，用力摔到地上，又把那张容秉良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卡片撕了个粉碎，重重一丢。
　　父慈子孝的生日宴，落了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宝宝。”容秉良心痛地喊，“别这样——”
　　回应他的只有容瑄的背影，他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了门。
　　容秉良蹲下身，一点一点捡起地上的纸屑，小心拼回原来的样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儿子调皮的话语，‘祝爸爸身体健康赚大钱，越老越帅’。
　　容秉良一动不动，慢慢红了眼睛。

　　这头的动静不可能没惊动同一个屋檐下的许晏琛，他从房里出来，先看到容叔的房门开着，昏暗的台灯下，容叔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垂着头不发一语。
　　“容叔？”许晏琛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叫了一声。
　　容秉良摸了一把眼睛，没看他，冲他挥了挥手，示意别问了。
　　许晏琛退了出来，然后听到容瑄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敲了敲门，回应他的只有重物砸到门上的声音。
　　许晏琛左右为难，最终只能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晚，无人入睡。
　　凌晨两点，容秉良从卧室出来，客厅的电视还亮着。最后的节目已经放完，屏幕一片雪花，闪烁的荧光里，容瑄抱着母亲的照片枯坐在沙发上，脸上全是泪水。
　　早逝的母亲是他心里永远的结。
　　小时候被送去乡下也好，成长过程中被人欺负嘲笑也好，乃至如今父亲要组建新的家庭……
　　如果不是母亲的离去，他永远不用经历这样的心碎。
　　容秉良站了一会儿，说：“你得让这件事过去。”
　　容瑄哽咽着说：“过不去，爸爸，永远也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