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桥》白白等春江

21、第 21 章

　　季承肃多方派人打听，来者均报称慈恩寺恶名远扬，是当地人几乎不肯去的一座寺庙。但由于邀月班的接济，还不至于断了香火。
　　问及恶名原因，典守支支吾吾，只说大致是僧人不肯帮忙，以讹传讹，才闹出恶名的乌龙。
　　不论如何，季承肃少不得要亲自动身前往慈恩寺一趟。
　　慈恩寺在姑苏西面无名山的山脚下，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由此名声更加地无人问津了。今日不是元六，季承肃一身玄服，又带有一队精兵，不似善人。
　　门户敞开，只有一位夹道的僧人在扫地，口中振振有词，在颂唱地藏经。季承肃站在门前，他头都未抬一次，仿佛刀光剑影都抵不得此时落叶禅意。
　　身后有人正欲大喊，被季承肃制止，寺院偶有圆音传来，是戒骄戒躁的木鱼声。
　　“施主有所求。”僧人站定，脸上的刀疤显然吓到了那些府兵，可他毫不在意，复而垂头去摆弄落叶。
　　“大师果然聪慧。”季承肃索性接他的话，“大师不妨猜猜我所求为何？”
　　“施主，尘缘之中本该无所求，有求即无明，施主心不空，自然不能看清万物。”僧人笑笑，“苦海无涯，慈航普渡，我只有这一句话呢。”
　　怪不得百姓说慈恩寺不近人情，没有顺遂他们的心意，便想尽一切办法去诋毁，殊不知有求即无明，说白了还是困于自己的欲望斗争。
　　任由府兵押解住自己，僧人都没有反抗，众人搜查一圈，只找到几个闷头念经的小沙弥，怎么瞧都不像是作恶多端的匪盗。
　　不过人不可貌相，季承肃仍然把人都带去了牢房，不过是秘密押解，百姓只看见官兵看护几辆马车招摇过市，还以为是来了什么达官贵人。
　　季承肃没让青临去慈恩寺，但拷问依旧是遵守他二人商量的威逼利诱计划。
　　季承肃简单上了几套刑罚试探，僧人都无动于衷，甚至一心求死。
　　青临道：“大师说有求皆无明，如今一心求死，何尝不是没有开悟呢？”
　　“我已身在此处地狱，生死何为？”僧人放声大笑，“众生不得开悟，与我何干，与施主何干？”
　　“楼班主尚且有怜悯之心，不愿他人代自己受过。大师空有宇宙，竟然舍得让那些沙弥替自己去死。”青临见他始终不肯透露，只好选择换一个角度。对待他们刑罚是没用的，更何况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只能抓住身上最后一点人性去试探。
　　“缘起性空，施主犯恶念于我何干，贫僧释空，愿为亡灵祈福，早登极乐。”释空阖眼，无欲无求。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季承肃修长手指划过刑具，额外用骨节敲了铁刃，“听见了吗。”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何为地狱呢。”青临问道，“释空师父缔造地狱，使生灵涂炭，成的又是什么佛呢？”
　　“官家对同舟会仁至义尽，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荒唐！”释空忍无可忍，“什么叫仁至义尽，同舟会为他做了那么多那才叫仁至义尽，为了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扶持皇帝上位的同舟教众死了多少人！而他一句轻飘飘的乱党就诛杀了几千人的性命！”
　　“李氏有眼无珠，错付他人！”
　　“够了。”季承肃打断释空，“这些话你留着，自己讲给官家听吧！”季承肃拉走疑惑的青临，徒剩释空在牢中绝望地大喊。
　　牢中地气浑浊，临到外面气味都没有尽数消散，青临看出季承肃心中有顾忌，故而等到回至客栈才问道方才为何没有让释空说完。
　　季承肃沉思许久，“此事已并非你我能解决，方才释空所言李氏错付，我们已经被他所害了。”
　　青临大惊：“为何？”
　　“皇朝之内，能与官家有关联的李氏只有一人。”季承肃压低声音，“章明皇后李氏。”
　　“章明皇后向来是官家心系，你我再听下去，恐怕听得就是官家私事了。以官家的性子，自然不想让旁人清楚这件事情。”
　　青临明白过来，释空意图把他们拉下水，就算自己死了，官家也会猜疑他二人知情多少。
　　“好手段。”青临气急忍不住感叹，“我们现在骑虎难下了。”
　　季承肃颔首，“如果我们杀了释空，反而不好解释。”
　　“应该再去一趟慈恩寺，他们以慈恩寺为据点，想来许多东西应该没有完全挪出。”青临笑道，“如果有什么密道，信件就更好了，意外收获。”
　　季承肃少不得惊讶青临的话，“你当这是什么，说书人的戏文吗”
　　“我看话本都是这样写的，然后会出现一位飞天遁地武功高强的大英雄来揭开谜团。”青临正经又震惊，“公子不会没看过吧。”她的表情认真又惊讶，仿佛真的在诧异季承肃的匮乏。
　　明明只是话本，眼前的青临却露出鄙夷的目光，季承肃无从反驳，“看过了不起吗，难道我不会飞天遁地就不能揭开谜团了？”
　　是他们俩都累糊涂了吗？青临在心里又念一遍季承肃的话，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跟话本里的人比。“是是是，你也是英雄！”青临翻个白眼，“你是大大大大大英雄！”
　　季承肃想起季承兆成亲之日，青临如同张牙舞爪的模样，她今日为什么不装了，温顺外表下竟然都是警惕和戒备，还有不痛不痒地攻击。
　　“为什么要吵？”季承肃皱起眉头，“我们明明在说一件正事。”
　　“没有吵架吧。”青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话，“我说应该有什么密道和信件，后面怎么变成话本了…”
　　她近来入乡随俗，一直画得是姑苏人常描的远山眉，微蹙时如同雨雾凝绕在细长连绵的山间，我见犹怜。那是青临的习惯，皱眉思考，季承肃看她蹙眉过太多次，和上都工整的眉形不用，姑苏有一曲清愁。
　　他忽而就没了脾气，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季承肃就没有过脾气。
　　季承肃忽然笑了，是温和的笑意，落在青临眼里却是莫名其妙的。
　　“这里。”季承肃笑够了，用手指点点眉心，“你已经皱眉出印记了。”
　　这句话远比什么话本不话本来得有杀伤力，青临飞奔到铜镜前，仔细察看，似乎真有小河般的细纹悄悄爬上她的眉头。
　　“完…”青临大失所望，“我的青春年华…”
　　季承肃开心地笑起来，“那你记得以后不要皱眉了，不然越来越多，你就成老太婆了！”
　　季承肃得意的样子太过令人憋闷，青临被冲昏头脑，并没细想他话里皱眉跟老太婆之间的联系，“你难道不皱眉？你比我严重多了，你已经进入糟老头行列。”
　　“是嘛是嘛。”季承肃挑眉，“当然是为了配合你呢。不然我们夫妻…”季承肃及时刹住嘴，什么夫妻，他刚刚是要说什么。最近一定是忙昏了头，说话愈发不过脑了。
　　“公子说什么？”青临佯装糊涂，她分明听见季承肃说：我们夫妻。
　　季承肃咳两声：“没有，说再去慈恩寺一次。”
　　青临只道一句好，并没有再多问。或许是口误吧，追问不过是自作多情。
　　卯时季承肃带人前往慈恩寺，此行多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师爷，不细看都能认出是一位女子。
　　当然池青临的身份不必多解释，她下马后快步跟上季承肃，一探慈恩寺究竟。
　　不出乎意料，慈恩寺里根本没有什么密道与信件，除了后院空地上种的一片菜地外，整座寺庙都没有什么活物了。
　　但此行不算一无所获，季承肃停在金碧辉煌的佛像前，寸步不离。
　　“来人，把这佛像的样子画下来。”季承肃突然吩咐道。
　　“大人，这恐怕不敬佛祖！”立刻有人回复道，他们还不清楚季承肃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特派的钦差。
　　“无妨。”假充师爷的青临笑道，“若是佛祖降罪，头一个降到我们头上。”
　　这位师爷不像大人那般冷面，青临一笑那官兵便开始动笔了，不出半柱香，便递给季承肃一幅画好的图。
　　此行只有这幅图作收获，季承肃却一刻都没停，精简行李后便启程返回上都。
　　马车上季承肃一语不发盯着画像，宝相庄严，青临不知季承肃为何如此紧张。
　　“这画不对。”季承肃呢喃，青临忙问是哪里不对。
　　“不是画不对。”季承肃沉静片刻，“这画上的人是章明皇后，或者说佛像是按照章明皇后的样子塑造而成。”
　　“恐怕，章明皇后和同舟会有牵连。”季承肃终于说出这句话，他已犹豫许久，最终找到了证据。
　　怪不得季承肃要匆忙返程，这样一个秘密，再追查下去只会害了自己。三日后上都，季承肃写好奏呈请见官家。
　　官家准了，季承肃三步并作两步，尤不知自己如何迈进殿门。官家屏退众人，听他的回答。
　　“儿臣惭愧，有违陛下期愿，未能肃清同舟乱党。”季承肃额首几欲碰地，不敢抬头。
　　“可你的奏呈上面写已经追查到楼月棠下落，这不算无功，起来起来。”说着官家便要亲自去扶，季承肃连忙起身，却仍不肯站立。
　　“陛下赐儿臣特权圣旨，如今归来，还望陛下收回。”
　　季承肃恭敬将圣旨悬于头上，官家却没有动，任由他举到手臂发酸，“你既然说惭愧，让朕听听你到底查到了哪一步。”
　　季承肃如实告知：“儿臣并没有抓捕楼月棠等人，是因为她将功折罪供出姑苏慈恩寺释空这一重要人物。再抄查慈恩寺中，儿臣以为释空恐有犯上之举，因此抄录罪证。”
　　那幅肖似章明皇后的画像被季承肃呈上，官家看了一眼，便重重摔去地上，“在哪发现的？”
　　“慈恩寺。”
　　画像被甩到季承肃面前，“儿臣已将罪人释空押解上都，秘密扣留府中。兹事体大，不知陛下是否要亲自审理。”
　　“这道圣旨你先留着吧。”官家声音轻颤，“释空难逃一死，死之前朕还有话要问他，务必留住他的性命。”
　　季承肃道是，说罢官家便让他退下了。官家的脸色并不好看，诚如他们猜测的那样，这或许是一桩皇家丑闻。
　　殿外冬风凛冽，刮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