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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徒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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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掐着宵禁的点解开禁制,一路收着脚步声,蹑手蹑脚怕值守弟子发现。
生兰阁比在舟阁要远一些,严温半途和他道别,钻进自己居室里休憩了,诏丘自己摸黑走着。
那时他只需上到二楼,折转过一个很小的弯,就可以直达自己的居室,但因为有了齐榭,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进门之前多走几步,多看一眼,看他睡着了没。
若是屋内一片混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若是屋灯长明,他也不会去叨扰,而是默默记下,再在第二日不露声色为他少安排一些课业,或是借着下界除祟的由头,让人歇一歇,等他将自己的作息调回来,再回归往常。
他随意扫了一眼,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就安心关上房门。
那时齐榭的诸多习性已经被养得很规矩,因为算是受他和严温的影响,跳脱之外独有一份方正,平日里偶有出格,但都无伤大雅,一旦涉及到浸染轩邃的事宜,譬如良善心性,或是无恙形骸,都很擅长取舍,往往能抓住机要,循着最正的那条道走,办事圆满。
修士修行不仅劳体,还伤神,他估摸着按照这一日的课业安排,齐榭应该早就睡透了,轻手轻脚的褪下衣物,小心梳洗着。
其实这些做派不是很必要,为了保存好重要的物件,也为了昭明归属,修士的私人物品都会被加上独制的封印符文,而居室铁锁之外,不少人会另加一层不太高阶的结界,不会伤到人,但是能为他们庇护屋内物件,或是在其他修士行至此地时,告知屋主有来人探访。
这样的结界有绝音的功效,里面人能听见外音,内里响动却不会传出来。
所以即使他在里面翻跟头,齐榭也该听不到才是。
诏丘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日复一日多顾量这些琐事,反而养出了许多改不掉的习惯。
他已然躺到床上,几乎要睡着了,又猛的睁眼。
他一惯倒头就睡,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一觉到底,惊雷也劈不醒,是以有什么事情,他会在入睡前全部做完,以免生出耽搁。
今日沐浴时在浴桶里多待了一会儿,是琢磨和严温对阵时用上的剑招,时间拖拉太久,全然超出他平日收拾会用的时辰不说,氤氲热气散出去,将他一小半居室都熏得烟雾缭绕,一片潮湿。
闷得很。
所以随意套了一件里衣迈出浴桶时,他单手系着衣带,闲闲靠着桶边,透过精秀低调的屏风,看到了靠近床榻的一面小窗,便随手扫出一道风,将窗页打开了。
凉风习习吹着确实惬意,但要是惬意一晚上,他说不定会生出个不大不小的风寒,再被严温笑一顿,被闻理捉着数落。
几番挣扎,他耷拉着松缓下来的眉眼,强顶着攒出来的睡意,一摇一摆的挪去窗边。
里衣单薄,伸手时劲瘦的手腕露在冷空,他的大腿抵着窗框最下,被吹得发凉。
困意袭来,窗页被拉上一半,眼中弥漫上一层困泪,诏丘眨了眨眼,却顿住了。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人。
在演武场的方向,因为隔得算远,容貌是看不清的,只能瞧见大致的身量,挺拔之余另有一股清瘦,是少年人拔高抽节时独有的一种松冷。
他想,不会是齐榭吧?
等他眨巴着眼睛,将脖子伸出去仔细瞧,发现还真是。
倒不是因为开了神识,辨出来人面貌,而是远处那道身影手中提着一柄剑,正在专注地运发剑招。
正是他今天见齐榭练过的。
他下意识的就想去寻人,问他为何这么晚不睡觉,外袍松松披在身上,却改了主意。
他希望自己尽到师尊的教导之责,但不希望在这些事上给他太多压力,诸如此类的关心和体贴,只要稍微逾越,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那是一种冒犯。
齐榭哪怕身为弟子,也需得有自己的安排和空间,所以这些事情诏丘都做得不动声色,甚至毫无踪迹。
他初涉剑道时,也曾有一招半式摸不清关窍,控不好力道技巧,但不好意思就着这些小事去叨扰闻端,于是总会寻个寂静时候,偷偷跑出去练。
从窗口望出去其实不算是演武场,而是那附近的一小片树林,原本是划给了闻端,用来种了几棵菩提树的,但不知为何,这些菩提树都不发芽吐枝,是以没过多久,闻端就听了闻理的建议,将那些东西都挪走了,一看就活不成的更是直接砍了当柴烧。
那片地方就暂且空了出来。
因为位置有点偏,地盘也不大,白日里都被用来堆放值守弟子的洒扫器具,夜晚就彻底空荡了,冷风刮过都吹不响,也就是诏丘居室的位置独特,刚好能看见那处的边角,无聊时对着发会儿呆,聊解疲乏。
齐榭站着练了一会儿,在休憩的当口抬头朝这边望了一下。
诏丘早有预感,窗页被关得严实。
而等他再推开窗户往外看,齐榭已经换了一个招式继续练了。
少年身形青劲,穿着弟子服,衣袍猎猎,手持木剑,一遍又一遍。
诏丘便走回床榻前,想着撑一撑不要睡,等齐榭归来,算好时辰,明日给他安排温习的简单功课,免得他疲乏。
但可能归结于白日严温的比试,他入眠比往日更快,没等到脚步声。
本以为这是什么例外,但接下来几天,他刻意留心之后,发觉他总在自己入居室后约莫半个时辰悄然离去。
依然带着木剑,也依然是那个位置。
这几天他没多累,能等到齐榭练完,再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回到生兰阁,仔细一算,发现这人竟然将休憩的时间延后了整整两个时辰。
而看他诸多行迹,动作熟稔又淡定,恐怕不是一日之功。
某一瞬间,他有些发笑。
难怪齐榭的功力进步如此显眼,他有心在平日多提点一二,却寻不到什么错处,甚至闲得发慌,恨不得坐在一边嗑瓜子。
严温说齐榭天赋异禀,但实则是过于勤勉,赌上了身体本源,来换这个假模假式的厉害。
他如是看了几天,终于能明白,曾经闻端捉到他夜晚不睡,拼命练剑之后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不过闻端的动怒总是不动声色的,除去将他带到掌门书室,亲自丢下一大堆弯弯绕绕的心法,或复杂得要命的高阶法术让他抄,再设下一个只有自己能解开的困缚结界,施施然离开之外,旁人看不出他内心丝毫波澜。
甚至有时他撂下狠话,说:“若有下次,课业翻倍,惩罚翻倍。”
语气都是淡的,稳的,好像他只是一板一眼的循着本分做事,而不是对着一个合该他多加注目的亲传弟子。
但是诏丘知道他在生气,每一次犯戒,都认得很坦荡,很真诚,也确实在以后约莫一个月内不会再犯。
而他自己不同。
他不像闻端沉得住气,威严而神秘,心思叵测,危坐于掌门高位之上,一言一行都是师恩照拂。
他要随性一些,是以勉强忍了五日,他看齐榭依然有夜夜出行的架势,也不装了,等了一刻钟就循了过去。
那一夜有些冷,他堪堪跨出房门,被夜风钻了衣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于是他暂且退回去,将自己裹厚了一层的同时,翻出一件自己曾穿过的,尺寸要小一些的披风挂在臂弯上,这才走了出去。
演武场那一处的夜风要小一些,天穹高阔,星子明亮璀璨。
蓝色披风不时拍打着他的小腿,以至于一路行进,带着隐隐的悉悉簌簌声。
齐榭的勤修确实有效,他修为增进,隔着老远感知到来人,也不回头看一看是谁,背着身子稍微环顾一二,寻了个稍微茂密的草丛,然后将木剑一丢。
诏丘本想装一装严肃,看到他这番举动,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
齐榭维持面上镇定,佯装无事地捋一捋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回头就见他这样一副面容。
眼尾上挑,明澈的一双眼珠被薄且白的眼睑压住一半,余下的一半露出类似于戏谑、看热闹,以及“我就看着你装”等诸多情绪混杂的眼神,迈着步子过来时,因为浑身松懒,显得尤其温和。
他在愣神的齐榭面前定住,笑意未收:“我好像捉到某人一个把柄。”
齐榭默了默,在“先向他问好,以求从轻发落”和“不管了先怼回去”两者中犹豫了一下,又瞧见他歪了歪头,愈发讨打,于是果断选了后者。
“师尊也是。”
诏丘被他一句“师尊”喊回了神,也找回一点可挽回尊严的余地,假咳一声,收敛了笑色:“这么晚不睡,这是干什么?”
齐榭说:“梦游。”
诏丘哽了一下。
睁眼说瞎话。
他乐得顺着话头走,继续说:“挺聪明,梦里还晓得要穿戴整齐。”
近处空荡,他假意往一边走,寻个能支撑身子的地方,在快要走到演武场边缘的时候,齐榭道:“师尊出来是为什么?”
诏丘顿住脚,看着再往前一步就要踩到的木剑,悄悄笑了一声:“我也梦游。”
齐榭就躬下身,做了一个揖礼:“弟子错了。”
他这一句说得底气十足,不听内容,还以为他是讨伐来的。
诏丘也不气,站在原地不动:“所以到底出来干什么?”
齐榭知道自己瞒不过,叹了一口气:“练剑。”
他并非不晓得自己的水平,绝不是榆木资质,甚至还可以说得上一句悟性不错,因为做功课从来认真,其实成效已然很看得过眼。
但这和他想要的还差一点。
那一点之后是严长洐。
而加上那一点,叫做诏长溟。
他跟着这两个人修习,明面上来说是得天厚爱,但抛去种种偏爱的加持,另有一份压力横贯肩上,让他睡不着。
所以他选了这个办法。
诏丘愣了一下。
他倒是晓得齐榭坦诚,虽然被自己带得有点歪向混不吝的迹象,但好歹有严温掰着,天性又定得差不多,自己多问几句,他必然是会说清楚的。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这孩子好强,毕竟门中没有弟子比他年纪更小了,虽然资历和修习时间一类可用作稍逊人一筹的说辞和推脱借口,但毕竟被人压着是不太好受的,他多练一练,也可称一句上进。
但这份压力是他给的,就不太合适。
并不是他这个作为尊长的不该随时督促,而是齐榭已然做得不错,他却仍然让人生出这番心思,身体也不顾了,也要去寻个让旁人满意的成效,就有些偏颇。
过犹不及。
他问:“是不是我太严苛了?”
其实不止严温,但凡有缘见过他教导弟子的人都这样说。
在这些人眼里,身为掌门的闻端已然是严师中的翘楚了,怎得还培养出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恶魔苗子,虽则修习安排一张一弛还算可以接受,却对于课业考察极其严苛刁钻,尤其狠心,骇得一干围观弟子深谢天地厚爱,没让自己和这位魔头有什么师徒情分。
但闻端没提过,闻理倒是常常说,但后者的话他向来挑自己喜欢的听,是以有些话没入耳,有些深意也就没悟透。
齐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那便是了。
诏丘垂着眉眼,片刻后将臂弯上挂着的披风抛过去,吩咐道:“穿好。”低头捡起脚边的木剑。
齐榭“哎”了一声,因为谎言被过于直白地戳破,有些羞赧,但还是很听话的将披风裹好了。
诏丘拎着剑,转过身时眉眼弯弯:“哪一招不清楚?”
齐榭犹豫着报了一招,诏丘颔首,就着一轮圆月和无边星穹的浅淡辉光,在他面前挥舞起来。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次之后又是第二次,舞剑的同时偶尔出声提点,嗓音沉沉,无尽耐性。
凌空山巍巍,最顶深雪皑皑,越到夜间,从山巅吹荡而来的冷风就越是痴缠寒冷。
演武场周围一片都地势不低,正对莫浮派正山门,视线稍稍远望,便是逾千的通云阶,再往下,次峰伏脉辽阔,连亘千里。
诏丘运剑时背对远旷群山,身后是幽深静谧的夜色。
莫浮派的剑招大多渊源深远,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同时,剑招愈发凌厉不说,还愈发繁复。
若是与敌人对阵,这样狠厉的剑招是很容易见血的。但他这番演示只是为了齐榭能看清,是以衣袂翻飞缠裹,叩剑的手指握得松,每一个动作都被拉长。
长风送来,反而添了一点温缓和安然沉寂。
像是剑舞。
收剑缓立,一股暖意从微微松动的衣襟逸散出来,低头时正对上齐榭眼中的一片泓光。
他问:“我演示得够清楚吗?”
齐榭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剑,退回来的时候,有一只手在他后脑勺碰了碰。
诏丘又问:“那今天不练了行不行?很晚了。”
他抬手指一指天穹,月亮已然有西落的征兆。
齐榭自然应和点头,但跟着往浮月殿走的时候,他又突然冒了一句:“我并没有觉得压抑,我只是很想练好。”
诏丘颔首,简单三个字,像是松雪飘落,敲打梨枝,“我知道。”
他刻意放慢脚步等人,让齐榭能和自己并排行进,侧首看他将自己裹紧了,应该是不冷的,放下心来,说:“你如果想学,以后可以晚睡半个时辰。”
齐榭眼睛一亮:“真的?”
诏丘说:“真的,如果你什么地方不明白,也可以直接来找我,不用装高冷,然后背地里自己偷偷琢磨。”
齐榭有点不自在的搓了搓衣角,嘴唇轻微的咧了一下:“没有,只是我发困,就不太想说话而已。”
“是因为这样?”
“是因为这样。”
在他解释的时候,诏丘正好朝远处望了一眼。
原来站在这里看浮月殿,要比从上面望过来更清晰一些。
他收了眼神,看着身边人的头顶。
“如果你以后愿意,我陪着你练剑,行不行?”
齐榭那时已然入莫浮派两年,被养得高了很多,也不那么瘦弱了,看着已经有日后峻然挺拔的影子,回望过来的时候眼睛是明亮的,皮相出色隐隐可见。
“真的?”
诏丘答:“真的。”
他又问:“什么都可以教吗?相一剑法也可以吗?”
诏丘琢磨了一下:“这个恐怕不行。”看齐榭委屈的撇了撇嘴,赶紧补了一句,“等你有了本命剑就可以。”
这是莫浮派最为寻脉悠远的一套剑法,也是难得一套没有被改得花里胡哨的招式。
却是最难的,即便是有基础的修士,也要七八年才能稍稍学有所成。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套双人剑法,需得双剑合璧,一人运招再厉害,也是有失完美,效力、观感都会大打折扣。
传言道,这是太山派祖师赠予莫浮派祖师的开山礼,对修士的心性、身法、悟性都有极高的要求,耗的时日往往以年论,极其考验天资。
即便这双人剑招中的每一方招式,诏丘都会,但他往常只和严温练,不曾另合他人。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不急,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