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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穿行 ...

  •   诏丘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算他的恩情。

      架不住父女俩接二连三的塞,他半垂眸子,捻了一下指尖的糖屑,那是他刚才喂到嘴里那一颗残存的:“不必顾我,修士行迹不定,若真要还这个恩……”他顿了顿,眸光一片柔和,转到身侧的齐榭身上,“若以后我的弟子来买糖,记得不要做太甜。”
      临了,他加了一句:“多谢。”

      粽子糖味道很不错,但自己其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从前就没吃多少,往后若是运气不好,能不能再来嘉州城都不一定,还是不要给人留念想了,免得牵挂。

      至于齐榭,他行事妥帖,说不定日后独自下界,当真会来光顾一次,象征性的买一次糖,此后,这桩人情就彻底了结了。

      薛家父女似乎有些愕然,久久没说话。
      那男子倒是趁机继续盯着诏丘看。

      后者端起茶抿了一抿,在放下茶杯的当口,清亮茶汤荡了一下,波纹涟漪折出近处齐榭的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

      一瞬间,又有熟悉的情绪翻涌上来。

      诏丘没忍住,皱了皱眉,心里不太舒服,但没寻到出处,于是回望过去,却没瞧出什么。

      身旁的人神色淡淡,方才那一眼,说是看他,倒更像是略过了所有人,只是在收眼的时候不小心和他对上,倒显得诏丘多心了。

      一声浅淡的“有劳。”

      双手虚握静静沉思的女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是这位所谓的“徒弟”承了情,在对她说话。
      她下意识坐直身看过去,客气一句:“应该的。”

      眼神却久久不落,盯着齐榭已经垂下的眼眸出神。

      安静了一会儿,她又看了一眼诏丘,无声叹了一口气,起身道:“既然如此,小店有一家招牌糕点,两位尝一尝吧。”
      诏丘没拒绝,笑着点点头。

      她推开房门前,伸手在自家夫君肩上按了一下,温声道:“来帮忙。”
      男子跟着他出去,因为修士耳力好,还能听见夫妻二人低声谈论。

      薛美娘问:“你看什么?”
      她夫君答:“那就是长溟仙师?你之前……”

      薛美娘重重咳了一声,那男子又说:“不高兴了?我回头不看了行不行?不过你也忒小气,这就拉着我走,我又没有和他呷醋。”

      “仙师才懒得理你,”薛美娘如是道,“只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男子道:“我也是,这倒是怪,可能是经年未见,容易感慨,不过这次做了糕,你心愿就可了了……”

      后面再说什么,诏丘便没听清了。

      说来他的诨号即便被闹上天,其实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但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姑娘家面皮总是薄些,某些前缘说来是趣事,但也不太有光。若是长久和某个男子牵扯,说不定还会被说闲话,遭人挤兑,他早先就是怕这个,才梗着脖子不承认,现下却能彻底放心。

      老爷子只是过来看他一眼,见着人还活着,没什么大碍且活蹦乱跳,且好歹收了他的心意,也就施施然走了,毕竟一层还有一堆客人等着算命。
      如此一来,开间内终于只剩了诏丘和齐榭。

      一声轻微的茶杯扣桌,咔哒脆响,齐榭没忍住转了转白瓷茶杯的边缘:“师尊,之后是不打算来嘉州了么?”

      其实诏丘这一层意思说的不太明显,为了不让人起疑,或让薛家父女觉得自己刻意避让,含混得十分精妙。
      但齐榭这样点出来,却很有意思。

      他只给诏丘留了两条路,是,或不是。

      听着是在问,实则里面还含着点逼的意思,像是早就认定了他的琢磨,只是挑明得不动声色。

      他垂着眸,把玩茶杯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直接停了,指腹按压杯壁,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出一层白。
      沉沉目光扫过来时,诏丘竟然有点想躲。

      但他还是答:“是。”

      不同于以往的点到为止,齐榭对这个问题很执着,似乎极力想探听他日后行迹打算:“是又要回不明山闭关?还是和师叔留在莫浮派?”

      诏丘愣了一下,忘了自己其实想说哪里都不是,他另有打算来着,临了疑惑的掀开眼睑:“什么意思,你不回莫浮派?”
      齐榭被问愣了,“啊?”了一声。

      诏丘凑近了点,本想点明,但看他这般反应,恐怕是自己咬文嚼字想太多,挥挥手作罢:“无事。”

      一来一往戛然而止,齐榭的眼神还没收,半虚半实留在他身上,喉结上下滚动,生硬的缀了一个“嗯。”
      可能是想说自己明白了。

      他们位于三层正中,视域极好,仔细说来,还是三层最贵的一个开间,很该宽敞精致,畅风舒朗。
      但诏丘莫名觉得闷。

      屋门倒是被小心关上,内里烛灯可观,白烛立在高形树灯架上,烛火幽幽,在脚下铜质灯托映出阴影,上下相叠,又错开。

      他本意未达,却并没有隔开一些,衣料交叠的某个瞬间他想要坐直身,却歪了一下,齐榭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明明是下意识出手,修士身手敏捷,何其利落,触到他肩侧的五指却下手极轻,温缓而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木质香。

      诏丘侧过头,下颔不小心挨到齐榭未收的手指,干燥温热。

      但不等他多问一句什么,那双手收得极快,甚至是急缩回去的,后者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灯火缱绻,烛根晃动,昏黄蒙住了他撇过去的半张脸,上面一对浓密深长的眼睫颤着,余光落在手边,似乎是浓重的,又带着很浅淡的一层,像是难过。
      蓦然,诏丘想起了掌柜夫妻的那段话。

      于是他问:“阿榭,你很喜欢嘉州是不是?”

      这一次,齐榭是实打实不解,因为他问的太突然。
      他张了张口,看样子是想回答什么,但实则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反而锁起眉头,像是被这句话难住了。
      不懂,不会,也说不出。

      下界多日,即便他们师徒曾经分隔再久,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也足够诏丘看清他,哪怕只是一点。
      但就是因此,诏丘才觉得更加不舒服。

      无关乎其他,齐榭的反应,总是太淡。

      小时候爱恨悲喜的痕迹全然散去,他更像是一汪清水,无论落进去的是沾灰的草石,还是色调浓厚的朱墨,一点涟漪后,他依旧是那个沉沉的模样,看过去干净到近乎透明,但实际是冷的,游离于俗世之外,相比修士,更像是近乎湮没的一点烟尘雾气。

      无根无迹,浑无牵扯。

      喜欢或不喜欢,再简单不过的答案,他小时候说过很多,对事或对人,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俗人千万情绪,与他毫无关系。

      甚至谈及莫浮派,他的师门,齐榭也总是情绪平平,恍如缘浅来客。

      诏丘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也不晓得那点有意无意的避让纠葛的情绪从何而来,虽则上界叩问大道,无欲无求为上,但也不是这个“无”法。
      好像他下一刻就要脱离师门,割离尘迹似的。

      其实他问的这个问题,并不难答。

      齐榭被诏丘带回门派时尚小,但还没有小到不记事。

      既然是从嘉州城带回来的,那他的父母宗亲也合该是嘉州本地人。

      如此说来,这是他出世前的俗世故土,联系着他的幼时记忆和血脉,怎么也会让人印象深刻。

      但诏丘也不想逼他,说不出来就算了,自己还能强行给人牵扯因果不成?
      是以他笑了一声,含混过去:“随口一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缓缓添了一杯茶给齐榭递过去,又说:“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怪,好事一堆,坏事也一堆,总是太极致了些。之前你褚师伯不是说云游隐居?我看他倒是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不知道会不会买一个小院无事住一住。”

      若是褚阳愿意买,那就更好,更称他的心,如此一来齐榭在嘉州就算有了依托,且这是信得过的人,无论是偶尔讨药来叨扰一番,或是兴起而往坐在一起喝茶品酒,详谈往日或来日诸事,只是想一想就会让人很安心。

      他这话题转得不是很顺畅,但也没出大纰漏,齐榭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答:“可能要问宛童师弟,他身体不好,怕湿怕干怕阴气,对住处很挑。”

      这倒是个实话。
      久病成医也是经验之谈,齐榭幼时岌岌可危的身体着实让人提心吊胆,庄宛童既然也是个需要悉心呵护的幼苗,在这些方面和齐榭的共同话题不可谓不多。
      他切身所感,自然是说的自己,但诏丘并不是病歪歪长起来的,听到药理一类反而会往齐榭身上多想。

      他照顾人的本事一是在齐榭身上练得,二是被闻理嫌弃出来的,但总归是逃不了照顾小弟子才有如此手艺,听得自己徒弟如此说法,神思飘飘又拐回原点。

      诏丘道:“有道理……确实要顾全这些才合适,否则还要折腾人。你小时候不就是?你长洐师叔的居室、外门弟子的居室、甚至是闻理祖师叔的屋子全睡过,不是说这个房间太冷清,就说那个床板太硬房屋太潮,还说某处闹动静吵人,死活不住,最后……”
      他本意闲谈,却没接话音,半途顿了一下。

      浮月殿最奢贵的主阁是严温住着,最为宽敞明亮,内里陈设也很不错。

      一个人住有些空,齐榭在严温的在舟阁挑了一间颇大的居室,勉强睡了半个月,便将被子褥子一股脑搬过来,十分理所当然的占了他的生兰阁。

      虽则这里八间房室,除了用于冥思读书之类,还有一两个没有派上用场,但他就是不要那些空的,非要诏丘的居室,言之凿凿,说那里地势绝佳,大小刚好,最适合看月亮。

      彼时诏丘和他叉着腰对峙:“没出息,不去你师叔那里非要跑回来,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居室在二层,你去三层,月亮更大。”

      他的一堆毛病已经好了很多了,没理由再让诏丘陪,要彻底霸占居室更是不行。
      齐榭抱着枕头往床边挪:“三楼冷,我年纪小,害怕。”

      这两个字有魔力。

      诏丘妥协:“好吧,那我去三层。”
      结果他也不让,抓着怀里的布料,眼睛一眨两眨三眨,乖巧里透着狡黠:“旁边也有房间。”

      诏丘不可置信:“那是书房,你让你师尊睡那里吗?”

      其实这句话说出来很诙谐。

      诏丘那时还未及冠,每一岁都在长,左右就是身量没定型。齐榭虽小,但和他一起拔高,对望时已经没有原来费力了。
      诏丘低下头,眉头深皱,满脸“不要以为你是我弟子我就会惯着你”的表情,但实则神色很吊儿郎当。

      他未承得闻端的天然贵气和举重若轻,一身威压全是在舞刀弄剑中一点一点垒起来的杀伐之气,化的是卓然冷绝的心法,融的是剑意和道心,傲气有余却静雅不足。
      而莫浮派的剑法再凌厉,他没杀过人,周身气劲就要在凶狠一途打一个折扣;不居掌门高位,权柄不多,又因为此刻不是两敌对战,仅仅是对峙、是闹剧,威严便也要打折扣。
      所以他再怎么身高腿长拔地睥睨,收敛笑色面容刻薄,齐榭也一点不怵。

      花架子而已。

      齐榭有样学样,冷酷地抱着一干包袱,板着脸,企图压倒他。

      严温不放心,过来给齐榭添被褥,被没有缘由的争执扑了一脸,乍一看还以为居室进了两只马上就要暴起互啄的大鹅,“哎呦”一声刹在原地。
      后来他了解了事情因由,就跟着劝:“师兄你睡旁边吧,我们三个可以一起看月亮。”

      诏丘冷笑:“好你个严长洐。”
      可算知道这个“看月亮”的风气是谁弄出来的了。

      他梗着脖子:“书室搬起来很麻烦,不要。”
      得益于半月同居,师叔侄两人养出一点默契,异口同声:“我们给你搬。”

      诏丘“哼”了一声,以为他们开玩笑,勉强在一层住了几天,然后某一日睡得正香,被两个夜猫子挖了起来。

      他们趴在床头四眼放光地向他邀功:“书室搬好了。”

      他一头困倦和雾水被拖拽着上楼,然后发现自己的新居室真的在东侧。

      原居室被小萝卜头彻底占了。
      他东西不多,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划地盘的本事,重要的地方,譬如木床,桌案,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东西。
      甚至还有一半是先从严温那里借的,只是为了昭示归属,让诏丘不要再打这里的主意。

      但这里还勉强可以接受。

      不能接受的是,按理来说应该原封不动,继续被留作静室的地方竟然也被搬空,被他们假公济私,打扮成了严温的客间。

      至此,他的阁楼大变,读书冥思都得去三层,二层中间的居室被徒弟占了,自己要去东间待着,西间还被自有一整栋阁楼的严温上了屋锁。

      诏丘道:“岂有此理!”

      严温按下他颤抖着要去拽锁的手:“这是好事。”
      诏丘觉得他诓自己,鼻孔喷火双目圆瞪:“哪里好?”

      当晚,自己的师弟就踩着宵禁打板的尾巴,抱着被子,气喘吁吁,鬼鬼祟祟的跑过连接阁楼的虹桥,再将快要睡着的诏丘拖出来,怀里揣着那个小的,三人抻着脖子看月亮。

      往事不堪回首。

      齐榭可能没想明白这一茬,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诏丘心底暗道:最后他成了冤大头,八间屋子,少了俩。

      但他没明说。

      就如同自己每天一脸怨气被捞起来看月亮,最后好不容易习惯此事,却是最开始叫唤最厉害的两个生了病,染上风寒,又自作主张的了结了此等惯例。

      这个过程太匆忙,又因为他们年少心气盛,行事不妥帖也不圆满,最后总是没落得好结果,麻烦惹出一堆,一边喝药一边被闻理骂,最后只记得汤汤水水涩口,以及被罚抄的书册太多,反而不记得自己造过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孽。

      严温和齐榭都各自行经了十五年的漫长岁月,而他自己则是大梦一场,生机断绝,没有累叠新事的机缘,所以才将往事记得深刻些。

      而记忆里稍稍厚脸皮的小弟子已经收了爪牙,安静无害的坐在他旁边,没给自己留有再胡闹的余地了。

      他说:“没事,就是觉得有些感慨。”

      岁月穿行,无人能挣脱往事,只是有人已经不记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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