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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情义 ...

  •   小贩指的地方说来靠东,实则偏中位。

      高堂明楼,三层朗阁,青瓦俨然叠压,垂脊扬劲而去,往下的朱红柱梁,卷席被匀整收起,荡于三层观廊之上。中有轩窗白纸,菱形窗格,其后客人高谈的姿色身形隐隐绰绰。最下是阔气的正堂,百数行客往来出入,热闹得很。

      满楼明灯,璀然华然。

      但有一处不同。

      最顶层悬着的明灯是最大的,沿街灯笼都比不上,年节当头,店主却定了素面做底,上描了一束不知名的花枝。
      这与满楼华丽不同,略有点格格不入,但内里烛灯用得妙,恐是红烛,烛火晃荡一二,便像是为那花瓣着色,朦胧幽深,像是妍女拂面,红袖招招。

      堂内比长街上更热闹,所幸桌椅整齐,排放稍密又不显滞涩,尚留有空位,迈过正中铺着长毯的中道,诏丘找了一个略偏僻的位置。

      小二走过来,笑问:“客官吃什么?”
      诏丘说:“粽子糖。”

      说来这只是个普通吃食,连正膳都算不上,来这样一家看着就华丽讲究,设价高昂的酒肆,却只点了这个东西,那小二竟然不恼,得令就走了。

      诏丘闲得无事,四处张望,见着堂内东北角某处挤挤攘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他可算是知道为何堂内人多,却仍有空位了,原来是在凑热闹。

      他笑着请教附近一位客人:“请问,那是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往后抻了一下脖子,很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您不是嘉州人吧?”

      诏丘也很惊诧:“何以见得?”

      那人道:“那个位置,”他正是指的东北角,“虽然是个小地盘,但落地的是这家酒肆老板娘的父亲,此人一头鹤发,画得一手好丹青,且算卦奇准,堂内客有一半是为他而来。但老爷子说了,丹青早以绝笔,只算有缘人的卦象,且一日只看三人,算卦的日子也很讲究,俏得很呢!”

      诏丘明白,他说的俏,想必嘉州本地的方言,为抢手之意。

      按理来说,他倒是可以去凑热闹,但卦象论未卜前程,不论往事,前路他没什么想算,干脆继续坐在原地喝茶。

      这家生意好不是没道理,这茶喝起来舒心,细品甚至熟悉,诏丘盯着茶汤,没注意到不远处有来人。
      但堂中客有一半不是为老爷子而来,自然有空瞧得,渐渐的,都不作声了。

      直到那人走到一层中道,甚至隐隐有了越过层层阻碍,直达这处的架势,齐榭看出来不对,低声提醒:“师尊。”

      诏丘掀起眼睑。

      那是一个美人,容色精艳,精艳到华丽,肌肤尤其细白,看不出年龄,柔荑上缀朱红甲饰,手腕坠着一个质色上好的白玉镯,一身华服,曳地而来。

      但都不重要,因为诏丘见多了美人,也早没了慕妍的少年心气。
      能引他眼珠一动不动的,是那女子的眼神。

      不同于这孤傲的长相,那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盯得越久,越能发现其中有泪花点点,如同碎星。

      诏丘“哎”了一声。

      别哭啊,不是我招惹的,我哄不来。

      那女子越行越近,在他面前停住。

      诏丘很想问姑娘有何贵干,冷不丁发现堂中人全部盯着这处,连那算命摊子前的人都散了。

      有人说:“这是老板娘吧?”
      另一人应:“是,不过,老板娘不是从来不出面见客吗?”
      那人说:“谁知道呢,不过你看这桌案前两个公子,都生得不错,或许是美人见美人,惺惺相惜也说不定。”

      诏丘一听这两字就想跑,齐榭怎会不懂,连粽子糖也不想要了,作势跟着要跑。

      那女子笑得愈发娇美,眼眶里的泪也越攒越多,美貌逼人之外另有一点楚楚动人的风姿。诏丘心里纳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让姑娘家伤心的缺德事,正要拱手,那老板娘突然开口,明眸皓齿。

      “仙师。”

      诏丘愣了愣。

      就这片刻功夫,一个男子追了过来,看样子倒像是这家老板,他闻言走到这里,和诏丘对上眼,就愣住了。

      恍惚间,诏丘脱口而出:“薛姑娘?”
      那老板娘明眸含泪:“是我。”

      一层地界人多眼杂,诏丘被请去了三层正北的明间。

      仔细说来,更多的是拖。
      他不太愿意,老板娘夫妻也不让走。

      别别扭扭被塞进去,除去齐榭,还跟进来三个人,连算命的老爷子都撂了挑子跟过来了。
      求着算命的人还没走,在一层堵着不敢上来,诏丘一边想自己又造了什么孽,一边被摁着坐下。

      他客套道:“好巧啊。”

      他有个诨名,得源于面前这位姑娘。

      眼看着躺了十五年,晓得这件事的人快要忘了,经此一事势态反扑,恐怕知道的人会更多。

      这不是最紧要的。

      令他头疼的是,不久以后,必然很多人都会晓得他诏长溟“出关”了。

      十五年的漫长昏沉,他被编纂进一道又一道妥帖无虞,甚至能完美自洽的谎话,在上界修士的“可望而不可即”,在下界百姓的“唏嘘哀叹”和“茶后谈资”里面隔绝往事和俗世。

      对于想要抛头露面,时隔多年再传佳名的修士来说,这样风流的出山令实在好得不得了,旁人该想起来不该想起来的都会想起,而前尘往事重重,他所行所想,招摇过市的所有事迹都会毫不遗漏的贴上来,再还给世人一个熟悉的剪影。

      可是诏丘深知,那只是剪影。

      今夕何夕,非同往日。

      且不说自己如今的形貌和心性都大变,即便是行事作风,也都是往低调那一途去赶的。
      十五年隔绝,往日修行权当前世,往日他尚且可以呼朋唤友,铺张盖天地宣扬自己今日做了什么好事,明日又做了什么好事,反正无论如何凶险,一群人叫嚷着总能搞定。

      但当下如果再走前路,必然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怎么闭关这么久?”“你如今修为如何?”“昔日首徒为何不坐上掌门之位?”

      想想就很要命。

      每一问都合情合理,但每一问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说辞。

      严温身居凌空山的诸多年岁,想必是苦苦经营,他露面一次就让众人掉转矛头可以挑拨,那他这个师兄当得未免太贴心。

      且这一路而来,他碰上的全是险事,自己作一作也就罢了,若是惹得什么人好奇来凑热闹,那可是要遭。
      他打定主意,眼神乱飞和齐榭对暗语,道找到机会就溜。

      薛姑娘,如今可称为薛掌柜,或是薛夫人,并不晓得他乱七八糟的思量,款款一站,笑得眉眼弯弯:“方才认出仙师,一时喜悦,有些失态了,请勿怪。”
      诏丘客气道:“哪有,故人相逢,喜事一桩。”
      薛掌柜笑得愈发娇美。

      但他们这边聊得火热,却另有一道视线灼灼而来,诏丘被盯得不太自在,抬眼便与一名男子对视。

      诏丘心道,这莫不是把我当成他的假想敌了?可真是冤枉。

      他为证清白,绝不示弱先挪眼,那位男子倒没冷眼相对,看他更像是琢磨、打量,恨不得把他每一块都细细掰开探看个清楚。

      于是原本热络的氛围逐渐落下来,他们两个各自沉默地对着眼,诡异又莫名。

      还是薛姑娘挑着眼梢轻咳了一声,眉目中有责备,细长如玉的手指虚掩唇角,问他:“看什么?”

      那男子就僵硬地收了眼神,诏丘倒没说什么,只是半程中略过这位仙师身旁的蓝衣青年,后者刚抿了一口茶,唇色被茶水晕得润亮,便让这个好唇相有些打眼,唇角隐隐有下撇的迹象。

      他这眼神收得不太有底气,被小公子若有若无扫了一眼,多年待客换得的圆融不惊竟然散得一干二净,背后发了一层冷汗。
      是以他家夫人唤他,华服长衣的男子都没听到。

      说来,他身量略高,但欠诏丘几寸,容色中上,五官并不出挑,但也没有短板,凑在一起是个尤其和善热络的面相,很有点福泽深厚的意味。

      薛美娘再唤,脸上的笑都要绷不住了:“夫君?”
      他慢半拍地应一声,薛掌柜道:“仙师请我们坐下。”

      明间进深可观,容纳五人绰绰有余,算命的老爷子正好落座诏丘身侧,多年来因为自己这两份本事,他已然养成了藏话七分的习惯,见着诏丘,却忍不住多说:“多年未见,仙师可好?”

      他话一出,一行人都顿了顿。
      不为别的,就瞧他头上白发,谁也不敢往好了的想。

      但这是个客套话,也是打心底的关切,可能说出来的时机不对,才显得略微尴尬,诏丘笑道:“若是有事,怎么有缘见到诸位。”
      他眼眸眯起,唇角上扬,不动声色带过这一茬,“只是没想到,薛姑娘倒是支起了偌大家业……”他想到什么,忘了要客套,“我的粽子糖是不是还没上?”

      薛掌柜差点没接住他折转的话头,赶紧招来跑堂小厮,将差点送到一层的粽子糖又送过来,油布包裹之外,另有一盘新的。
      诏丘道:“何必客气。”
      太多了吃不完。

      老先生道:“仙师于我薛家有恩,这点吃食不算什么。”

      当年之事,一半是职责所在,已然收了钱财,一半是情义所至,不必拿俗物衡量。
      既然该给的一点没缺,诏丘怎好去占别人的便宜,抬眸给对座的齐榭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待会儿多留些结账银子。

      但老爷子实精,这般微不可察的嘱咐已经无法瞒住他了,盖着简单布衫的小臂抖一抖,露出一双苍劲的手,虽然皮肤干枯生皱,但指节有力,骨骼修长,他乐呵呵地将粽子糖推近一些:“仙师如果觉得过意不去,拿它当喜糖吃就好。”

      等这句话落地,薛掌柜脸上飞出两团红霞,很不好意思,她身侧的男子眸光柔和,朝她身边倾了倾身。

      十多年前诏丘那番拒婚,误打误撞将薛家的家财抖搂出来,便有不少合龄男子打着爱慕的旗号来求娶,实则是看中了万贯家财背后的锦衣玉食风光无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老爷子不愚笨,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已然决定将女儿留在家中养一辈子了,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截了胡。

      说来,也是误会一场。

      薛美娘整日待在家中,一是为了躲门外的媒婆,二是乐得清闲。

      拜访的男子多是楚楚衣冠面容干净,但心底算盘全部哗啦作响,她天性通透,眼清目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是否有情,又是什么情,她一眼就看得出来,且从不辨错,早将这些人看透了,没一个是好货,是以她一个也没正经相见过。

      某一日她午憩刚醒,想着求婚之人这时应该不至于饿狼扑食般紧咬她不放,便趁着日头不错,换上最低调的衣裳,戴着帷帽出门看自家的田庄。

      最近一处田庄在某处青山脚下,风景尤美。

      她正欣赏潺潺溪水,冷不丁被身后树枝里坠下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人衣衫一般,容貌完全比不过她曾瞧上的,且行迹鬼祟,屁股墩儿着地,手里还抓着几个果子,诚惶诚恐,看得她起怒。

      虽然隔得颇远,这棵果树也是她家的。

      于是不容人辩驳,她抬手将那人揍了一顿,男子不还手,被她打得扑倒在地,求饶道:“姑娘别打了,我不是……”
      薛美娘平生最是孝顺,这是她父亲亲手种的树,讨她母亲欢心的,年幼时父亲还开玩笑戏弄她,说要将这棵树作她未来的嫁妆,这样才好夫妻和睦,恩爱一生。

      一是气他小贼行径,不问主家就摘采,二是气他糟蹋了自家尊亲的情谊,那树枝脆果都掉地上,看得她心疼砸泪。
      于是她愤愤之下掏出手帕将他嘴堵上,警告他闭嘴,还踹了那人一脚,怨气冲天地跑了。

      她回去就和父亲告状,两人又到原地一看,竟然在树杈子上面找到两串铜钱。

      她是家中独女,千娇万爱,向来喜欢什么要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看着柔弱,其实会点三脚猫功夫,打人尤其痛。
      被她揍过,少说三天下不了床,更何况爬树。
      是以这必然是那男子之前留下的。

      误会闹出来,她愧疚得睡不着,派了人去寻,就为道一声歉。
      后来人找到了,不知怎的就成了她夫君。

      诏丘听得津津有味,薛美娘脸红得要滴血,她半捂着脸,明明出嫁多年,此刻还是待嫁女儿的娇羞姿态,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父亲,你别说了。”
      老爷子依旧乐呵呵的,最后颇为得意,称这是,“天赐良缘。”

      诏丘附和他:“不错。”

      这样说来,这桩亲事,还真是有一半归功于他,诏丘脸皮厚,也不客气了,当即揖礼:“那这些糖,我就收下了。”

      他一开口,齐榭就很有眼色地拿走了桌案上束好的一包糖,妥帖收到广物囊中。

      薛美娘朝身侧之人觑一眼,恢复了端持:“下界不同上界,不重亲缘,但想必遭逢大事,亦有祭礼一类,小店虽然卖酒食,但一些糕点做得还不错,不少修士路过此地,都会买几包带回去给门内未辟谷的小弟子打牙祭,仙师若是以后有需,派人下来知会一声,我们无有不应。”

      她想得很周全,诏丘却说:“不必,经年恩情不过是小事一桩,怎能占便宜这么多次。”
      又吃又拿,那还了得。

      闻端昔日教导,恩怨立清,不可过多牵扯,上界叩问的是长生道,下界求的是安乐道,两者不同,若是强行纠葛,会乱道法。

      修士抗打,但平头百姓本就是受他们庇护的,一动一静,一攻一守,若是正位颠倒,最先遭殃的往往是弱的那一方。

      老爷子却说:“并不是。”

      其实当年诏丘来前,他发妻已然染病多年,即便没有恶鬼上身,命数恐怕也将尽了。

      后来他们匆匆大闹了一场,替他们驱除灾祸,诏丘确实走得快,提剑颇凶,但在他们赶走登徒子之前,却有一人与他同行,去看过了他发妻的病症。

      将死之状,因为那位修士的援手,硬是多留世三年。

      生死之重,千金无抵。

      只可惜,他不晓得那名修士的名号。

      但恩情是不会变的,虽不是诏丘亲给的命道,却也归结于他的善心。
      所以他一直记着。

      施者言微,受者言巨,并不是一句应尽之责那么简单。
      二者给取不同,应以受之者为则,否则挟善求庇,源宿不衡,有失公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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