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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染疫 ...

  •   他年幼时被闻端拣回门派,听说生了一场大病,忘却了门第姓氏,变得无有前尘。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件好事,亲缘淡薄,反而是修道的好苗子,他是亲传,被师尊手把手教到如今这番模样,尊长填平了血亲的空缺,是以这么多年来,他对于下界至亲之间的执着尘事见了不少,能明白大半情谊,却对亲眷牵连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这全然归结于迄今为止,他从没有失去过任何一位可堪亲眷的紧要之人。

      但他心里隐隐知道,于下界的百姓而言,血缘亲属,和他所归依的师门是不太一样的。

      这是从严温身上明白的道理,他不同于诏丘,是正儿八经擢选上来的,拜师前也是有父有母有氏族血亲,在漫漫修行路上,也曾因为受挫而偷偷哭鼻子,思念远方亲人。

      对于此事,诏丘尚能开解,大不了带着他溜下山悄悄回归家门,即便远远望上一眼也是莫大的慰藉。

      但他怀里的小崽子不同,前尘往事不算,他已然没有庇护了。
      幼齿年岁,孑然一身,何其残忍。

      他不晓得怎么办,严温盯着盯着,却伸出手:“我来吧。”
      将信将疑之间,他将小崽子交了过去,这一次他却没有挣脱。

      原本闭着眼,大颗泪水洇湿了浓密的睫毛,又倏然落下来,哭得不动声色,只是偶尔抽抽噎噎,还算生动。

      严温拍着他的背,从上往下,温和的安抚着,在某个抽泣的当口,严温微微俯身,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小崽子打了一个哭嗝,双眼朦胧的望过来。

      诏丘不晓得他听到了什么,就见他点点头,疲惫无极的阖上眼,真正睡过去了。

      安静蔓延过来,连带着外面沙沙的风雨声,雨水拍打窗户,像是谁敲门。

      神经好不容易松弛下来,又因为这样时而猛烈时而松和的拍打不得不反复吊起,诏丘和严温被磨得没脾气,神色都十分恹恹。

      严温将睡熟的小崽子放到床上去时,又一道惊雷乍起,白光映着门口一道虚影。

      雨声枯燥,诏丘正在发困,眼皮慢悠悠耷拉下来,被这惊雷一照,余光瞥到这团像是人的东西,猛地就醒了。

      他示意严温不要作声,自己蹑手蹑脚的挪到门前。

      拉动佩剑会有声响,打草惊蛇,他身上符纸全部用在了今日晨,现下没有可依傍的外物,不好趁其不备压制住,行事便需谨慎。

      所幸修士会的东西很多,除了剑术、符篆,他还有几种拿得出手的招式,不愁压不住他。

      门外狂风烈了起来,东拉西扯的撞或扯着,在又一阵风迎门扑过来时,他撤走了门闩,发力偷袭,被一个湿漉漉的东西拢了一下,毫无威势的被折到一边去。

      那是一只手,只是虚挡,不曾带来什么杀意。
      诏丘与来人对上,下一招便收住了,他惊诧道:“云师兄?”

      他浑身都是湿的,外面披着一件蓑衣,不过一看就没有好好系,此刻被吹被刮,已经松开一大半,露出里面质地一般的下界常服,衣摆上的水成片往下淌,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严温惊呼一声,忙不迭将人拉进,又在屋里打转,给他找干衣裳和可以吸水的帕子。

      他眉眼半垂,衣服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瘦,虽然少年人拔高抽节很正常,但这个模样看着还是叫人心惊。

      诏丘看他不太对劲:“怎么不进门,站在门口想什么?”
      云见山缓缓抬起眼睑,胡乱抹了一把脸,将水泽全部抹到下颔,一颗一颗落下去,像是垂泪,他道:“师兄……”
      然则他并没有“兄”出什么,喉口哽了一下,疲惫的阖上眼才能接续。
      “师兄染疫了。”

      云见山喘出一口气,听不出情绪地继续说:“师尊和万掌门都在齐府替他压制,他是偷跑出来的,手上带着手套,递给我一包东西,然后将我赶回来。”

      他愣了一下,双眼瞬时放空,但只是须臾一瞬,那双眼睛恢复清明,然后云见山动了一下,可能是被冷的,抬起来的手指有点僵硬,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木匣子,深红而抛光,面上挂着水珠。
      他五指也是湿的,便示意诏丘替他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诏丘浑浑噩噩,一令一动,接过木匣的时候手一抖,差点连盒带东西扔到地上去,还好最后稳住了。

      那是一张纸,只食指长,纸面雪白如新,可能写下不久,折痕很浅,透光时依稀可以看见细密的小字。

      透着屋内灯火,诏丘能看出其上一些词句的笔画,并不同往日一般遒劲,整体朝一侧歪,就好像手上有什么伤口不能碰,于是握笔的手势是虚空的,发不了力。但每个字都还端正,承了主人的不苟。

      门闩忘了再放回去,门扇被呼啦拍开,狂风灌入。

      诏丘举着纸,才想起来自己也许可以跟着看一眼,迟缓的要将纸面转过来,但功成只半,云见山对着他又抹了一把脸,双唇死抿,突然不管不顾的夺下纸条,恨恨撕成了碎片。

      纸屑染上水,立刻绵软黏连,被他发狠搓成一团在手心紧紧攥着。

      云见山抬眼时眼底猩红一片,又含着水,看着又气又悲又吓人,不知是情绪翻涌太甚还是外面太冷,手都在颤抖。
      严温找好东西,然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毫无征兆的,小姑娘醒了。

      她睁开眼睛就开始哭,陡然响起的哭号吓了严温一跳,想叫云见山,又不太敢。

      云见山愣了一下,有些迟钝的迈过步子,从严温手里接过一张软帕将手擦干净,又愣愣的盯着小姑娘的脸,片刻后,还有些冰凉的手蒙上她的眼睛,云见山说:“别哭。”

      莫名乍起的哭声又这样莫名消止。

      云见山不去接过干净的衣裳,转身就往屋外走,吓得诏丘使出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拽住,惊道:“云师兄!”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唤他的名字,云见山不得不站住,也没给出什么可供琢磨的反应,只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

      诏丘不懂他让自己放心什么,还要再问,云见山已经冲出居舍,奔向雨幕,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那团碎纸在他哄小姑娘时被塞回盒子里,诏丘赶紧去剥开看,努力拼凑,只扫了一眼,登时不动了。
      严温被他们两个的反应吓懵了,他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发问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慌的:“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探头想去看那张纸,诏丘一手盖住,本是要瞒着他,后知后觉根本瞒不住,咽下一口唾沫:“褚师兄怕这样下去见不到云师兄最后一面,但也不敢当面说,就写了信纸,安排身后事。”

      严温被他一句一句砸得眼冒金星,猛的拽住他的手腕狠力晃:“这样下去是怎样下去?什么叫最后一面?什么后事?”
      诏丘问:“长洐,你还有没有传信符?”
      严温忙说有,从怀里掏出来好几张符纸,一股脑塞到他手上,两人头顶着头,来不及走到桌案边,站着用手指就开始写,给褚阳。

      这都是他从门派带下来的东西,品阶不低,然则一张符纸用尽也没见得半点回音。
      诏丘再写,仍是杳无音信。
      严温再往他手里塞,诏丘手心朝外推出去:“他是故意的,不想答我们。”

      严温拉他:“那我们去找云师兄。”
      诏丘反力一拽,将人制住:“算了。”

      这种时候,云见山心里不知道比他们乱多少倍,再说了,即便是去找,诏丘站在他面前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安慰太苍白无力,甚至有一语成谶的风险,他自然不希望褚阳出事,在这个时候只能选择闭嘴。

      严温虽然常常言之凿凿,说自己已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了,不让几人将他看成不可靠的样子,但他确实被护惯了,挣扎的同时也适应着,遇上这等无措大事,不自知仍是畏惧先冒了头,下意识的去寻求诏丘的回应。
      他皱着脸,眼圈看着就开始红:“那我们什么事都不做吗?”

      诏丘比他镇定一点儿,且因为严温这个下意识依赖的反应,他反而捡起当师兄的架子,心神稍稳,迅速将漏风漏雨的门关好,将严温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这件事必定只有几个人知道,虽然师叔也来了,想必寻找化骨解方的事情有他在其中发力,但褚师兄是在宣殊门露脸惯了的,若是旁人晓得,恐怕会带出什么变故,我们必定要将嘴守好。”

      严温使劲点头,被他的安排牵走了心神,刻意转移注意似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的嘱咐。

      诏丘又道:“我们明日去寻云师兄,配解方我们帮不了忙,看是否能研究出什么拖延发作的法术,对褚师兄对疫人都好。”
      严温仍是点点头。

      他将手钻进诏丘的臂弯里,就地拉着他坐下来,左右床上睡着小崽子们,两人无处可去,便靠在一起。
      不知不觉的,严温在惊倦里睡着了,诏丘亦然。

      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顾不上严温还没睁眼,诏丘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心神不定,一夜做了好几个梦,本就没睡熟,稍有清明意识就逼着自己醒过来,趁着人少,笃笃笃敲响了云见山的房门。

      门页向内打开,出现的却是佟立修惺忪的脸,诏丘晓得为了节约地盘都是二人合住,顾不得多说,只问:“立修师兄,云师兄醒了吗?”

      谁料佟立修十分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云见山没回来啊?我还以为他和你们住一块儿了?”他反应过来不对劲,“怎么回事?人不见了?”

      诏丘心道真是要糟,扯了一个含糊的谎:“不是,我们那里人太多,他睡了一半就走了。”

      他寻思着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云见山,左右环顾,甚至荒谬的将天上地下也扫了一边,没想出他这个时辰能有什么去处,想了半天,确定还是去安置疫人的地方看一看,凭运气找。
      他打定主意又要走,佟立修跟过来,诏丘连忙抬手打住:“别动!”

      说来,此刻连天都没亮,佟立修是被他敲醒的,外衣松松垮垮披在肩上,墨发披散,显出点素日没有的沉静气质。
      他问:“长溟,是不是出事了。”

      真是怪得很,现下没有其他人,他又叫自己长溟,且他的问句听着和缓,实则是笃定的,诏丘暗道不好,又要扯谎,佟立修已然退回去,哪怕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再多问:“你走吧。”

      诏丘张了张口,佟立修不经意打断他,懒洋洋的:“我真是发梦了,还是继续回去睡的好。”

      不知为何,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和这番清冷模样,陡然让诏丘生出他知道点什么的错觉,但门扉已然阖上,他来不及去想更多,只得再悄摸寻人。

      有了前车之鉴,他更加注意隐蔽行迹,天可怜见,一路鬼鬼祟祟过来,终于让他找到了云见山的踪迹。

      那是另一间居室,也是临时搭建而成,若硬要说出用处,就是半个杂间和半个书室。

      因为杂物过多,且全部落了灰,内里布置乱得很,余下的空处只能容纳一张破破烂烂的书桌和旧得生出裂痕的木椅,灰尘满室来不及驱赶,是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弟子将此地派上用场。
      但诏丘就是知道,云见山就在里面。
      于是他叩着门,低声问:“云师兄。”

      过了好一会儿,内里传出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门边定住,却没有开门的响动。

      有人说:“长溟,你回去吧,不必担心我。”
      诏丘张了张嘴,发现一路边跑边琢磨的措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很显然,无论他搬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么动听的所谓办法,云见山都不想听。
      于是他“哦”了一声,待在原地半晌,最后还是悻悻走开。

      回到居舍的时候,严温已然醒了,焦急不已的在门口打转,看到诏丘回来才大松了一口气,他问:“你去哪里了?”
      诏丘就答:“去寻云师兄。”
      严温忙问:“寻到了没?”
      诏丘摇摇头又点点头,弄得严温一头雾水,他解释道:“找到了,但是将自己锁起来,谁也不见。”

      其实一时焦急想不开也没事,云见山行事有分寸,此番对他避而不见,多是心里乱得很,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

      诏丘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倒希望云见山休息一会儿,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睡觉也好,冥思也好,想通了自己就会出来的。

      但是他怕的不是这个。

      他怕的是云见山久久不出,让其他修士生出疑心。

      但没等他琢磨出个什么结果,未关的门扉闯进来一个人,正是他之前带路的那位。

      他这次不抱书了,两手空空,见到人就拽腕。
      诏丘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这是去哪?”
      那人道:“立修说见山得了密令,近几日恐怕出不了门,让我有事找你。”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诏丘先“啊?”了一声。
      那人问:“你不知道?”

      诏丘一个激灵,心道佟立修果然知道点什么,但他无意戳穿,反而给他们打掩护,这是好事,就立刻应下来,从善如流道:“睡懵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他赶紧转移话题,“这是去哪?”
      那修士步履匆忙:“非要你亲自来的,除了符篆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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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染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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