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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失亲 ...

  •   有一阵长风吹过,带来无边寒意。
      诏丘打了个冷颤,禁不住抬头望天。

      那是一片深灰色的苍穹,昏沉晦暗,重得像是要压到地上。

      春季拖拉到这个日子,已经很不适合再料峭了,近来日头转暖,四处生机不烈,但已然有蓄势待发的势头。

      然则看了这一场天色,诏丘也不是很确定,这一场寒意是否有被送走的契机。

      严温问:“今日是不是要下雨?”
      诏丘道:“极可能是。”

      虽然说一场春雨一场暖,但他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带着严温朝外走去。

      泥地不算平整但所幸还干燥,一路前行,从某一处拐过来一个弟子,看着比他们都要年长,怀中捂着几本书册,见到他则眼前一亮,疾步过来:“长溟,你见到立修没有?”

      诏丘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自然回:“没有。”

      这位修士不常露脸于人前,诏丘实在没什么印象,但晓得这是九派之一忘临派的弟子,亦是医修,想必寻佟立修有事,便轻指了一下书册:“这是给他的?我晓得他的书案在哪里,你可以先将东西送过去。”
      他问:“可要长溟带路?”

      那位弟子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闻言使劲点点头,简直求之不得:“我正好有事同你说。”

      诏丘和他并不熟识,那想必他要说的不是什么私事,多又是和疫人有关的,他如是问道:“是有哪里需要我帮忙?”

      那弟子先问:“今日立修交给我一些符篆,说是你画的,可有多的,我可否再讨要几张?”

      更早些时候,因为符篆和由此牵扯出的一些小事,诏丘和佟立修还争吵了一番,他以为后者自有主意,不会碰他的东西,却不料他还是依言,将该送的符纸都送了出去。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诏丘应下来:“当然可以,不过不知道你用的是哪种?”

      这阶品不同,可制痛凝血的效力也不大一样,用处也不同。

      那人回:“低阶,可止痛的,不过这一次我想要高阶的安魂符可有?”
      诏丘道:“有。”

      那人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将符令烧化,加到汤药里,便可以让这些疫人消停许久。”

      化食符和煎药符是最容易被用来疗愈的符咒,汤渥洗涤,也比覆膏更加温和,潜濡默化地发挥效力,但相较于药剂,则更加依赖灵力。

      诏丘不解:“高阶的,是否不太妥当。”

      虽然越高阶的符篆效力越好,但用多了也有弊端,毕竟被当药使,混在汤剂里便沾染了药性,久而久之易生依赖不说,若是有朝一日高阶符不够,一般的符咒就很难替代凑数,这和由奢入俭难是一个道理。

      那弟子摇摇头:“我当然晓得,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也多亏今日褚掌门来过,否则这里已经要压不住了。你来这不比我们久,一定没见过每日集中换敷药的场景,那已经不是一个惨字能说的。”

      他想起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五官都凑成了一团,低声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疫病什么时候能过去。”

      诏丘确实没见过他口中的惨象,也着实想象不出来,有些不可置信道:“可若是现在每人都要符咒入药,再几日岂不是人人头上都要顶着一张符纸才能勉强活命?”
      这也太匪夷所思。

      虽则他到此最大的功用就是画符,除此以外就是做一些零散活计,但下意识的还是以为汤药治疗才是正理,以灵力压疾,岂不本末倒置?
      更何况符咒只是辅佐,最好能不用还是不用,因为尝过它镇痛滋味的疫人多半会上瘾,也容易逼迫修士消耗灵力,前者心志搓磨,后者跟着灵神震荡,怎么听都不是好事。

      他画符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可不是让他们当饭吃的。

      书册因为走动而滑下去,那修士短暂的停住脚跳了跳,将书册颠回怀里,再忙不迭和他解释:“不是全部,也不是次次都用,可绘符咒的修士再多,也抵不过下界的百姓之众,那更多是用在将死之人身上,要么让他们去的松快一些,要么替他们续一口气罢了。”

      越往居室走,修界弟子就越少,修士都出去忙了,就显得此处越发冷清,那人看着四处安静,对他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其实除了以符篆压制,还另有一个办法,医修试药听过没有?”

      试药,诏丘曾听褚阳说过,无非就是谁研究出个什么新药方,又寻不到好的病人,便有个把舍不得药剂的医修以自身为试例将汤药或是丹丸用光,而所谓试药,运气好了是治病,运气不好就是吞毒。

      诏丘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那人继续碎碎念:“你别看这里医修多,但敢自己试药的少得很,真下得去手的都是性子狠,且还要有几分真本事的,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自己搞死了。光我知道的,有闻理长老,”他用手肘顶了一下诏丘,“就是你家师叔,还有褚归一,至于其他门派,就数嘉州本地的宣殊门最豁得出去,几乎人人都拿自己当靶子……”

      这种事真是听着不舒服,他每多报一个名字,诏丘心头就颤一下,差点龇牙咧嘴捂耳朵,实在受不了打断他:“你别说了好吓人。”

      那人乍舌:“这就吓人了?你们剑修和法器打交道,时不时见血怎么不觉得吓人?再说,还有更厉害的。”
      诏丘一边心惊,一边心痒想听,凑过去一个耳朵:“什么?”

      这便是他要说的重头了,那弟子嘿嘿一笑:“这种能折腾还能活下来的医修的血,其实都灵得很,比得上上品灵药,说不定正可做此疫的解方呢?到时候便不需你耗费灵力。”

      诏丘听得狠狠打了一个寒颤,虽然他也舍不得自己的修为,但还没有将灵力看得比人命还重要的地步,这番说辞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诏丘皱着眉:“一点都不好笑。”

      那人看他反应激烈,也不多说了,连声道:“好啦,不吓你了,现下疫病还不到那样惨绝的地步,是绝不需人命为抵的,即便要抵,我才是医修,你急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要做取舍,诏丘腾的冒出一股火:“我才没有。”
      那人笃定:“就是有。”

      诏丘怨道:“和你说话总是提心吊胆,我不和你说了,你要找的地方就在前面,”诏丘朝不远处某间不显眼的帐篷处一指,“你自己去吧,我不奉陪了。”

      他蹬蹬蹬跑走了,脚步如风,生怕离他不够远,一口气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肯停下来喘口气,身上热气翻涌,顺着衣裳缝隙一阵一阵地扑打来,让他一阵又一阵发昏。

      诏丘单手撑住膝盖,脊背弓下去,墨发从身后垂下来一丝一缕,遮住了他的眼睛。
      直到有人一掌薅来。

      诏丘惊跳,连带着身后来人也被吓得一个踉跄,眼疾手快抓住帐篷缝隙里的小树苗,和其一起夹缝求生,满头满脸雾水:“师兄,你怎么了?”
      是严温。

      诏丘道:“没事。”

      严温揽住他的肩:“今日诸事顺利,我刚才去找立修师兄,他说不久下雨,大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派值守弟子照顾疫人也顾得过来,其他人可稍稍休整。”
      这个其他人,自然包括他们师兄弟俩,严温自然是欣喜的,已经开始琢磨是回去补觉好,还是和诏丘长谈,弄清楚他未知之事的好,却听得诏丘咕哝了一句“不如早解决为妙”。

      他冒完这句糊涂话,拧着脖子就要走,严温将他扯回来:“师兄你去哪里?还有两个小崽子等着,立修师兄将我们的居舍合并到一处了,我们需得和小家伙们待在一起,但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你不准跑。”

      他强拖着诏丘走,后者显然神思不在此,一路琢磨,也就一路恍惚,拖拖拉拉,等两人推开大门,身上衣衫果真微微湿润。

      雨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毫毛似的泼洒了一阵,雨水就变得强势,山川倾斜引得河湖倒灌也不过如此。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雨也许还能引得人欣喜一场,毕竟谷物所依,下界生计所系,但现下嘉州乱得很,没人有这样的好兴致。

      雨帘牵挂披垂,两人被困在居室里,严温最初还想逗逗孩子,然则小姑娘自从被云见山抱过就安然长睡不醒,将几日疲惫全散在这些时辰,躺得很安详。

      而另一个早就醒了,所幸并不哭闹,只是安安静静在床上坐着,严温也想去抱,被他躲了好几次。

      诏丘坐在床基上,单手撑腮,食指微动,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一层又一层乱七八糟的线条被他画了好几遍之后,终于有人开口了:“你在干什么?”

      诏丘一愣,回过头,发现竟然是小崽子在说话。

      他先答:“想事情。”然后问,“你怎么不睡觉?”
      小崽子答:“我也想事情。”

      这句话逗笑了诏丘,他伸出手:“要不要我抱一会儿?”

      小家伙眼睛很大,瞳仁是深色的,望过来时像泉水一样清亮,不吱声,只是直起上身,跪挪过来一点。

      诏丘识破他的小心思,一把将人搂过来,揣在怀里,下颔压着人的头顶,于是一大一小就都秉着一个深沉的神色杵在严温面前。
      可能实在无聊,也可能是觉得不平衡,严温大着胆子捏了一下他的手:“为什么不给我抱?”

      小崽子飞快眨眨眼睛:“我不认识你。”

      诏丘适时提醒:“这是我师弟,给你说过的,忘了?”

      怀里的小崽子蠕动了一下,将手抽出来垂荡着,身子却往后靠,诏丘对严温做口型:“怕生。”

      他又去试探小崽子:“那如果是另一个人,穿白衣服的那个,你给抱吗?”

      他指的正是云见山,严温不错眼珠子的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表情,便见他低声答道:“嗯。”

      这句话太实诚,毫无疑问戳到了严温的肺管子,后者心口一痛,满目哀戚试着动之以情:“可是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只记得我两个师兄吗?”

      小崽子不吭声。

      诏丘拍一拍严温的手背,示意别着急上火,单手绕过他肥肥软软的小腰,“我记得,你叫齐榭对吧?”

      小崽子点点头,像雏鸟一般缩进去一点,再缩进去一点,最后双手抱膝,直接嵌进诏丘怀里,眼神扫过严温,双眸阖上。

      严温撇撇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谁知小崽子紧闭的双眼莫名睁开,有点怯,但无比清晰:“不是。”

      严温“哎”了一声,不太明白事情的走向。
      不讨厌他,但是不要他抱,难不成是对他过敏?

      小崽子不曾有他这么多思量,此刻钻到诏丘怀里本就是奔着一件事来的,心愿达成,便像是长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了,闭着眼。

      他身量很小,现下被洗干净了脸蛋很白,活脱脱一个娇养起来的小少爷,穿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小衣裳,满身贵气,难得蹦出来几句话,却像瞬间用尽了一身精力,又睡过去了。

      严温明白了:“他把你当床。”
      诏丘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然则不得不承认,用气息将几个字推出唇舌:“恐怕是。”

      现下两个小的都莫名其妙睡得很香,严温也不去做那些拈酸吃醋的事情,依然用气息吐字,慢慢问他:“说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画了一个圈,框住两个熟睡的小家伙,又朝门外一点,意指云见山。

      “这”代表的前尘太多,诏丘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掐头去尾,省去了他们和彼时身份不明的云见聪打斗的过程,以及云见山被派到此处的因由,小心翼翼道:“我和云师兄下界找曹门主,引得诸多事……”

      房外飞沙走石,雨声沉闷。
      这种境况下,脚步声辨别不清,他需得时时注意是否有弟子叩门,声音不能太大,然则天地不算全然寂静,雨声嘈杂相扰,声量又不可太小。

      诏丘越过怀里的小崽子,脑袋愈发前凑。
      某一刻,他恍叹一声:“真的很可惜。”
      短暂的沉默之后,手臂不自主发力,引得一声啜泣。

      诏丘一愣一慌,连忙住嘴,又低头去察看怀里的人。
      小家伙睫毛深长,挂着一颗晶莹泪珠,眼睑颤动但死死闭着,似乎在强忍痛苦。

      诏丘很有些抱歉:“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然则小崽子动了一下,不接受他的道歉,脑勺后仰,径直和他对上视线,想开口,但哽了一下,硕大的泪珠就坠下来,径直砸地。

      一道不高不低的惊雷乍起,亮光从窗纸透进来,惨白得吓人。
      雨声沥沥中,他掩下哭腔:“所以我的父母亲是死于这个吗?”

      后背酸麻一片,不知道是坐久了累的,还是被怔住了,思绪乱飞之间,诏丘恍然反应过来,他从没睡着过。

      严温听了一半,却正好卡在小崽子所问之处,不敢答话,后者只专注的和诏丘对视,眼睛湿漉漉的,长睫微动。
      他问:“是吗?”

      诏丘强笑不成,咽下一口唾沫,闭了闭眼:“是……”

      毫无征兆的,怀里的人将头埋进他的臂弯,诏丘屏住呼吸,琢磨着是否应该拍一拍,手臂微动,牵连出一片深切的凉意。

      他有点慌,伸出拇指在小崽子紧贴衣料的脸颊上乱抹了几下,低声哄:“别哭别哭。”

      但他其实心里明白,这样的安慰等同于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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