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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怕生 ...

  •   他将诏丘带到一张病榻前,上面躺着一个老妪,看着面熟。

      老妪脸颊两侧已经皮肤深陷,可能是被用药了,多余的血水没有流下来,而是被留在伤口最里,血窝像是被强涂上去的两团红脸蛋,糊在苍老的皮肤上,怪异又瘆人。

      她昏沉着,灰白乱发被压在枕骨下面,像无厘头的线团,又乱又稀薄。
      好不容易,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样子有点僵硬,视线落在诏丘身上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竟然亮了一下,有几个含糊不清的字逸出来,像是“小”什么。

      诏丘听得一头雾水。

      听着话头,极像是在念叨什么人。

      重病如此仍会牵挂的,无外乎至亲至信,若是加了“小”的前缀,多是疼爱的晚辈。但诏丘毫不记得自己和这位老人有什么牵扯,更别提知晓她想唤的人是谁,自己又认不认得。

      疫病发作到这个状态不需要高阶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将他拽过来,诏丘还是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张随身携带的低阶安魂符给人贴上,然后做好防护,凑得不远不近,听她想说什么。
      一声含糊不清的“谢谢。”

      有点无厘头。

      诏丘有些不解,转头望过去,站着的修士就给他解释:“老人家说了好几次要见你,所以我带你来。”
      诏丘使劲一回想,终于知道这句谢谢,是起于何处。

      昨日她也是这样不安稳,他强拉着云见山给老人家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甚至算得上是无功而返,却被她记着这么久。
      认真说来,这句谢,应该是给云见山的。

      他便客气道:“婆婆不必多礼,照顾你是我们应该的。”
      然则她摇摇头,被红疮覆盖的脸瘪下去,喉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应该是她想深吸一口气说些什么,但符纸发挥效力很快,让她来不及开口。

      她看着着实瘦弱可怜,立着的修士有些不忍:“因为红疮会蔓延到五脏六腑,这些疫人喉口都是血沫,说话不清楚,吃东西都生疼,据我所知,以前行过此疫的下界甚至有难以进食,进而被饿死的百姓,希望嘉州城不要发展到那个境地。”

      诏丘心道,若是再拖下去,久得不到解方,恐怕还不止这些死法。

      严温追步而来,因为已经知晓了实情,见他还将下界惨状归结于红疮疫,万分心虚,也因为自己身为亲传,却在解疫一途毫无建树,心中愧疚。
      既怕他发现不对,又对如此惨状心有不忍,闭了闭眼,强行拐走话题:“疫人喉口有伤,吃食必得是流食,此地疫人颇多,若是人手不够,师兄尽管来叫我。”

      那人颔首:“好。”他又道:“不过这里修士毕竟还是有一些的,要帮忙也不要太着急,小心适得其反误了自己,嘉州……算是遭遇天灾,不少上界的弟子已经中招了,我们再经不起进一步的折损,你们切记万事小心。”

      诏丘和严温忙“嗯嗯嗯”地点头应声。

      那人见他们如此听话,松了一口气,又道:“我刚才将你们带过来,你们是不是还没吃早膳?”

      诏丘点点头,正想说不着急,那人体贴过了头,捉着他们问:“对了,见山辟谷期过了没有?他的差事我们帮不上忙,更不能让他身体出了问题。左右你们三个都没进膳,不如带上吃食我们去找他。”

      诏丘被他的热心肠吓到,忙拦住人:“你不知道他,他做事时有诸多禁忌,我和长洐去就好了,师兄你合该去忙正事。”

      他这话有道理,那名修士一脸严肃而满足地接受了这番说辞,事无巨细,一一分说详解,又啰里啰唆的拉着人嘱咐许多,依言“办正事”去了。

      严温送走这尊大佛,先往膳地赶,拢着嘴唇低声问:“真要去找云师兄?他不是不露面吗?”

      诏丘怎会猜不到这个境况,他说:“我才被他拒了,再去也是无用,那只是骗人的说辞,怕其他人发现不对。至于膳食,我们还是给他带到房门外。其他的就只好等了,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里面,若是他真心担忧褚师兄,一定会想办法帮忙的,而帮忙就要出门。”
      一个破屋子,怎会有消解疫病的办法?

      严温想得更多:“那我们要等多久?我们都以为他是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可万一他是晕倒了怎么办?染疫了怎么办?虽然最好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但万一是他不能出来,我们不去看,别人不敢看,任他自生自灭么?云师兄可是天天和疫人打交道,且几日都没阖眼了。”
      话毕怕诏丘觉得他危言耸听,还提醒了一句:“这都是刚刚的师兄说的。”
      诏丘脚步一顿。

      前去探望,还是要找个幌子,诏丘让严温端清粥,自己端着小菜,边走边想,琢磨出了一个馊主意。
      他们无法使云见山出来,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可以。

      虽则这又是自主主张,又违背了云见山将自己关起来的意图,但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不需要露面太久,哪怕是一刻钟,让诏丘晓得他没有染疫就成。

      严温想不出来合适的人选,毕竟多多少少要知道事情原委,还要在他心里有点地位,但凡二者一个达不到,就撼动不了他下定的决心。

      诏丘严温算数,但他们试过了,不成,严温问:“还有谁?”

      诏丘示意他附耳过来,给他说了一个名字,严温闻言歪着身子打了一个冷颤,听得双眼睁大:“这个主意真的很馊。”

      诏丘说:“来不及管那么多了。”
      他将手里的小菜也交给严温,示意他去那件旧书室门前等自己。

      片刻后,他怀里揣一个,手上牵一个,带着两个娃娃站在严温面前。

      其实他本意是只带小姑娘的,但另一个小家伙也醒了,诏丘估摸着这件事算是利用了一下他的妹妹,有些心虚:“我就把她带出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我行不行?”
      小崽子很实诚,跪坐着摇头:“不行。”

      于是他就这样拖家带口的来了。

      严温一时语塞,忍了忍,挥手示意他赶紧去,于是诏丘把一声不吭的小家伙塞到严温手里,两手夹住小姑娘的腋窝,将睡成一滩软泥的娃娃竖着举起来,轻轻摇晃,顶着缺大德的念头道:“醒醒。”
      小姑娘眼睛一睁,醒了。

      然后如诏丘所愿,她嘴巴一张就开始哭。

      其势不可谓不烈,几次三番引得过路的弟子注意,诏丘都是带着人躲起来,等没人了又继续举着哭,声嘶力竭的呼唤门内人。
      但即便是如此,云见山也没有丝毫反应。

      就在诏丘耳膜发痛,自己也觉得疲倦时,一道符纸从门扉的某个缝隙飞了出来。

      认真来说,那甚至不为安抚人,只是一张传音符,诏丘以为是云见山忍无可忍扔出来骂自己的,但其实并不是。

      那道符纸轻飘飘在空中悬停片刻,寻到目标后又温温柔柔的贴过来,附在小姑娘耳边,符纸下半幽幽晃动,活像是小鱼摆尾,毫无杀伤力的抚摸着小姑娘的脸,替云见山说了些什么。
      然后效力散尽,符纸燃成飞灰在空中散开,被举着的小姑娘不哭了。

      某一瞬间,诏丘是很服气的。
      为云见山,也为自己。

      严温瞠目结舌,因为见到的景象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最多,满脸惨不忍睹没眼再看,还贴心的将小崽子往身后挪了挪,让他也不要看。

      诏丘铩羽而归,面上有些挂不住,和小姑娘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他和严温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对上眼,后者眨巴着眼睛,又缩了回去。
      从头到尾,安安静静。

      诏丘蹲下来:“你们兄妹的脾气都好奇怪。”

      小家伙终于开口了,驳他:“不是。”
      他说:“这不是我妹妹。”

      诏丘有些诧异:“那她是谁?”
      小家伙很严谨:“是我的义妹,义父的女儿。”

      诏丘问:“你义父呢?”
      小家伙垂下眼。
      诏丘就知道了。

      既然他们能被放在一处,想必两家不是亲族也是世交。
      小家伙的家族亡殁,那小姑娘想必也是如此,这才让两个孩子相依为命这么久。
      本来就身世凄惨了,他还做出这种行径,诏丘在心里痛骂自己,站直身脚步一拐:“走了。”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跟过来,脸颊贴着他的衣摆,十指搅了一下:“可以牵我吗?”
      诏丘道:“当然。”伸出三根手指将人拉住,严温跟过来:“那云师兄呢?”

      诏丘反问:“看不出来?这是彻底不愿见我们了。”

      他带着两个小崽子折道。

      “随他去吧,不死就行。”

      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日日来送膳食,期盼什么时候那扇门能打开。
      但是没有。

      日复一日,云见山身处其中,除了还活着,其他的诏丘一概不知。

      膳食总是定时摆在门口,又会在下一次有人来之前被推出空的碗碟。

      诏丘不是没想过蹲守,在他开门的空隙里窥得来人,但终究觉得这个行径颇为可疑且很卑劣,也就打消了念头。

      但除此以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则,小姑娘彻底不哭了,吃饭睡觉都乖得不得了,除此以外就是安分待在居室里,等着严温诏丘在做事的间隙回来看她一眼。

      而小家伙却变得不太安分,哄起来有点费时间。
      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变得有点黏人。

      对于此事他不是很挑,谁有空就贴在谁身上,每每睡醒了睁眼,就像皇帝挑妃子似的在诏、严中找出一个中意的,表面上只是跟着,实在跟不了了,就站在一旁等人空闲,实则将他们看得很紧。

      诏丘一开始觉得他就是无聊找个伴儿,但后来细细琢磨,觉得没这么简单。

      他父母亲眷亡故,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实在很怕他们也死去,又留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于是看他们就像是盯梢,一刻不肯停歇的注视着。

      诏丘先意识到这个,心里疼惜,每每佯装不经意的从他面前晃过,又总是借着避让的名头将他挪到距离自己更近但很安全的位置。
      所以到后来,小崽子跟着他多一点。

      他年纪还小,遇事帮不了什么忙,总是在各个安置疫人的帐篷找一个视线宽广的位置,怀里揣着一本诏丘特意给他挑出来的书册,或蹲或坐的看。

      他偶尔也玩泥巴,数蚂蚁,或是折树叶。下界生机胜过上界,春草拔尖,老树吐芽,树冠虽然没到最茂时候,也俨然能投下细密斑驳的树影。
      小家伙总是被放在树下,树根虬结高高凸起,他坐在上面,会在收拾手上一堆碎叶的间隙抬起头扫一眼,看见其中一道蓝色的身影还在四处转,没有倒下,就继续埋头做自己的。

      但其实照顾疫人并没有忙到无时无刻不能歇身的地步,也会有其他修士得空暇,见他可爱想要来逗,都被他忙不迭的躲开,很多时候撒腿就跑,钻到诏丘身后将自己藏得一丝不露。
      于是诏丘又晓得,他怕生。

      有一次,诏丘诸事完成,脱去面巾和手套,将自己收拾干净,确认身上没有疫血于是过来抱他。
      跟着诸多修士吃清粥小菜难胖,他又在密室里或多或少被饿过,抱起来很轻,脸颊偏瘦,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下颔搁在诏丘肩上,一双眼睛就滴溜乱转。

      那是一趟回程路,他将手吊着一晃一晃,看着心情不错。
      但突然的,他直起身,朝某一处棚舍望了一眼。

      诏丘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还从他口中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于是各自从他们名字里提了一个字出来,加上前缀,算是独称。

      他问:“阿榭,怎么了?”

      小家伙就朝棚舍最外面的一张病榻指了指。

      后来诏丘觉得,齐榭可能是对病痛一类的事情格外敏感,像是因为经历过生离,于是对普通人避让不及的东西都有了执念,甚至生出类似于逐嗅的天赋来。

      他指的地方,躺着诏丘认识的老妪,彼时她的症状已经重到无法挽回,诏丘并非有意回避,但他确实很久都没见过老人家,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他蹲下来,因为没有任何防护不能距离太近,只能等垂危的她自己提出临死前的最后一点要求。

      自从云见山闭门之后,这些事是佟立修和他一起做,他已然有了经验。

      可能是因为回光返照,老妪的声音大了很多,时隔多日,他终于能听清了。
      她说:“小仙师,谢谢你全我夫君最后一愿。”

      脑袋像是突然被拨弄了转轴,一个片段忽闪而过,诏丘恍然大悟,他来此的第二天,用镇痛符纸送走的老爷子原来是她的夫君。
      然后老妪颤颤巍巍伸出手,递过来一个叠得不成样子的小乌龟。

      那是一张符纸,上面朱砂纹路褪了一大半,应该是老爷子额上那张,因为没有用尽效力得以保留。

      他们二者都是疫人,身上到处都是血,一般人沾染了会得疫,诏丘不能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被放在她身侧,齐榭直勾勾盯着符纸乌龟,澄净的眼珠子忽闪过泪光。

      然后一声满足的喟叹之后,她平静的去了,没说自己有什么遗愿,只是道谢。

      诏丘下意识蒙住了齐榭的眼睛,突然不敢停留,抱着他转身就走。

      夜色降临时,齐榭就发烧起来,浑身滚烫,嘴里时而冒出胡话,偶尔睁开眼睛还算清明,就直勾勾的盯着人,恨不能将他和严温盯出窟窿。

      这种境况下,他自然不可能闲得慌再琢磨去打扰云见山的清净,但世间事接踵而至并没有规律可循。

      等齐榭好不容易退烧,严温和诏丘疲惫的坐在床头时,突然听得某个小弟子来报,说各处帐篷出了事,疫状恶化,疫人都哭号起来,哀声萦绕整片疫点,凄惨难忍。

      他们一夜未睡。

      若是仔细算来,距离最初来嘉州城,已然接近一个月了。
      没找出异变但实则有异的化骨病比百年前那场大祸更不堪细思,嘉州疫人诸多,撑不住先后离世的已经近乎一半。

      他再也没有精力去照顾两个孩子,索性将他们放到居舍,严令不得出,于是齐榭又断断续续发了几场低烧。

      整日奔波,不得停歇,相比身心劳钝满眼疲乏,更糟糕的是日益涣散和惶恐的人心。严温急得嘴上冒泡,三天两头背着旁人去拍云见山的门,照例没人应。

      某一日,天降霏雨。
      要说阻隔出行也谈不上,但天色墨黑一片,半压半抬。丝水黏连,无人不惴惴急行,生怕某一刻天公就翻了脸,泼洒出冰冷的大雨。

      到此时,终于有异状冒出头。

      云见山“闭关”一事人尽皆知,却未见得他得出什么结果,深藏屋内从未露面不说,音讯全无,苍蝇飞不进,风刮不进,如同死人。
      若是良善一些的,会觉得他是否染上重症,或是修习不易,负了伤或遭遇反噬才至如此。若是略略想多、想歪一些,就很容易琢磨出不好的东西。

      几乎每一日都有人染疫的当口,修士实难逃脱,意外频出,一是疲乏过甚,二是顾不上许多,防不胜防。
      不知是哪个弟子焦躁,将所有怨气借此泄出去,一剑劈下去强破开了房门。

      然后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诏丘闻讯而至,只看到满屋子看不懂的笔画,堆叠环绕,一片狼藉。
      像是在破什么阵,又像是在画什么路图,因为屋内纸张有限,所有东西都被挤在一起,空白书册上是黑色的一团,实在没有空处了就又用红色笔墨再覆一层,乱七八糟,魔怔似的一笔又一笔。

      某个角落里放着弟子昨日送来的膳食,门口是新的,都一口未动,内里的人不在,若是背着旁人走了,那必定是昨日的事。
      不知怎的,诏丘被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汗毛竖起,整个人都是乱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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