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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抗拒 ...

  •   原先在莫浮派时,褚阳和云见山常来,不是今日来还本书便是明日来借个谱,或者又是师尊做出一味香,送给闻端掌门愈神修灵。

      莫浮同太山的渊源非比寻常,自开山祖师那一辈便交深不逆,后来更是因缘延绵,到了两派累世相交的地步。

      两派传世百代不止,总有个把掌门碰上成亲晚或是收徒晚这样的事,林林总总累下来,却让莫浮派某一任掌门平白高出一辈,年纪轻轻便要和那些老头子称兄道弟了。

      这样的境况一直延续到闻端前面几任掌门才有所好转,但可惜扭改不多,仍是太山派掌门白发微生,莫浮派掌门还正值壮年。

      到闻端这一代,与他同辈的太山派掌门褚从正不多不少,大了他二十岁,两人交情甚笃,算是半个忘年莫逆。

      两位师尊的交际,理所当然波及到了二位的亲传弟子,但在细微之上,仍有些许情谊的差异。

      太山派首席弟子褚阳,不仅居太山派本代亲传之首,更是掌门人的亲子,只因老掌门成亲颇晚,才生得和诏丘差不离的年纪。

      诏丘对这些个尊长卑幼的不太在意,也就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褚阳却在这方面颇为老朽死板,非要他恪守礼制叫师兄不可,诏丘只吃软不吃硬,插科打诨糊弄了事,背地里却直呼其名,每每被他抓到,都将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礼制不可更改,更是人伦大则,两人一个逼着喊,一个不愿喊,久而久之竟然闹到了两派尊长那里。

      要晓得,闻端掌门和褚掌门在此事上也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前者重之顺之,后者却全然无谓,顺心了事。

      所以闻端将诏丘训斥了一顿并将他提溜到褚阳跟前,后者也被他亲父说了好长一段文邹邹大道理,言兄友弟恭在人心,不在礼制,何必咄咄逼人,再带到诏丘面前时,两位始作俑者大眼瞪小眼,都不知如何是好。

      年少行事多轻浮没规矩,诏丘不愿忤逆师尊,也不想这样轻易遂了褚阳的愿,便正好打着他亲父,褚掌门的名号拖拖拉拉,阴阳怪气的叫:“褚师兄……”
      褚阳气没处使,一见他要开口喊人,便瞪着眼赌气走了,这事情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即便日后二人颇有可聊,凡涉此类,褚阳也鲜少给他什么美妙脸色。

      刚才那声奉承,他正正好便秉的是从前做派,虽是无心,按道理来说也足够褚阳面色铁青地晾他一日了。

      但此番诏丘瞧着他微抬手臂,抿茶的动作缓缓,眼睫抬起缓缓,忿忿砸杯无有,拂袖怒哼更是无有。

      “褚师兄,你变了许多。”

      他说完这句话时,正好茶杯叩桌发出“咔哒”一声,余声湮没之后,某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诏丘抬起脸,才看见对面的褚阳正拿着手里的茶杯把玩,转动时露出空净的杯底,茶水饮尽,他也没有要添的意思。

      因为灯火的缘故,他这般姿态颇有些清减,原本合身的衣裳竟然看着有些宽大,朦胧的豆火从他身后映射过来,模糊了一张端正的面容。

      他似乎是把玩够了,默默将茶杯放下去,然后对他说:“你也变了许多,长溟。”

      这隐隐是个不太好的兆头,氛围沉落下来,冬日的冷气便猛地反扑,叫诏丘暗暗打了一个哆嗦。

      他不太想去揣摩褚阳的这些行径都意味着什么,便抖了抖机灵,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要去添炭火。

      他快步走到屋内的碳炉前,里面的灰花炭还可谓充足,但他还是自顾自蹲下来,从一旁的矮竹篓里随意夹起几个顺眼的,一股脑就往炉门里塞。

      毕竟锦衣玉食惯了,鲜少做这样伺候人的活计,手法出了些问题,碳块在投入门洞的一瞬猛的燃烧起来,里面爆出细碎的火花,火舌舔到炉边,诏丘便不得不后退一步。

      褚阳抱着手盯着他这处,语气平和:“你实话对我说,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诏丘头也不回,用木棍捣着炉灰:“破阵。”

      一时间没人说话。

      以前也是这样,但凡有什么事情不顺他心意,他必定是要默一默的,不过这个习惯的意味并不是什么退让和哑口无言,而是他在重新整理自己的措辞和出手方式,以便下一次一击而中,无论对事对人。

      诏丘没什么意思的又捅了捅炉火,捅出一片炉灰,直接将他沐浴之后净白的一只手和另一手裹好的纱布扑成了另一个色,他就要借口离开,便听到理清思路的褚阳道:“不可能。”

      诏丘便站起来,用干净的手掌边缘将身上的灰拍干净,有些发笑地说:“真的。”
      他又没撒谎。

      褚阳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双手平放在腿上,眼睛微眯,是他作审讯事时才会有的神色。
      “不信。”

      一瞬间,诏丘觉得这句话何其耳熟,然来不及去琢磨这究竟出自何处,先被其中的反叛意味怼得发笑。

      他说:“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觉得莫名其妙,摊着灰扑扑的手潇洒转身就要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嗖”的一声,诏丘没回头伸手一接,手里便多了个白瓷瓶。

      褚阳不咸不淡的声音跟在后头:“我不信以你的功力破个阵要这么麻烦。”

      这话听着像是夸人,但诏丘总觉得不对,好歹肯回头给他一个正脸,嘴角半扯不扯,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个漫不经心的神色:“你真是高估我。”

      这下褚阳是真的说不出来话了,不过看脸色极大可能是被他气的。

      破阵这个事,多是两种境况,一是靠阵中人找到阵眼自行施解,二便是直接劈了阵主或是设阵人,一了百了。
      前者是根理所在,为诸多修士推崇,后者显然粗暴很多,且造了杀孽总是有违道法的,不到万不得已也鲜少有人用。

      诏丘不太忌讳生死一类,他倒是想用第二种,毕竟启阵符篆和灵石都出于阵主,若是解决了根源,何愁不破阵?

      但要论阵主……

      诏丘想到那玉佩的出处,摇头轻笑了一声。
      那人早已不在了。

      其实还有劈掉设阵人这一条路子可走,只是那困缚法阵怪,杀了孟家主,也并没有让金光消解,其中端倪暂时查探不出,这条后路不再,他便只能另寻出处。

      寻阵眼需得徐徐图之,但当时诏丘所处实在不允他温吞。
      且不说阵法一类变化多端,光是设阵便可用到符、器、诀三种何其繁杂,即便是晓得启阵的东西,要找到阵眼窥破其中法门,且要使阵中人不伤分毫的化开,就需得费不少力气,过焦过躁多会适得其反。
      种种计较下来,便只能强破。

      让他稍稍等一等并非不可行,但诏丘就是不愿意,他辩解道:“遇事需定,化解需稳,破法则以速为上。”虽然两人分归不同门派,最基本的心法还是相似的,他腆着脸笑道,“事急从权嘛。”

      褚阳隔着些距离,被他惹得从屏风后探出上半身,吹胡子瞪眼道:“寻阵眼还好说,你破我的阵还少吗?什么事情能急得需要你从这样的权?”

      确实没有什么急事,当时他还看热闹来着。
      但要说破阵,总得有趁手的物件,他无奈的摊摊手:“我的符纸用完了。”

      因为一只手抓着瓷瓶,另一只手又是被紧裹得不见五指,他这个动作颇为诙谐,褚阳张了张嘴:“那还有……”

      诏丘只听见这三个字,剩下的不知是他没说,还是自己没听清怎的,他便侧耳向前走近一步,也忘了自己最初是打算能跑多远跑多远的问:“什么?”
      褚阳清了清嗓子:“那也不必用手,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很有意思吗?”
      诏丘往外走:“有意思。”
      褚阳追着嘱咐:“把药抹了。”

      本都要拉开屋门的手一顿,抬起一半的脚随之放了下去,他有些迷惑:“不是已经抹了吗?”
      总不能因为纱布被弄脏了就要再抹一次吧?

      褚阳没好气:“我说的是你手里那一瓶。”

      诏丘应声低头,还真忘了手里还有个东西。

      瓷瓶纯白,上面一个扁圆的木塞,整体线条流畅,不过四分之一巴掌大,大肚敞口胖胖憨憨的一个,怪好看的,他拿起药瓶:“这又是什么?”

      褚阳一个医修,能找到各种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个个药都要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捏着瓶肚凑近一闻,疏淡泛冷的香气丝丝缕缕全部涌进鼻腔里。

      褚阳又从药箱里拢出许多东西,见他不往外走了,就依次摆到茶案上,一边摆一边说:“除疤灵药,是药膏质地,绝不会生痛。”

      诏丘闻药香的动作停下,将药膏拿开一点问他:“什么疤都可以祛?”
      褚阳已经摆好了一干瓶瓶罐罐和不知名的药材,低头看着个中不同,闻言点点头:“是。”

      诏丘想了想也不往门外走了,转而朝他走去,将药瓶拎着又折回他身边:“见骨的伤结成的疤也可以祛?”
      褚阳听他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答:“是。”

      修行之人,问剑切磋,或是遇上看不顺眼的仇家随时随地打斗一番很正常,挂彩落伤也是在所难免,褚阳研制去疤药许久了,诏丘手里这个用的是最新配方,他专门配好带过来就是为了给他用,见诏丘没动,以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便解释。

      “我早年配的效力确实一般,但那是我第一次配,所以祛疤不明显,这个是绝计不会的。”

      诏丘点点头,又闻了闻,似乎很是喜欢这股冷淡的调调,然而他眼中的恍然只是一瞬,不等褚阳再和他细说用法和禁忌,诏丘便随手将药瓶放回了桌面。

      他懒懒道:“不用。”

      他这番折转只为还东西,任务完成便当真是要去净手了,但褚阳听见他这一句话没头没尾,还没缘由,顿感鬼火上冒,厉声道:“你又犯什么毛病?”

      诏丘解释如是:“麻烦。”
      褚阳看似耐着性子,实则手里一个细颈瓶子已经快被捏碎了,“疤痕放到身上好看么?”
      诏丘糊弄点头:“好看。”

      三番五次屡教不改,褚阳将手里的瓷瓶捏了又捏,终究是忍无可忍,气得脱口而出:“你给我滚回来。”

      诏丘被这句话惊了一跳,满脸不可置信。

      褚掌门虽然脾性疏冷,行止有度,信奉“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准则,但褚阳显然不是外人,自然从小没被他父亲逼着学习礼制仪教。

      即便是诏丘从前如何惹他生气,褚阳面上如何愤懑,也只是自己跑出去,秉着对他“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装瞎就好了,绝不会将怨气撒到旁人身上,无谓刀剑相向,也无谓言语折辱,此番口不择言更是万万没有的。

      所以翻覆过往多年的记忆,他能找到褚阳如此失态的境况,只有两次。

      屈指可数。

      一次是为另一个人,只可惜过往久远,久远到他已经完全无法捕捉,只依稀记得他站在那人面前,高殿阔堂,寒风送往,剑拔弩张间,他双目喷火,然憋得脸红脖子粗,也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一次则是现在。
      对着自己。

      所以毫无疑问,这个后果极其严重。

      虽然褚阳整天板着脸,又因为容貌的缘故显得不好接近,但基本的礼仪从没出过差错。

      如今七窍生烟,与其说是诏丘造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戳中了褚阳的痛脚,或是掀了他什么逆鳞,倒不如说痛惜来得更贴切。

      但这样反而更加奇怪。
      毕竟他不曾造过什么大孽,到了褚阳对他扼腕叹息,指鼻相骂的地步。

      他的眼神赤裸裸,冷冰冰,冻得诏丘有些笑不住,讪讪后退,企图避开这样灼人的眼神,然则被屏风支脚绊在原地,只好不尴不尬的杵着。

      “褚师兄,何必动怒呢?”

      褚阳揉着自己的脑袋,闭目皱眉,一副死忍的模样,好不容易怒气平息了一点,看到诏丘干巴巴站在一边,还是毫无动作,又开始头痛:“坐着!”

      诏丘现在不敢忤他的意,单脚踏进坐垫和茶案的空隙里,莫名其妙又不敢反驳地坐下了。

      褚阳伸出两指,正正对着那被诏丘搁置的药瓶,笃言厉色,不容辩驳:“抹。”

      诏丘没有盘腿,而是屈膝坐着,膝盖骨被折到胸前,看起来有些别扭和滑稽。
      听他还要逼自己,诏某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心意,连腿都要挪离褚阳,死犟:“我不。”

      褚阳喜欢皱眉,眼睑压眼珠,显得上下眼距偏窄,眼尾偏长,但现在他提着眉梢,冷冷看过来时眼睑收起,露出深色的眼瞳和鸭青的眼白,眼神直勾勾的,让两人颇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凡是他俩有了磕绊,无不是以这样的沉默启场,倒不是说多爱冷战,只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不好一上来就骂人,只好各自掐紧人中且闭好嘴,不失礼节的同时不要被气死就行。

      诏丘为显气势绝不眨眼,瞪久了眼眶就有些发干,就在他犹豫自己该不该阖眸休战时,褚阳先行偃旗息鼓,泄了气似的:“你要怎么才肯涂?”

      好稀奇。
      褚师兄竟然第一个低头。

      再拧着就太不明事理,放着台阶不下容易挨打,诏丘从善如流,剖析了片刻自己不肯抹药的真正意图,无比诚恳道:“不是肯不肯的问题。只是保不齐我以后还要受伤,不如不去浪费这些药。”
      若真要用,这一瓶,恐怕不够。

      包着纱布的棒槌手被他举起来,最尖处抵着瓶身往前推,一直将这外敷药推到褚阳身前:“褚师兄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如拿去义诊,也算物尽其用。”

      说到底还是不愿意,褚阳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对,梗着脖子就是不点头,举着药瓶子就问:“很烫手吗?”
      诏丘无比实诚:“不啊。”他摇摇头,“只是觉得每日对着个疤痕涂来抹去,怪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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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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