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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止损 ...

  •   褚阳上下扫了他一眼。
      轻衣白发,身量虽高却偏清瘦,因为久未修顿看起来还颇有些疲乏,只是不知道从何处借了一口气吊着,显出点违和的精神抖擞来。

      只从外面看,旁人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以诏丘的性子去糊弄糊弄不擅医术的修士,或许只会得个“操劳所致,久憩便可”的结论,但要褚阳看却绝非如此。

      往地上一躺就可以扮死人的地步,真是劳他还能坐着同自己拌嘴。

      “娇气倒不是。”这多是用来形容女子的词,与他不搭。

      褚阳将分好的药材全部用油纸包起来堆在桌上,他动作娴熟随意,药包东倒西歪的排成一排,粗略一数竟有十七八个。
      拎起一个扔到药箱里,褚阳冷冷,“还是孱弱更适合你。”

      诏丘接话:“孱弱?”他煞有介事晃着手指,“绝不可能。”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褚阳在收拾药包的间隙,从药箱的某一处暗格里摸出一张符纸。
      黄符看着有些旧了,因为被折叠过,中间刻着一道无法逆转的折痕,纸沿有些卷边,但其上的朱砂符文还是完好无伤的,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诡谲妖冶来。

      这个符纸丑得很不一般,一直戳到诏丘心里,他也不知是该喜欢还是该讨厌,忍了忍还是没憋住笑,一抽一抽的问褚阳:“这是什么低阶符纸值得褚师兄保存这样久啊?”

      褚阳问:“忘了?”他惜字如金,“你画的。”

      就是这样愣怔的一瞬间,陈旧的符纸飞过来一直贴到他脑门上,定在印堂处,边缘被风撩起一点,其上印纹翕张,符纸生效时,铺天盖地的冷意从脑门一直刮到脚尖,深入骨髓。

      他的意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模糊。

      褚阳走过来,不知道在他身上按了什么穴位,腰腹和大腿猛的一软,他支撑不住倒下去,被褚阳稳稳接住,单手带到茶案边。

      诏丘一时有些想笑。

      以符主之物定符主,便可以符咒中的灵力与符主自身的修为相应,免去修士警戒和灵敏,且由他这样的亲近之人出手,便可直击痛处,可谓干脆省力。

      何谓防不胜防,诏丘根本没防,本是要看他的笑话,却猝不及防被钻了这样的空子,他被妥帖的放在软垫上,头枕着褚阳特意拿过来的软枕。

      后者坐在他身边,刻意忽视他眼中的抗拒替他把脉:“你该休憩了。”
      他道:“这张符虽然灵力还低,但效果还不错,我暂且守着你,顺带替你看一看身上是否有其他病症罢。”

      昏昏沉沉之中,符纸的边缘被头骨枕着的一截衣袖支起一角,他便看见褚阳晦暗复杂的眼睛,其中安抚的意味不可谓不浓,却还缀有更复杂,更难辨的眼神。

      不等诏丘再细看,符纸生效,他彻底落入这个己身绘就的昏睡诀里迷蒙着睡去,忘却天日。

      可能是临睡前的一眼太过繁杂,他略过了层叠帷帐后的孟今良,褚阳放在脚边的木箱,以及额心贴着的旧符纸。
      遍布全身的寒意让人禁不住哆嗦,昏昏沉沉中,他想起了这道符纸的来源。

      晋和十五年,历属庚子,时为三月。
      若是论迄今,大概是十九年。

      一场淅淅沥沥的无端雨后,下界等来一场倒春寒。

      隆冬后天气便一直黏黏糊糊,阴风泛泛,这场雨更是来得及时,将半含春意的嘉州城彻底打回正月。

      诏丘对着空中哈了一口气,看着颇为氤氲的雾气有些发愁。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一下不成形的雾气,将这东西搅得七零八落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好冷。”

      身后有脚踏枯叶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刻意压着,诏丘也不揭穿,面仍旧朝北,眼珠子却时不时往偏南的方位乱转。

      大概转到第三次,肩胛被人猛的按住,然不等那人出手诏丘便已出招,手臂利落绕到那人脖颈处,控着分寸虚勒着,便听得一声颇为克制的笑。
      那是一道清泠无浊的男声,如同奏乐前的随手引弦,清越,又无忌。

      只可惜,这样一副好声气被他主人用得不着调,饱含委屈的作求饶的事,来人压着嗓子:“师兄师兄!快放开我。”

      诏丘一把将人推开,抿着嘴唇提着他的领子,佯装微怒道:“严长洐,你竟敢偷袭?”

      严温在演戏一途毫无天分可言,装得快要喘不过气,然则嘴角上挑,面上没有半点不适,只专心扒拉他的手指,挠得他指腹发痒还要卖乖:“师兄,你快松手,我才整理好的衣裳要乱了,待会儿还要见人的。”

      他身着和诏丘一模一样的蓝色常服,衣襟熨帖,细腻的衣料裹着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一直到劲瘦的腰身,腰上一条白方玉块黑质皮底的腰带松开一点,显出内扣上坠着的一枚白玉圆佩。

      玉刻五瓣梨花,最下一瓣阴刻着一个不显眼的“洐”字,涧石蓝的穗子颇长,摇摇晃晃一直坠到膝盖往上三寸。

      他话中焦急不假,诏丘转而揽着他的肩揶揄:“现在想起礼制了?刚才是想干什么,伤到我莫非你负责?”

      他这纯属危言耸听,严温顾着整理腰带来不及抬头,闻言嘿嘿笑了两声:“我只是想叫师兄猜我是谁,可不是真偷袭,应该是你太过警戒才对。”

      诏丘正色,双手负后站得很威严,双眉微蹙:“师尊说的你忘了?”
      严温快速整理好仪容,站得笔直,竹筒倒豆子似的背:“师尊说,外行有仪,宜静宜从容,人前不作嬉戏轻浮之举,不可丢我莫浮派的脸。”
      他挠挠头,有些羞惭的接了下半句:“若有违背,罚抄门规……一百遍。”

      诏丘点点头还不够,还要为自己辩驳一番:“你刚才说的也不对,出门在外,警戒方可护身。”他很体贴的拍拍他的肩,“不过你拜师也不久,偶有小错可以谅解,我这次就不告知师尊,你自谨记。”

      他们所站之处正是在嘉州城的一家客栈,正面是窗柩矮几,窗口大敞,可以眺见一列身着弟子服的修士顺着空荡街道行近,因为个个披着斗篷,阔帽也被拉起来,容貌是绝计看不清的,但可以看出带头的那位着长白飘逸的弟子服,身量高拔,腰环佩剑,健步如踏星,剑穗纯白垂挂在剑首,在风中摇摆出细微的弧度。

      严温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望了半天仍旧疑惑不解:“那就是来接我们的弟子吗?嘉州上界,有用这样纯白的衣裳做弟子服的?我怎么记得只有太山派喜欢这么穿?”

      嘉州城自古以来便是苍翠山峦环抱群城,江河潺湲绕托长居,农家商户推门而行,上可仰朝朝岚雾,下可俯旷旷春潮,颇得山明水秀的精髓。
      也归结于此,落址其中的宗门多以明青入色,山水入衣,虽然门派诸多,弟子服不尽相同,但一眼望过去,总能找出点宏放自在的意境。

      逐渐逼近的队伍中有一大片青绿,为首的白衣便显得很扎眼。

      他回严温:“恐怕真是太山派的弟子,只是不晓得是谁。”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只是结果不定不好妄言。

      他单手抵着严温的背,将人推得往前一步,让他别再对着这些人影琢磨,赶快去见人。
      两人沿着廊道下楼,七拐八绕的走到大堂之中时,正好和迎面而来的褚阳撞个对脸。

      人多的地方诏丘还是很规矩的,带着严温给他们拜礼:“褚师兄,云师兄,诸位师弟。”

      褚阳最长,自然站在队列最前受他们的礼,他微微颔首回礼,起身时视线不得不交错,诏丘和褚阳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四个大字。
      真的是你!

      太山派和莫浮派交好,这是一段佳话,然则作为莫浮派掌门亲传,诏丘对同为首席弟子褚阳可谓又爱又恨。
      他们就像是两根棒槌,同性相斥,一见就打。

      虽然此打非彼打,他们二人并没有真正交过手,彼此心里都不晓得对方是几斤几两,只是凑在一起时说话夹枪带棒,硌硬人了事,然则这并不妨碍对方的师尊稍一出手,探出他们各自的水平,于是乎这个名字就像是逐臭苍蝇,撵都撵不走。

      闻端掌门不好比较,也无意借此道催促他上进,但门中还有个颇为游手好闲讨人嫌的闻理长老,看中了他天生擅医道的那一脉,隔三岔五就在诏丘耳边念叨褚阳天好地好,模样好礼教好,哪哪都好。

      中间那一桩,诏丘暂且公允的赞同一二,其余两桩却着实让人不爽。

      他诏长溟各道均有涉猎,最差最没有天资的就是医道,往往一出手就是个把弟子半身不遂,若是下手轻些,也只是换来试验品小师弟呕着白沫趁清醒跑去向闻理求救。

      此道不通于他最甚,按理说人如木板取长可避短,然闻理对他并不抱有谆谆之心,蔼蔼之意,往往逮着此道嘲笑他,弄得他好没面子!

      一扬一抑,凡是此时,诏丘必然听到自家长老没完没了的感慨:“还是归一好啊!”

      褚阳生于修道门派之中,上界和下界有所不同,满月之日便是赐字之日,褚掌门也即他爹为他挑挑拣拣选定表字,正是归一。

      诏丘不服:“莫浮派众多弟子,适合医道的何止百数,难道没一个比他好么?”

      可能是这一届弟子慧根未全开,修道时日尚短,还没到大成的境地。又或是闻理觉得远香近臭,还真看上褚阳这个远在他派,无论他怎么挖墙脚都不会叛变的香饽饽,诏丘赌气问,他思忖一番竟然笑嘻嘻答:“还真是!”

      诏丘气结,凡是遇上褚阳前来拜会,绝不和他谈论医道,且自顾小气,非要收束闻理教授的的简单药方,将往日即刻呈送的医书刻意拖延几日,心里以为能使他走点无足挂齿的弯路。

      他一边为自己的机智窃喜,一边又觉自己狭隘可得唾弃,拧巴了些许时日,才晓得自己的这些伎俩早被看清,而他以为的报复如儿戏般幼稚,褚阳早好些年就知晓那些方子了。

      某一日,心如明镜的褚阳拜会过闻理长老,折转又来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甩来一本医书。

      虽然面上不太情愿,但褚阳的动作轻轻的,被撂到诏丘手上的书虽然很旧,但边角平整,一看就是被悉心保护了许多年,褚阳有些不自在:“送你的。”

      他耳根泛红,在诏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补了一句:“若想略修医道,这本书更适合你。”

      可能是和诏丘吹胡子瞪眼过惯了,头一次明目张胆的示好,褚阳羞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话说完就背过身不理人。

      等到诏丘悟透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捧着书就开始愣怔。

      那本医书,十分、尤其、极其的低阶!

      都是医道中最基础的东西,有文字有图例,每隔几页,边角还附有一两句心得旁注,好不用心。
      然而就是这个用心戳着了诏丘的肺管子,褚阳察觉到他半天不吱声,不欠兮兮的道谢,也不阴阳怪气的拒绝,有些不耐的回过头,就见他坐在那里,眼尾红红,眼眶红红,嘴唇下撇。

      他立刻就被吓到了:“你别哭啊!”

      诏丘反驳:“我没有。”

      他确实没哭,不过看那模样也差不多了,褚阳不敢揭穿,有些局促的解释。
      “我不是看不起你。”
      诏丘将书贴在怀里,有点凶:“我知道!”

      “我是想帮你来着。”
      诏丘平白剜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拎不清。”

      褚阳当时正是十六七少年,正处抽高拔节的年纪,身量五尺已然有余,站在那里如小山一般。
      然如此身形何其优越,他往日巍巍一立,何其居高临下,此刻竟十分窘迫无措,也忘了自己平日是怎么对诏丘说话的,好声好气的问:“那你还要这本书吗?”

      诏丘赌气似的:“要!”他揉了揉眼眶,红意更加明显,少年人的傲骨被这样一盯一揉消减了不止一半,他有些懊丧的又说,“但是我不学医术了。”

      褚阳问:“为什么?”

      诏丘看了一眼医书封皮,片刻后觉得烫眼睛,又塞回怀里用双手捂着:“及时止损,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此刻情绪舒缓许多,做了一个还算重要的决定,心中大石不见,顿感轻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丢人现眼了,想唬人但气势有些不足道:“不准说出去。”
      褚阳又别别扭扭的转过身,恢复了那一贯看不惯他也不讨厌他的模样:“我可不喜好大嘴巴。”

      这桩事发生在几月之前,诏丘虽得到他的保证,但年纪轻面皮薄,硬生生躲了他好几个月,褚阳颇为识趣,凡是不得不出行都远远避着他,是以两人当真几月没见。

      此时四目相对,诏丘面上如常,脑中已经是一团浆糊,恨不得即刻狂风过境,将自己吹飞二里地。

      往事不堪回首……

      若是褚阳日后与他拌嘴想起此事作要挟,他堂堂男儿一身傲骨恐怕真要折在那里。
      真是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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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止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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