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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物归 ...

  •   褚阳张了张嘴,发觉在此事上自己并不占理,且多年未见,不知道对面某人套话的功力是否长进,不敢贸贸然开口,便全神贯注的喝茶装哑巴。
      这两人看着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诏丘将目光定在齐榭身上。

      齐榭早猜到有此一劫,淡然沉吟片刻,无波无澜道:“我们在说师尊你好看。”

      庄宛童从褚阳身后探出一个头,趁着诏丘看不见张大了嘴巴,但又怕被发现,于是攥了小半只拳头,牙齿啮住指节,眼底的诧异和钦佩已经近乎实质。
      褚阳则不动声色的朝他投去一个颇为赞赏的眼神。

      半真半假不说,还能取虚化实,避重就轻,真是颇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只是他这样的性子,要想练就面不改色心不跳撒谎的本事大抵不行,如此说来竟是天赋使然。

      这样的本事不是谁都能有的,褚阳从他身上看出点做大事的潜质,自发先替诏丘欣慰了一二。

      这套说辞虽然听着仍然叫人牙酸,但好歹能糊弄过诏丘,他颇有些语塞:“一天到晚就聊这些?”
      虽是说他的,但实在没有深究的必要,挤兑一两句便算罢了。

      天色逐渐明朗,半支开的窗扇缝隙不时钻进新鲜干净的晨间空气,一阵一阵传过来颇有些凉意。

      诏丘想站起来关掉透风的窗,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撩铺了一地的衣摆,齐榭本是伸手帮他,却在不经意间与人的指尖相碰。
      凉得心惊。

      诏丘定睛一看,才发觉齐榭眼下一片青紫,倦意虽被强掩住,但并非毫无痕迹,也顾不上珍惜新换的衣袍了,单手将他拉起来:“去睡觉。”

      因为白发披散不宜外行见人,他即刻从衣袖里掏出一支木簪,随意挽发,然后将齐榭拉到屏风外,头也没回,对还愣在原地的褚阳道:“我将阿榭送过去,很快就回。”

      褚阳本不必答,但见他步履匆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等到脑筋转过一个弯,登时拉住正要撵过去作陪的庄宛童。
      后者显然不解:“隔壁也要送吗?”
      褚阳将他摁下,强塞了一块糕到他手上:“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其实他只是胡乱编了一个说辞来吓唬庄宛童,让他不要跟过去罢了。

      上界下界看似关联缺缺,普通百姓也将这些有修为的修士看作天神一般,便以为入了道就是了却尘缘,心无尘垢。但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身在其中,凡所为人,都逃不过因果轮回,恩怨情仇,只是看它和化它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有些事不告诉庄宛童,确实是因为他还太小,听不懂。
      有的事,却是不分年纪,不分资历,只分局外局中,而他们是外人,看不透。

      廊道不比屋内,不仅泛着冷气还不避外人,诏丘先将齐榭塞进隔间客房,然后背对着他反身关门。

      齐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只能在一旁看,诏丘未曾注意到他疑惑的眼神,径直走到床边扬开被子,再将枕头抻平,骨节分明的手隐没在绵软的布料里,外衣随动作折动,在肩膀形成浅淡的褶皱。

      他这一切都做得理之自然,全程少有抬眸,只盯着手里的东西,掀开床边香炉的时候浅色的眼瞳偶尔落在齐榭身上时,端的是一派松散温和。

      大概半刻钟后,他自认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便将齐榭拉过来强行塞进被子里。

      齐榭靠在枕上,大半个身子都被厚实的被褥裹着,不知所措,不明所以,屋内也生了炭火,他穿着中衣虽不冷,却隐隐约约有些局促,于是他试着将被子再扯上来一些,将自己盖得严实,然后问:“师尊,是有什么事吗?”

      诏丘道:“也不算大事。”

      他在衣袖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质地通透温润的白玉佩。

      此物成半圆形,沿口圆润,附有不曾见过的墨色系带和玉穗,唯有纹路是十分熟悉的式样,上刻花瓣形明纹,侧边阴刻着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诚”字。

      齐榭默了默,伸手接过玉佩,系带落在他掌心,被指腹慢慢摩挲着,良久后,齐榭抬眼问:“这就是孟今贤要给我的那个?”

      他攥得松,语气也轻飘,从这个角度看,诏丘实在不晓得他究竟是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便伸出手指在玉面上轻轻叩两下。
      “质地是很不错的,成色也好,毕竟是他想送给你的东西,你若是……”孟今贤已然亡故,齐榭即使心存遗憾,也绝没有再见他的机会,如此便谈不上利用这东西得知他音信,诏丘便改了口,“若是不讨厌,就留在身上?”

      齐榭无意识抚摸玉身的瘦长手指顿住,想了想还是问:“因为可以睹物思人吗?”
      诏丘点头道:“是。”

      以前他也不太明白为何会有人留存亡者之物,难道不会觉得不吉利,经此一事反而改观,觉得有必要起来。

      生死命数何其虚幻,指不定哪一日晨还在侃侃笑谈,转眼便成枯骨一具,连骨肉都无法完整,便只能通过这些死物昭示生灵存世的痕迹。
      留点念想罢了。

      那日孟今贤的死状齐榭避而不见,本是因为生死畏惧,且场面过于叫人心惊,如今却晓得了些微胆怯的好处。

      他看见这块玉佩,虽然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孟今贤红疮遍布的脸,不过玉佩寒凉,像极了他们曾一起淋过的薄雪,这张脸便又与孟府后院的寒梅牵扯在一起,并非深血,便脱离了可怖。

      毕竟这个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总是骇人少于残忍。

      齐榭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蹙起:“他的死,我……”

      还没等他“我”出个什么结果,肩上不厚不薄的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是诏丘按住他,且极其迅速的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别乱想。”

      他眉头微拧,但语气显然关切多于责备,浅色眼瞳尤其漂亮,又尤其能定人心:“快睡了。”

      肩上的五指一用力,后者就被按着不得不埋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张泛白的脸。

      齐榭早已生出困意,然他不肯睡,一直盯着诏丘给他掖被角的手。
      那双手修长匀称,动静温和。有时佯装不经意划过肩侧,如同安抚。

      齐榭蓦然开口,拉住诏丘的衣袖:“师尊……”

      他将唇瓣抿得发白,松口的时候带着湿润水泽,声音也是微哑的:“其实来见你的那一日辰时,我已经在中院了。”

      他说这话抱了十足的勇气,也因此,难得没有那样淡然,他努力想从诏丘微垂的眼眸里看出点浓烈的情绪,无论是什么都好。

      然则诏丘一动不动,任他将自己的衣裳拉得离肩半寸,安静听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声音清浅:“我知道。”

      他扯回衣袖将其穿得整齐,面上毫不有讶,只是无波无澜的又重复一遍:“我早就知道了。”

      齐榭对他丝毫没有对别人的疏离,埋在被窝里的手不由得收紧,惴惴不安:“师尊,你不怪我吗?”

      孟今贤的死,他有责任的。
      而诏丘,他唯一的师尊,也是因他才入的局,杀的人。

      诏丘将他弄出来的乱褶捋平,确认无风相扰,顿了顿才说:“你以为此事怪你?”
      然不等齐榭作答,他先摇摇头。

      不说此事已毕,没有再谈的意义。即便非要复说其中纠葛,细细琢磨也能发现一二端倪,只是他们深陷其中一时没有发现,千丝万缕,谁人不是被裹挟前行?

      说来论去,存亡总是逃不过两个字。

      “命数。我们是凶手,也不是。是推手,或许也不是。”

      是非一类,其实难定得很,若有出格,招致报应……

      诏丘念及此,含混着低笑了一声:“以后的事情,现在哪里顾得上?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确认一切无恙,退后几步放下归拢的床帐,深色的单层纱缓缓垂落,遮住了一道深沉难言的目光,唯有呼吸声在安魂香的作用下愈发绵长。

      “阿榭。”

      这是他诏长溟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不需要把自己排开,觉得是耽误了我什么。”

      无论是出于师尊之责,出于缺席教导的愧疚,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世人存续总要有一个理由,也必定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纠葛,才算是和尘世有牵绊。
      他行于上下两界,一开始也是有着众多拥簇,到现在,身边人寥寥,所幸剩下的这些,无一对他不是真心。
      这也是唯一可堪欣慰的地方了。

      是以只要他还在世上一天,无论险阻,不忌因果,踏遍千山万水也好,破解千万险阻,哪怕以命为抵,前程倾覆。
      那诏丘就一定会为他而来。
      也算是全了一场师徒情义。

      屋内香烟缭绕,屋外是一片清风冷意。

      诏丘再推开屋门时,庄宛童坐在地上,脑袋放在褚阳腿上,闭眼睡得十分香恬。

      他便放轻脚步,一路慢行到屏风后的茶案前,微微俯下身。

      小崽子睡着时双眼闭得很紧,睫毛浓密全部落在下眼睑,随着呼吸的频率缓缓颤动着,脸颊上的肉被堆到一边,显出点稚气的可爱。

      诏丘笑吟吟的端详他片刻,落座时低声和褚阳道了一句:“宛童长得有些像见山兄。”

      因为一行人的逼迫,诏丘占了个容色绝类的称号,但要论起和煦如光,谦谦雅雅的好气质,谁也比不过他。

      褚阳不敢大动,怕惊醒庄宛童,然低声低气并不妨碍褚阳给诏丘丢去一个白眼,他道:“你看谁都像云见山。”
      诏丘狡辩:“这可没有。”

      庄宛童性子跳脱,笑起来只剩白花花的牙齿,叫人总是第一眼注意到他的脾性,反而忘记他的容貌,但此番细看,他是极其可爱的,虽然年纪小,脸颊还有婴儿肥,但不难看出未来将是如何轮廓柔和,可亲可慕的好模样。

      褚阳给他倒茶,茶水入杯发出匀长的“汩汩”声,而他声音轻缓,像是在给诏丘点明,“真正和见山长得像的可在太山派。”

      诏丘“哎”了一声以示反驳,“那是亲子,如何能一起作比?”
      若要说没有血缘也能得像到这般地步的,庄宛童必然要占头名。

      褚阳点点头:“所以也算我和这孩子有缘。”

      诏丘此番到了屋内地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出去的必要,索性脱了避风的披风,单手撑在桌垫上犯懒,他指着快要流出口水的庄宛童:“哪里得来的宝啊?”

      褚阳适时掏出手帕,搽一搽庄宛童的嘴角,再贴心的将他的嘴阖上,头也不抬:“捡的。”

      诏丘打趣他,语气酸溜溜的:“真会捡。”

      若不是此时不方便,褚阳必定会夺下他的茶杯,叫他也受一受被挤兑的滋味,诏丘早有预料,将身子后倾,避开他别扭掠过来的手,笑声特别不厚道。
      褚阳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不动手改动口:“没你会捡。”

      这句真不是揶揄。

      他指着小崽子的头:“为了等你们,连着两日天不亮就起床,我初到这里时天色尚沉,一推门便见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他缩在床上迈不出你设下的结界,见我来的第一句竟然是问我你的下落。”

      诏丘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但不能扰庄宛童睡觉,笑得很艰辛。

      庄宛童这般对他,实在是让人受用,诏丘少不得也替他打算,便收敛笑意做出疑惑微愠的模样:“宛童同我说,你不让他学符咒,是怎么回事?”
      他大言不惭道:“你要是教不了,换我岂不好?”

      褚阳没好气:“你也教不了。”
      长久枕腿是会歪脖子的,褚阳将庄宛童抱起来,捂在怀里站起身,低声同他说最后一句话:“他身弱,绝不能学那东西。”

      符咒之类,虽说低阶中阶不尽其数,修符道的修士也大有人在,但凡事总要论个高低出来,绝不能凭一腔热忱最终却浅尝辄止。

      符道比之剑道、器道、音道更苛求符主的修为,因为一张符纸的效力全凭符主画符的功力和倾注的灵力,还对修士的应变之力有极高的要求,符道偏灵,需得巧思,触一类旁通三。
      而剑道器道依仗外物,音道考究修士的悟性,对只求灵活运道,不求拔尖出头的修士就没有那样严格的修为限制。

      诏丘便追着问:“让他学其他的,左右你我都是修士,还怕养不出个修道的苗子么?”

      庄宛童身小,被褚阳放到美人榻也如被置放在床榻之上,全身平展,其上覆了一层被褥和诏丘新脱下来的披风,睡得格外香。

      褚阳走回来才敢放声,然也没对他的任何建议给予肯定,摇摇头道:“他身上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难治,我且养了十年才养成这样蹦蹦跳跳的样子,你可不要来添乱。”
      诏丘一听顿觉诧异:“那他岂不是少说也有十岁,为何看着像是才六七岁?”
      褚阳一副“你才看出来”的表情,无奈应道:“所以你晓得我养他该有多么艰辛了吧?”

      他都说艰辛,其中苦处诏丘实在无法想,这个念头只好作罢,然则他心中还是颇为遗憾,面上憾色也显露无疑,褚阳不满:“你自己有弟子,管我的做什么?”

      虽然庄宛童比齐榭小了十多岁,看着何其不搭,但毕竟是同辈,一个拜了褚阳,一个拜了他自己作师尊,那么一声师兄师弟定然是跑不了的,诏丘单手随意的转着茶杯,眸中神色藏在眼睫下,只是依旧笑嘻嘻的:“我们的世交总归是传给他们了,日后作伴岂不好?”

      褚阳见他开始打算盘,登时有些警戒,肃色坐得笔直,直截了当拒绝他:“不好,我的弟子我还想放在身边养几年,若不是晓得你下山,我又在行医脱不开身,才舍不得将他送到嘉州。”

      这一副慈悲仁爱的模样出现在他身上真真是违和,诏丘被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示意他打住,违心奉承:“那真是劳烦师兄为我舍弃良多。”

      他的吹捧有真心也有不真心,无论何种都毫不作伪,旁人一听就明了,褚阳知晓此事,竟不如往常一般做出嫌弃的神色,而是理所当然的应下。
      诏丘愣了一下,却漾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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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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