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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成谶 ...

  •   他一身蓝袍孑然立在废墟之中,齐榭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

      乌云高悬,还来不及褪散,天光还是难泻,衬出不明山黑沉沉的,像是拨不干净的迷雾。
      风涡滚出的飞沙走石没在身上落出一点脏污,甚至他在云雾雷电中站了那么久,连衣袍褶皱都没有。

      诏丘清清白白落于此地,灵奴亡尽,困魂阵缓缓流出地底,以他为阵眼,延荡出繁复符纹,和其上线条相叩的金光。

      山巅放晴也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深土长冻,又被积雪洇了少说几个月,要想在一夕之间化软,简直是在白日发梦。
      尽管刚才那一番折腾实在将土层掀了一面,但也只是将这些东西挪去了另一个地方,该冻的还得冻,该硬的还得硬。

      破魄剑身竖直插入深土几寸,就在诏丘脚边。
      诏丘的眼神从天际扫过,望着那片还未散去的云层,薄长的眼睑倏然颤了一下,眼神幽幽转过来,落在齐榭身上。
      然后他倏然张开手,偏了偏脑袋,眉眼弯垂,冲他笑了一下。

      被搂进臂弯的时候,齐榭嗅到了他周身未能散去的血气。
      因为契约已改,诏丘才是真正的阵主,可控住整个阵法,齐榭又被灵力护过了心脉,后者奔过金光大盛的困魂阵,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外人的踏入让金光受到扰动,符纹被踩得细碎,顺着鞋底的印记凝成深浅不一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阵中。
      胸膛相贴,如擂心跳逐渐放缓,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齐榭终于明白诏某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搂搂抱抱了,但深拥之外,他垂眼扫过脚下深刻的阵法,倏然说了一句:“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个试探的办法。”
      诏丘抱着他,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困魂阵破不了么?”

      这句话,轻若呢喃。
      齐榭却听得颤了一下,手指下意识蜷缩,抓到他的一缕白发,很想让语气轻松一点,只可惜自己的演技也没好到哪儿去,藏不住埋怨:“不是。”

      金光法阵从他踏入此地就开始向外蔓延,如同流水顺势游荡,一直吞到界外的梨树脚下,勾勒了一整个山头的轮廓。
      而破魄剑安然落地阵法,并没有让金光碎裂,反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更迭变换间,诏丘深垂到腰际以下的长发被折出一层又一层的虚光。
      只明,不灭。
      唯有被动过的阵法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听起来也算一件大事,但诏丘听他这么一抱怨,反而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其实在破魄刺阵之前,灵奴溃散的血雾还如同腥稠烟瘴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还心存那么一丝期冀。

      灵剑召雷,劈的是灵奴,雪白亮光从九霄直贯入地,却并没有在触到灵奴的一瞬蔓延开,像曾经见过的场景一般将这半灵半邪的东西裹住,烫掉它的一层皮,而是毫不客气甩到诏丘脚下。

      天雷降世,必然预兆着什么,有时候是预兆生,譬如修士破境,法器自炼,看着来势汹汹又疼痛万分,但只要受得住,便是柳暗花明又一重生机。
      有时候预兆死,譬如天公降罚,雷电彻体,熬得过是半死不活,熬不过就是魂飞魄散,总是带着惩戒的意味。

      诏丘彼时盘腿静坐于阵中,因为晓得这雷火勾的是什么东西的罪孽,在设法自保之外并不会刻意凑热闹,伸出什么胳膊腿儿的去试一试白电灼身的痛楚。本来打算听一会儿声响,等到厚重的血雾慢慢散去就可以出阵找齐榭,被这没长眼睛的东西一劈,差点皮肉开花,衣裳被劈成黑炭,愣怔之间,忽然想起自己和齐榭说过的几句玩笑话。

      那是不久之前,自己出了后山祠洞,衣袍质软在地上迤迤拖动,惹了一圈的白雪。

      他这个人看着万事无所谓,万事不苛求,其实做事很极端,身处荒郊野地,前情危急,他当然不会刻意造作讲究什么容发齐整,什么都先紧着性命来,所以干仗又凶又没有弱点,偏偏还喜欢捉着对手的顾忌数落,手上招式负责攻击肉身,嘴里偶尔蹦出几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话,就负责攻击心神,双管齐下,很讨人嫌。

      但在前路无恙,万事松散的时候,他就会端出被堆养出来的架子,开始死讲究。
      所以他抖了一下衣摆上的脏污,对齐榭说,待会儿过了后山,要去居室里换衣裳。

      他混不吝的时候很多,多在问剑的时候,而齐榭是他的弟子,比试都是奔着挑人错漏和试探短板去的,只看身法过程,不看结果。
      更何况他并不想对着自己的弟子展示如此欠揍的一面,所以同辈人大多对他恨得牙痒痒,齐榭依然觉得他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可能是他诓人太有天赋,如此认知,即便齐榭后来晓得他是如何德行,依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改变,反而将这视作他生而为人无伤大雅的一些脾性,顺着惯着,也不忘不讨厌。

      彼时齐榭的手被他抓在手心,前者掠过他确实干净整洁的衣袖,再看着确实肮脏突兀的鞋跟,煞有介事的应和点头,还咕哝了一句:“如此习惯,不要让外人晓得。”

      他显然是被自己骗久了走不出来,又心思重,想到修士难免打打杀杀,损伤衣袍简直常见,担心有人捉到他这个把柄,会以此挟制。
      诏丘脸皮厚,听到这一句,瞥过脸就沉沉笑起来,笑得喉结滚动,脸皮蒙上一层象征悦色的红晕。

      因为他非要拉着齐榭不可,死也不肯松,伞柄和剑身又是被一只手握着,即便他手指再长,容得此两物也就没有能再捉东西的余地了,齐榭好心替他提起一截衣裳,就着这个歪身的动作扫过去,纳闷得很:“怎么了?不对吗?”

      他的上身微微靠过来,手指抓着深蓝的衣袍,布料从他指缝探出一点醒目的颜色,衬出他凌厉漂亮的指骨。
      而手臂微抬不得不落在诏丘身后,会因为走动的动作偶尔和腰际抵上,触感怪异。

      诏丘从上往下扫过去,可以看见他笔挺的鼻梁,和其下一张一合的微润唇瓣。

      即便齐榭这个动作是出自何等好心,诏丘也难以招架了。
      他想着自己如此“两面三刀”,以前骗骗齐榭就算了,现在还骗,那太过缺德。就算他有心瞒一辈子,往后两人同进同出的时候多得要命,免不了见到什么不顺眼的熟人打一架,顷刻抖落如此矫饰,丢人现眼,还不如现在坦白从宽。

      所以他勉强松开一根手指,移到齐榭弯曲的外侧手肘,戳了戳。
      “不必在意这个。”

      就此一句,听得齐榭满腹疑惑,“不是不喜欢弄脏衣裳?”
      诏丘给他解释:“那也要看是什么。”他又笑起来,眼波风流,从极薄的眼睑下扫过来,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撩拨,“如果是为了小事,衣裳比事情重要,那我选衣裳,如果是大事,事情比衣裳重要,别说染雪,就是从土里滚一遭,我也能爬起来面不改色继续穿。”

      诏丘近日,对齐榭的剖白有点多,可能很多都超出了他的认知,后者总是带着满眼奇异深问一句,这一场来回,齐榭就问:“没听过这种比较办法,有什么例证吗?”

      诏丘“啊”了一声,琢磨一圈,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个区分的办法,只好囫囵一概:“如果那些事情会引得皮开肉绽,那当然就不能只想着衣裳好看与不好看了。”

      这句话有点绕,彼此界限依然不明,齐榭可能还是没懂,认真想了好久,只能回一句:“这种事不好预估。”
      诏丘就说:“那我把手伸出去,先试一试就知道了。”

      又是以身为试,听得人不是很舒服,齐榭试着去想那个场景,眉头深蹙:“什么事情需要用得上这种办法?”
      诏丘随口一句:“外人的问剑之意相对纯粹,要么真心要杀,要么点到为止,唯独亲近之人动剑,不好揣测来意,我就只能用这种办法。”

      齐榭微叹:“好吧,那弟子尽量不对师尊你用剑。”
      他说得很真心,也不带旖旎的意思,诏丘随耳一听,却莫名记到现在。

      哪怕只是闲谈几句,齐榭也总能找到很多方式苛求自己。
      所以静坐阵中,却冷不丁瞧到令人晕眩,直劈面门的白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不能让齐榭知道。
      或者换言之,至少不应该让他现在就知道。
      因为他还在后面很有道理的跟了一句:“如果真的是亲近之人,不会取你性命,也不会让你负伤。”

      齐榭没管脚下的金光阵法,沉默攥着诏丘的手腕,将他拉出来,非要走到高拔的梨树下才肯松手。

      这是诏丘所说的试探,结果却不尽人意。
      可能是他的表情实在太糟糕了,面色苍白一片,诏丘忍不住用指弯抬起他的下颔,瞥了几眼,也没见得齐榭被自己挑逗的动作弄得松缓一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又不是你的错。”

      他的脸色比之乌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显然,诏丘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齐榭却看得一个不落。
      他本来就很容易自责,牵强附会也能找到愧疚的门道,然后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这并不是诏丘想看到的。

      在抵达不明山之前,甚至更早一点儿,在诏丘得承破魄剑之前,他们曾细细聊过困魂阵。

      对于破阵办法,诏丘是创阵人,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他真正想说的,是关于齐榭缺席,唯有自己和晏清去探过的无常山。

      山上设有阵法,不知强弱,不知阶品,不知生灭,也不知是消散不久,还是堪堪被设下。
      那日他在山洞前坐了一会儿,看见纸乌龟上被盘折起来的符文明明灭灭,内里的灵力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如此反复。
      他忽然就想,如果这又如前尘,是一道叠阵,灭生在下,守生在上,灭生借日辉,守生借月辉,是不是就会有这样生生死死,反反复复,无常无迹的境况出现了。

      这个话头挑得突兀,齐榭彼时正在穿外袍,衣袖才钻了一半,顾不上旁的直接扭转了一大半身子,只穿了如雪长袜站在床基上,硬生生把垫脚的靴子都扭成麻花,满脸惊诧看过来:“那道灭生阵,会是困魂阵吗?”

      诏丘看得不忍,扶着他的腰把人掰回去,先是帮他举着剩下半截袖子,然后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委婉道:“不一定吧。”

      那时他断剑未除,浑身都是伤,灵力所剩不到一成,哪怕在山顶借着晏清的乌流匕划破手掌,也无法通过外散的灵力和殷红鲜血去探到什么熟悉的阵法气息。

      且他停留的时间不长,甚至无法观察到血肉外翻的伤口是在继续恶化,还是一点点愈合就匆匆下山,如此思量,也只是一个猜测罢了。

      至于为什么非要往自己身上猜,实在是一路上运气太差,大事小事都逃不开干系,与其抱着侥幸去等一个事不关己的可能,还不如多想一点,先往自己身上套了再说。

      齐榭套好衣裳没有走下床基,如此一来,两人可以平视,他试图从诏丘清冷如泉的眼眸里找到一丝情绪,能将前尘往事和今朝纷乱牵连起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可以思量的头绪,但诏丘被他盯得没办法,反而笑起来啄了一下齐榭的眼皮,然后说:“只是猜测而已。”

      可既然是猜测,总要去证实,求得一个或真或假的结果。

      诏丘就将主意放在了不明山的困魂阵上。
      他用了一点小手段,可以把不明山和无常山联系在一起,如同唇齿相依,如果无常山真的布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灭生阵,又真的是困魂阵,那么他作为创阵人,自然可以通过操控不明山上的这一道,来晓得无常山的具体境况。

      譬如何时落的阵,余威如何,可曾被压制或是注灵,可曾困住什么,可曾……造下杀孽?

      当然,如果他破阵时无法寻得异常的踪迹,那就皆大欢喜。

      这个过程听着很简单,但又是将自己的修为放在不可捉摸的东西上,齐榭听得不是很高兴,犹豫半天,还是问了一句。
      “非要如此吗?”

      这个问题,诏丘问过自己。

      非要如此的。

      当时他说:“我还归属门派,不能什么都不管。”

      无常山在献鱼城和锦蓉城交界,莫浮派的小弟子在那周遭也偶有历练,若有闪失,岂不是他的疏漏。
      而更脸大一点,太山派的弟子已然入局,晕的晕,被困的被困,他好歹被亲亲热热叫了好几声“长溟师叔”,不好袖手。
      即便不说这两层,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是用了他的阵,又引他入局,那么布局者多多少少是在利用自己,他是个小气鬼,非要一报还一报的。

      这是他们预估的最坏的结果。
      却一语成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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