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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重逢 ...

  •   虚景如潮水退去,层层暗淡,像是被缓缓收束的一场美梦。
      而大梦乍醒,严温浑浑噩噩孑立其中,看着熟悉的生兰阁一点一点化成青烟几缕,曳然游来。
      雾气尾迹里还带着楼阁上的琉璃瓦古色,吞没了高耸微颤的梨树,带着一抹熟悉的飘渺深蓝,如同启阵之初缠裹的那样,克制有礼的贴上他的手臂,彻底散掉。
      曾见过的雨中天色消失不见,雨声仍有余响,却还给他一场白烛摇曳,灯火缱绻的空旷。

      直到和同样愕然的诏丘对视,他都未能从虚景中走出来。
      分明是回归现世,身边是同样从虚境中脱离的师兄,寻找了十五年的旧物就握在手心,严温却满目荒唐,讷讷呢喃:“是不是弄错了?”

      脚下是洞窟的青砖冷石,砖石延绵铺盖,往前几步是缄默的先祖玉牌,在数层暗色石阶上交错陈列。
      玉牌前是静默矮烛,澄黄灯火映着层叠各异的名字,火舌偶尔会在朱墨上勾勒过,又颤颤巍巍打向牌脚,在身前身后,堆出昏暗摇晃的落影。

      严温茫然的瞥着这些暗影,手指颤了一下,正好压到玉鉴的边缘。
      他乍然松力,细腻的玉器触感独特,凉意一直渗进骨缝里。

      最近的一块影子淌落地底,烛火被折射成阴森森硕大一片,边缘跳动不定,只有接近烛脚的某一处巍然不动,被什么东西遮出刺眼的棱角。

      严温愣怔许久,在最近的一处玉牌边摸索,最后从支脚下取出一方白纸,沿着折痕打开。
      纸上字迹朱红,落顿微乱,但依稀可见是一笔好字,可惜以手绘就,很不讲究。
      烛火兜照,他们终于看清了其上字句。

      吾徒长溟,吾徒长洐:
      今我所言,字字肺腑。

      鄙某余罪,万死难抵。前错已铸,无可转圜。
      魂归大地,魄犹残存,以我余念,交诸后事。

      今之莫浮,为汝二者,
      洐为正首,谦谨大光,为日普照,宏怀我荒。
      溟宜为佐,内疏坦荡,为木生直,依水化畅。
      交托诸业,不辞责当,定汝二子,传道光长。
      罪孽消退,诸君无恙,身清澄荡,前程无伤。
      师尊罪孽,至此终结,溟洐二人,自当珍重。

      喁喁切切,师,闻端歉首。

      严温垂首看过,突然张口忘言。

      其实对于闻端的寡言少语,他是偶有微词的,不过并不明显,也从未直白表露,只会在看到诏丘和闻端一来一往的时候冒出头。
      但他又不瞎,知道这很大一部分都是归结于自己的狗德行,即便闻端有时靠近,言辞一如既往扼要,内里意思却明晰,说要为他提点指引,严温也是自己怂兮兮跑掉,事后任随诏丘嫌弃他不争气,然后咦嘘感叹的和他解释闻端当日的传道。

      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略微大胆那么一次,至少在门派中,没有生人的时候能主动前去相问,说不定闻端会对自己多说那么几句。
      尽管他或喜或悲或怒都没什么表情,小弟子都怕他,只有闻理和诏丘胆肥敢主动搭话。
      但是亲传弟子又不止诏丘一个,严温越是艳羡就越是迈不出脚,只能在一次次擦肩而过中和闻端的蜻蜓点水对上,客气规矩的唤一声“师尊”。

      自己这里恐怕是改不了了,他有时候白日发梦,会想能不能有一次师尊一扫往日做派,突然话多起来,拉着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但这个白日梦过于痴妄,近乎天方夜谭,他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与其妄想闻端能多说几句话,还不如去想闻理长老什么时候能闭嘴更现实。

      但他又想,谨言慎行,师尊诸多思量不宣之于口,写在纸上总可以了吧。
      譬如每次他和师兄一起下界,即便是出远门,好几日都回不来的那种,也没见得闻端会来信挂念,偶有嘱咐,仅是几句短得不能再短的套话,只关乎除祟的法门和要害,绝不提及私人,就算有一次烧高香烧来闻端的一两句关切,内里言辞都太过板正,好像没有感情。
      严温曾多次打开传信符,一眼扫过又悻悻合上,然后攀着自家师兄的肩膀:“要是有一日师尊能多写几个关心我们的字,也不要多了,只要两句,一句你的一句我的,我必定涂漆上表,日日擦拭上供。”
      其实对于在背后议论师尊这样的事,他们几乎没有干过,偶有谈及,也不过是一起琢磨闻端的某一句话,扔来的书册里的某一处圈记,全是奔着修行去的。
      像这样谈及脾性心性的,从无先例。

      他语气略微夸张,带着不知名的诸多情绪,言尽于此又忽然缄默下来,摇头笑叹一声,“我错了,不该说这个的。”
      身旁的人不由得多听了一点,过耳过心。
      彼时诏丘正在收拾符纸余烬,剑身雪白锵然入鞘,他握着剑柄扭头,愣怔一瞬,忽然学着闻端的调调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不如恒常。”

      诏丘立在严温身侧,看他表情不对,试着摇晃了一下。
      “长洐?”
      他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柄修长泠然,上拓云目深纹。

      严温被他一句喊回神,空洞的挪回目光,却不由自主盯着长剑。
      “这是……”
      后半句没出口,他不需要有人接话,依然秉着满脸错愕看过去。

      这一切来得太乱,他一时无法理清,倒很想听一听诏丘的意见,因为他和师尊相处更多,说不定能悟到更多东西。
      但那双浅色眼瞳望过来的时候,他突然又不希望诏丘点明。

      诏丘眼中划过一抹惊诧,手指伸出似乎想在脸上某处点一点,这个动作一般是提醒,严温不太明白,诏丘却回身倏然顿了一下,再折转回来的时候,语气就平和如常了。
      “在想什么?”
      严温愣愣眨了一下眼。
      他在想,一语成谶,真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词。

      他宁愿自己没有发愿,没有开过那个玩笑,或是在某一次和闻端擦肩的时候突然叫住他,然后对他说,“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
      或是去浮阳殿,和诏丘一样,略微死皮赖脸的要学新的剑招。

      那日他仰躺在无边旷野中,忍着浑身酸痛站起来,脖颈上是小鬼双手的掐痕,已经淤青一片,穿戴整齐的衣袍肮脏泥泞,弟子牌的穗子都黏在一起。
      他想,不管是用灵力还是用蛮力,我终于杀死小鬼了。
      踉跄爬起来,却只看见两个扑地的蓝色身影。

      山风太大,带出了深厚的白雪,他站在荒山山顶,突然愣愣的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他将所有情绪掩下,没有去管冰冷尸骨上的一抹血痕,和虎口处深深的压印,只是带走奄奄一息的诏丘。
      他将所有怨恨、遗憾、困惑、惊惧全部掩下,如同那日冬雪覆盖下的深土,即便发烂发臭,也绝不刨开看一眼。
      因为他没有办法。

      迟到十五年的钝痛终于在诏丘抓过来的一瞬间铺天盖地席卷。
      严温吸进一口冷气,突然被呛出连天的咳嗽,阵阵痛入肺腑,他不得不蹲下去,用膝盖顶着胸骨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只是他越咳越抖,越抖越难受,头首深垂,却盲目的摸索到诏丘的手腕,几乎是下意识把他拉拽下来,两个人一起蹲着才算完。

      诏丘一下又一下的为他顺着气,薄唇紧抿,不知道该说什么。
      袍摆被牵扯得晃动,在冰冷的石砖上划过,严温盯着这一点,愣愣的握紧了手里的玉鉴。

      灯芯弯折,触到蜡油,又在快要熄灭的时候苟延残喘出一点火光。
      严温蹲着抬头望了一眼,嘴唇翕张,视线又慢吞吞转到诏丘身上,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他发现自己五指成爪,几乎要把诏丘勒得青筋暴起,又讷讷看他一眼。
      “师兄,对不起。”

      只这么一句话,却像打开了泄洪的堤坝。
      抚压脊背的手指一顿,诏丘还没来得及回,严温又说,
      “师兄,对不起。”
      烛火微热,双眼被烫出了雾色,严温又猛烈咳了好几声,嗓音带着哽咽。
      “我真的以为掌门之位该是你的。”

      这句话就像小孩子在拼命自证,告诉别人不是他抢走了糖,他没打算要的。
      他总是这样,一点小事都要解释,生怕什么人误会。
      可是诏丘本就不在意。

      停顿的手再次摩挲着,轻缓有节律,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我知道。”
      “我更希望你能活着,这位置谁爱坐谁坐。”
      “我知道。”
      “我没动生兰阁,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诏丘双眼微阖,靠近他,用两手给他顺气,却顿了一下,似乎偏头也瞧过几步远石层上的先祖玉牌,良久回了一句轻声的,“是师兄对不起你。”

      诏丘这一生,应该承载了很多人的仰望、期盼,却毫无疑问都辜负了。
      他行走于上下两界,实在做过太多不靠谱、缺德的事情,以至于身边的人总是提心吊胆,满心惶恐。
      他惹出太多烂摊子,连累了很多人。

      长剑古朴,剑鞘低调内敛,像是缄默的故人。
      严温看过手中的玉鉴,又看过了被诏丘放在地上的长剑,嘴唇张张合合,良久笑着苦叹一句:“我不知道怎么去想你和师尊……”

      他坐着闻端坐过的位置,住在他住过的地方,又总是佯装无异的走过生兰阁。
      他守着凌空山,听着小弟子一遍又一遍恭恭敬敬叫他掌门,时而觉得好笑,时而觉得悲哀。
      却不晓得对于闻端,该不该爱恨。

      如果爱,那么诏丘的死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恨,那他的多年求道,师徒情谊就是一个笑话。

      他突然扑过来,双膝跪地,一掌将诏丘也拽得跪下来,满眼猩红,字字斟酌,字字犹豫,
      “师兄,师尊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捁在双臂的手指掐得人发痛,诏丘不得不托着他才能让彼此都好受些,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严温抖了几下,又说:“师兄,对不起。”

      他枯守凌空山的十五年,其实生出过怨怼。
      他觉得诏丘这个人太不负责任,明明是亲传大弟子,却将这样的摊子扔给他这样脾性的人,实在没有远见。
      又觉得他太冲动,如果当日他不曾去寻,是不是事情就会不一样,即便师尊还是逃不掉最坏的结果,好歹不是他一个人会在无边的绝望里一遍又一遍编织谎话。
      他在满腔复杂里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茫茫然了好久,应该是做了一些糊涂事。

      譬如他非要说闻端是创阵,非要掩盖师尊被反噬而死的结果,给世人留一个清白的遗影。
      譬如他非要封禁不明山,不许其他小弟子拜会,连晏清也被闭关的假话隔绝在山外。
      譬如他临摹故人的笔迹,写出大大小小的符篆,大发善心送出去,套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号。

      他堆积往事,却又对回忆避而不见。他累积假象,到最后骗人骗己。

      他说:“对不起。”
      其实他没有那么好骗,晓得若要亡魂重归,必然要付出豁出生死的代价,但他任随齐榭奔走上下两界,在凌空山蜻蜓点水待过,又匆匆前往不明山。
      他十五年不敢踏足此地,不敢去不明山。

      在齐榭日复一日拼尽全力的时候,他心底其实是艳羡的,羡他能豁出一切,羡他能罔顾生死,羡他能循心而行。
      可是他不能。
      他被困在了这高座之上,只能以一己之力肩负门派存亡,悄悄替故人守着他曾在意的一切。
      他深恨自己是掌门,又深谢自己是掌门,在奉公成仁的假象里也曾偏颇漏出一点心力,希望齐榭能替自己找回故人。

      他卑劣又执拗,不敢言明地等待一场久别重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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