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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胆怯 ...

  •   后山洞祠外是漫漫一片冰雪。

      此地一般没有弟子来扰,积雪深厚彻底,向前仿佛没有尽头,向后仿佛没有来路。
      缓缓前行只有踏雪的脚步声。

      诏丘和齐榭走在前面,宽大的衣袖拢住了两人相握的手指,温热的吐息在空中凝出雾气。

      冬季鸟雀绝迹,不知道哪里的大雪残忍,递来一道清脆的碎枝声。

      茫茫然天地中,三个蓝色的身影在一座洞窟前停下。

      白雪映衬得如山洞窟无比巍峨寒冷,仰面堪堪可见顶,壁面陡峭留不住絮白,黑白参差交错,放眼斑驳。
      诏丘开口的时候,石壁滑下来一块雪。
      “进吧。”

      严温撑着伞跟在后面,闻言露出被吹得有些发白的面容,鼻尖微红,双眼被冻出泪光,伞柄靠在清瘦的肩颈上,严温扫过洞窟口一眼:“不是你再进一次?”

      诏丘转了一下伞轴,厚达一寸的雪堆被甩落,素白的伞面渡进日光,脚下是雪光相折,衬得伞下的二人面若温玉。
      他微微转头示意严温往里走:“我已经进去过了。”

      因为这句话,齐榭下意识瞥了他一眼,神色微愣,又有点意味深长。

      严温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突然耍赖起来:“我不管,你先进,我后进。”

      多大人了,这种事情还要分先后,真是幼稚得要命,诏丘半气半笑扫了他一眼,松了和齐榭交握的手,然后将伞柄交到他手上。
      严温一直微怨地盯梢,好像很怕他跑了似的,目光太过灼灼,诏丘回身朝他摆摆手:“稍等,转过去一下。”
      严温不明所以,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原地自转半圈,慢悠悠背过身了。

      伞柄带着上一任主人的手心余温,素色伞面上纹着梨树枝,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
      纯白披风是有人刻意折转回屋要他穿的,深蓝衣袍和被白雪温柔依附的精致眉眼就在眼前几寸,齐榭感觉自己的额角被很轻的贴了一下,扑过来的松冷气息很快退开,沉沉嗓音几乎让人脸红。
      诏丘的笑意直达眼底:“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这句,立刻从伞下钻出来,拢了一下繁复厚重的冬日外袍往洞窟走去。

      先祖祠洞,所有弟子都拜过,但只有亲传弟子可以自由出入,算是给他们行了方便。

      洞窟口有一丈高,内里是一道细窄的入门禁制,雾气透着澄银紧紧咬着洞石各处,诏丘却在前面几步远顿住,颀长人身回转,唤了一声:“长洐?”

      其实严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晓得自己可以回头了,但他在琢磨事情,盯着雪出神。
      下意识应了一声,袍摆扫起碎雪,他看见诏丘的容发几乎与天地同色,翩翩立在不远处,朝他抬了抬匀长的手指。

      过去当然是要过去,但诏丘也不说原因,他企图观察齐榭的表情找出端倪,却看后者盯着洞窟的方向,蓦然笑了一下。

      严温微愣,忘了防备自家师兄千回百转的花花肠子,直愣愣挪到洞窟前,突然很高兴。

      然后他就一掌被自己师兄攘了进去。

      层层雾气裹上来,是禁制在辨认来人的身份。

      严温欲哭无泪欲骂无辞,正要怒气冲冲出洞窟,就看见诏丘和他前后脚进来。
      信步而来的某人还有心情拍一拍身上的一层湿气,很讲究地正了正发冠,浑若不觉视而不见大步向前,“走罢。”

      严温终于能理解褚阳给他回信时,言辞中为什么会有藏都藏不住的怒气了。
      这个人真的太气人。

      洞窟内里偌大深旷,隔绝外世,轻微的脚步声也能有回音。
      现下齐榭不在,严温立刻被气出火冒三丈的心境,但不敢太过放肆,说话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了你先进?”
      诏丘不咸不淡扫他一眼:“有什么区别?”
      严温想说,你先进去让阵法大开,我就可不进省时省力的区别。

      但诏丘扫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奇异:“之前你不是说你单独进过了,我也被你推着进过了,有结果没有?”

      修行诸事,诏丘向来信奉“天性不同天资不同,各有所长不必比较”的准则,从不苛求外人,旁人问剑问道,他都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的。
      但若是无关修行的讨论,有人一旦和他聊深,诏丘都常常带着点“好神奇”的语调,并不是讽刺和轻蔑,而是在看稀奇。

      至于稀奇什么……

      严温福至心灵,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嘲笑自己。

      两人还在互掐,不适合凑到祖师玉牌前去碍眼,所以他们定在洞窟口朝内几步远的地方,还没到真正的七星容象阵阵界。
      严温和诏丘并肩,浑身温润内敛被这人激出尖刺,俊脸垮着:“师兄,你如此脾性没被打,真是先祖垂怜。”
      诏丘从善如流,侧首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他又不是真的嫌弃师弟,只是严温这人万万年如一日的正直,脑子里除了修行就是门派存立,秉性太过板正,太过单纯,单纯到……近乎傻了。
      从来没想过除了单个进出以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严温被他气到,拂袖要走,诏丘叫住他:“哎,先等等。”

      他这句话轻声慢调,脸上笑容合宜,又是那副骗小姑娘一骗一个准的温和神色,骨相带来的刻薄立刻散去,严温都被带得声音温缓:“怎么了?”

      两人同进是诏丘的馊主意,但他自己却不敢保证馊主意有没有效果,毕竟容象阵的设阵人是两人的长辈,诏丘又开始给严温泼冷水,笑吟吟道:“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一起进去也无法启阵,该怎么办?”
      严温梗着脖子:“当然……”

      当然没有。

      果然,时隔多年,他以为自己被掌门尊位磨得性情大变,少说也稳重了十二分,但在自家师兄面前,依然是傻子一个。
      但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下意识觉得有诏丘在,自己没必要动脑筋。
      所以这个人……

      真是个祸害!

      严温半途哑巴,表情很苦,反观诏丘嘴唇翕动,虽然没出声,但笑意更浓了,如果不是祖师玉牌就在不远处,严温毫不怀疑他会开口,嘲笑自己脑子不好使。
      至于为什么不说,可能是怕某位先辈听到,觉得晚辈愚蠢如此,颜面无光吧。

      诏丘贴心过了头,严温却不想领他的情,趁他看热闹低笑的功夫又走回来,毫不客气的抵住他的脊背一推:“你的主意,你来背书。”

      反正诏丘现在又没什么不能碰的禁忌,严温一万分乐意把他塞过去当靶子,届时就算阵法不起效,先丢人现眼的也不是自己。

      诏丘这时候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他非要把严温薅进来并不是要捉弄人,而是真的打算试一试两人是否可以启阵,若不能,那就只有强破。
      结果严温不知道是脚被钉了,还是脑子被核桃砸了,就是杵在原地不动。

      诏丘谦虚招手:“掌门,你来。”

      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效果不亚于送严温上断头台,后者顶着怨妇脸,也顾不得自己其实真的端了多年的掌门架子,双手朝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哪敢哪敢,师兄先。”

      两人拉拉扯扯半天,远处还是一片空荡荡,七星容象阵根本没有显形。

      诏丘被他谦让得满脸痛苦,直接伸手一拽,严温下意识要挡,反而被一把挽住了手臂。
      他不得不和诏丘并肩,手肘和诏丘的腰际相蹭,严温幽幽扫手一眼,再扫诏丘一眼:“你这样对得起子游吗?”

      诏丘直接就被气笑了。

      他忍住了没有用指头指人,但表情复杂,显然是觉得他这个想法牛气冲天非同凡响,劈头盖脸一句,“好师弟,你得失心疯了?”

      严温想捂他的嘴但觉不妥,下意识一个肘击:“咳咳!”

      原来他自己晓得在此地要谨言慎行。

      诏丘好歹收了困住他的手臂,眼神在远处一勾,神色蓦然变得有点温和,也不怼人了:“严肃点,你晓得我们是要去开谁设下的阵。”
      严温被这句话一点,安静下来。

      他被带着往前走,始终保持着和诏丘相隔不超三步的距离。
      然后在玉牌前跪下,叩首。

      其实无论是他自己说的暂代,还是诏丘说的理所当然,他毕竟是在掌门位上坐了十五年,很久没有面见“尊长”,也很久没做这样端重肃穆的大礼了。
      额心扣地冰凉,他抬眼时在累层玉牌间瞥到一点不一样的颜色,一时愣神。

      重重雾气裹过来。

      这是七星容象阵的识人禁制,一路游曳到小腿,丝丝缕缕如同轻纱拂面,严温却突然有点慌。
      诏丘已经被雾气裹住,声音被挡了一道,明明他就在身边,声音却飘渺极了。
      “长洐,定心。”

      雾气彻底裹住自己的那一瞬,严温听到了凌空山的雨雪。

      他记得曾有一日,天公落雨,自己则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轻而空灵的雨声压住他的脚步,路过转角的时候檐铃清冽冽一响,溅了他几颗水花。

      那日无法练剑,诏丘打坐调息完成,带着齐榭坐在生兰阁三层的檐下听雨。

      淅淅沥沥中,严温拾阶而上抖落雨珠,抱怨了一句:“不喜欢下雨,天色阴沉,不好看。”

      到修行后期,大概是齐榭的剑法也很看得过眼的时候,闻端总会将他和诏丘分开,下界历练也不在一处,三人见面的机会不多。
      雨季潮湿,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也是好事,诏丘和他想的不一样:“水落万物生,你这个人好没有趣味。”
      严温才和妖兽打斗,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是为了见他们一面,被抱怨了满心委屈:“你喜欢那你看,我走了。”
      齐榭赶紧从后面冒出一颗头:“别呀师叔,来听雨。”

      诏丘在一边笑:“我是因为五行缺水所以喜欢雨,你字里也有水,何不来爱屋及乌?”
      他给了台阶,严温肯定要下,但还是摊着自己的脾气,装得不情愿:“谁有你有意趣?”
      诏丘笑骂:“小气鬼。”

      严温在他们身边坐下来,长腿伸出一直抵到木栏。

      那日大概是春日,梨花半开半含,被敲得残败几分,反而给阁楼渡上了清冷疏旷的意境。

      他们三人并排无言,严温说着自己讨厌雨,其实鞋尖湿了一片也不在意,他仰着头听得昏昏欲睡,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以为是诏丘,迷迷瞪瞪从角柱上起身,伸手揉着仰得发痛的后颈,打着哈欠顺着衣摆看上去,差点两眼一黑。

      哆哆嗦嗦间,他蹦起来做礼:“师尊。”

      闻端危立,眉目间似乎也被雨水渡上了寒气,他本就不苟言笑,也鲜少莅临弟子居舍,眸光垂落下来的时候深邃如同古井深水,严温在心里慌张,疯狂祈求诏丘来救他小命。
      他没注意到闻端手里拎着一个木盒,只听到师尊平静的声音响起:“我来给你们送东西。”

      以往这种事都是小弟子干,严温不晓得什么东西需要他这位大佛亲自送,抬头觑了一眼,嗅到一点香气。

      莫浮派自祖师起就喜欢梨花,凌空山满满当当的梨树,有结果有不结果,后者稀少难养,所以莫浮派的植株以结果梨树居多。

      每到春日,梨子吃不完,闻理长老会将做饭的本事也抖搂出来,给他们制蜜饯做糕点,熬白梨银耳水,清甜好喝。
      他不是没想过,闻理堂堂长老做这些事情是干什么,因为他自己没见得多喜欢这些吃食,精心做出来就往小弟子嘴里塞,偶尔留四份,都是给闻端和他门下三人,从不留自己的。
      但他现下来不及想那些,恭恭敬敬接下木盒。

      吱呀一声,二层有人拉开门,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后,诏丘拎着一件斗篷露面。

      他“咦”了一声也很惊诧,但没有严温那么惶恐,做礼:“怎么是师尊来?”

      闻端掌门的修为在他们二人之上,要想不被发现简直轻而易举,严温听出不对劲,瞪他。
      诏丘装看不见,先将斗篷塞过去,然后笑嘻嘻的:“我还以为是长老门下的师弟们,早知道,弟子自己去就好了,怎好劳烦师尊?”
      闻端依然惜字如金:“无妨。”
      他嘴唇微动,一惯冷冽的神色似乎松动了一点,严温有师兄在前抵挡胆大了很多,敢回望过去了,却没见闻端再说什么。

      但看他的唇形,严温在一瞬愣怔中想,闻端是要说来看看他们师兄弟?

      闻端此人,各道都很厉害,深不可测,可能是居掌门之位事事谨慎,不想露出什么缺漏和软肋,是以话总是少得可怜。
      但严温就是喜欢话多的,譬如诏丘,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才有生气,才能安心,所以即便他最初日日跟着闻端练剑,也极其怕他,一得了令可以去跟着师兄练剑了,毫不留恋扭头就走,这是他对性子冷淡的尊长的一种惯然敬畏。
      也正归结于此,他觉得闻端似乎和自己不太亲近。

      愣神的当口,诏丘又和闻端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后者轻声问了一句什么,诏丘回答:“阿榭在书室看书,我是去给长洐拿避风斗篷的。”

      话题冷不丁转到自己身上,严温慌得很,但闻端颔首没再多说,因为诏丘向他求问一个剑法的破招,闻端要跟着去书室。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严温单手撑在角柱上,心道师尊就是这个性子,是自己太胆怯了。
      他才安慰好自己,走出几步远的闻端又回头,先是在乱糟糟的斗篷上一点,然后瞥过地上,沉沉说了一句:“先换鞋袜再去休息。”
      他的声音和疏落的雨声相融,尤其好听。

      严温受宠若惊,捞了一把伞就往在舟阁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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