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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长辞 ...

  •   诏丘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就在这时,得他令再端糕点的弟子也来了,不过这一次换了严温的大弟子。
      他双瞳是如墨一般的黑,浑身气质沉静内敛,将一身颇具雅气和朝气的弟子服也穿得黑沉沉的。
      且更奇妙的是,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在举手投足的瞬间露出一点愠怒,且怒得很生硬,好像是多加了一层面皮,替别人生气似的。

      诏丘心道好稀奇,这师徒俩同时被人招惹,运气真差。

      他安安静静放下东西,尽管余光瞥到桌案上溜光一片也不显怪异之色,更不打算多问,垂着眼皮就要走。

      诏丘把人叫住:“子潜。”
      他记得这弟子是叫这个名字:“你的居室是在何处?”
      子潜回道:“回师伯,浮月殿,在舟阁。”

      诏丘心道果然,颔首对他说“多谢”,等人彻底走远了,朝浮阳殿最里望了一眼,没见得莫名其妙生气的某位师弟有要出来的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端着糕点往外走。

      顺着明廊拐了一道后,遇到几个搬东西的小弟子,见得他路过,一人抓着十来个灯笼朝他揖了个艰难的礼:“长溟长老。”
      诏丘应下,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就有小弟子跳脱,笑着回:“年节结束了呀,我们要将一些东西换下来。”

      今日是十七,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早两日就换,莫浮派的东西再多,也不见得会磨蹭到这个地步,那小弟子很有眼色,又解释:“掌门说了,上一任万掌门和……”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窘得脸红一大片,深埋其首恨不得没见过诏丘,后者不解:“什么?你说,我不怪你。”

      那小弟子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万掌门和长老您遭逢大祸,需有变通来活络福泽,因此……”他觑了诏丘一眼,“挪了年节的日子。”

      没听过这个“挪”的说法,诏丘大感稀奇:“哦?”

      那小弟子见他真的不生气,稍稍放宽心,声音也变大了:“就是将年节挪到初一十六,而避去腊月的最后一天。”

      “所有门人都是如此?”
      那小弟子就要点头,被同伴撞了一下,想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子游师兄从来不过年节。”

      诏丘感觉心口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突然笑不起来了:“那他去哪里?”
      小弟子答不出来,诏丘作罢,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几个人就脸蛋红扑扑,蹬蹬蹬跑走了。

      凌空山的雪又大了一点,但冬日高挂,如此雪景并不凄清,又因为有弟子往来其中,反而一片和煦祥宁。
      可能是这个场景和某一日太像,他反而想起了不明山。

      他在昏迷之后并没有立刻断气,可能多多少少带点运气,晕而复醒的严温在满山残败和稀薄微湿的雪地里将他刨了出来,扛在肩上,用自己幸存的不稽剑带回了不明山。
      他实在昏得彻底,应该离死也没多远,外事一概不知,偶有了解,也是醒后听齐榭说的。

      齐榭说,他昏迷了整整两日半。

      褚阳被严温叫过来的时候气得要命,应该很想一脚踹上去,直接将他踹死最好,虽然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没踹,还留下来给他医治,反正云见山是被强行扭回太山派主持大局了。

      诏丘伤得太重,神智混沌,灵海一片迷茫,他最深的一道伤口牵连的地方很刁钻,即便是褚阳,也不敢在知晓他彼时心志的时候贸贸然动手,于是只处理了其他的伤口,然后嘱咐齐榭守着,但凡他苏醒,立即来报。
      可能是严温也要赶回门派收拾烂摊子,他蒙着一身伤口醒过来的时候,屋内没一个人。

      身上紧紧裹着纱布,布层和肌肤相贴的地方是一片密密麻麻近乎噬骨的痛意,稍有动作,就是令人昏厥的痛楚倾覆盖上,除此以外,还有药膏灼肉,躺了太久,筋骨一片僵硬滞涩,他不过想起个身,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十七八次,滋味实在难言。

      屋内是浓重到几乎要让人窒息的药味,他只要轻轻嗅一下,就恨不得呕死过去,可一张嘴便有血腥从喉口倒灌,如此反复,将他折腾得面色铁青。

      这个地方实在难待,他一动一停,又因为不敢大动,小心翼翼滚下床,从什么地方摸了一套忘记具体材质和颜色的衣袍松松裹在身上,勉强遮盖了一身的白布就走出去。

      门扇被顶开的时候,隆冬最凶猛的寒风扑了他一头一脸,但好歹让药味变淡了很多,他没多的力气可以再走,只好折回屋内,坐在桌案边挺着脊背。
      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也非要端着架子不可,而是褚阳下手颇狠,缠纱布都是奔着勒死他去的,但凡他弯一弯腰,血肉撕扯,立马能让他滚出痛泪。

      他被吹得昏昏然,渐渐有足音压近,因为放得很轻,他没有辨识出来,只在来人对门惊呼的时候望进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瞳。

      那双眼睛的主人面庞犹有一丝青涩,眼型尤其讨人喜欢,里面盛着的目光也不是多年后深邃疏离的模样。
      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他招呼:“阿榭。”
      齐榭就端着药碗快步跑过来。

      他半蹲,攥着诏丘的手指,眼睫抖了一下,似乎不太开心:“师尊,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凉?”

      诏丘平日里一蹦八丈高,声音清朗有力,如今栽了一个大跟头,反而娇弱起来,很轻很轻地回:“可能是风吹久了。”
      齐榭要去关门,他不让,邀人坐在自己身边望着深雪出神。

      不明山自前几日开始下雪,到那一日都没断过。

      一片苍茫旷远间,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急掠而来。

      很难说严温和褚阳看见他是什么反应,可能松了一口气,也可能没有。
      褚阳不管他究竟在想什么,将人来来回回看了一通,没说话。
      诏丘从来没见他蹙眉那样深重,有些迟愣:“怎么了?”
      褚阳身上还沾有雪花,半化半凝,浑身满脸的冻人,手也被刮成了冰条,一抓一戳都让人难受。
      他欲言又止,最后说得很委婉:“你……还有一道大伤。”

      诏丘捂着自己腰腹的位置。

      在那里,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所以?”

      褚阳没说话。

      严温满目焦灼,来回看了两人十几遍,最后将褚阳拉到门外。

      那时候诏丘的灵力已经散了一大半,想偷听也无能为力,只稀稀拉拉辨得几个词,好像是,“取于我不难,但……要看他究竟想不想……”
      后面几个字太小声了,诏丘就琢磨,是什么需要考虑他自己的什么?

      褚阳的医术,他没有半点不放心,身上的伤再多,经他或敷或灌或洗,现在已经结痂,一些小伤已经有痊愈的架势,其实已经很好了,至于他身上的痛楚,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大伤。
      难懂,想得人头痛。

      他琢磨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严温就红着眼圈进来了,却攥着他的手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都是让诏丘想一些自己在意的事情。
      最后看他没什么反应,只好背过身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对褚阳说:“再等等吧。”
      他们无法久留,匆匆嘱咐几句又要走,诏丘看着严温雪白的长靴,似乎心念一动要问什么,但又瞧着他被雪打得湿润的蓝袍,挥手让人走了。

      冬日天色灰暗,夜幕布得极快。
      诏丘盯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最终还是出了屋门。

      门户大开,烛火幽幽,一路淌出来,披挂在他的腿上,诏丘抬手拢了一下雪,才发现自己竟然穿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可能看着病气有点重吧,他想。

      微微靠下去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抬头,望见一棵梨树。

      那棵梨树生得何其高阔,五人合抱大,拔地齐山高,最盛时枝叶倾盖,苍翠绵延,百丈不见顶,十里不失阴。只可惜冬日寥落了无生机,唯有那年,恰似一夜春风散尽苦寒,白絮挂枝,诏丘靠在树下转过半侧身子,一身松软长衣,眉睫长发尽白,惺忪抬眸,笑起来似冬风裹挟深雪,入院却顷刻与红炉热气痴缠,化成朦胧的一层雾。
      他说:“阿榭,今日好大的雪。”

      明明算得上是美景,齐榭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原来真的有人能融进深雪里,顷刻消散。

      齐榭一路艰难行进,不知哪里又涩又痛,噗通跌进了雪里,跪在梨树下,诏丘身边,然后试探着握上了单薄白衣之下的一截手臂。
      一开口,却是和严温相似的话。

      “师尊,你是不是在意弟子?”

      这有什么好质疑的,诏丘有点想笑,但齐榭的声音在发抖,他笑不出来,只是摸着他的头:“当然。”

      “那师叔呢?”
      “当然。”
      “还有褚师伯和云师伯。”
      “亦然。”
      “莫浮派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回去处理,还有很多人……”
      他说着,竟然莫名哽咽了一下。

      诏丘的眼睛被烛火和雪色渡出一层温和的明光,可能是有人陪在身侧,他突然觉得自己精神头好了不少,说了这么多话都还不困,于是抓着齐榭的手:“我都知道,阿榭,你想说什么?”

      齐榭突然滚下泪来,蓝色衣袖被沾上雪和泪水,战粟不止:“师尊,你不要丢下我。”

      长风刮过,诏丘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夜色说了一句:“有点冷,阿榭,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齐榭跪坐在他身边,声音又低又哑:“腊月……三十。”

      心头被重重砸了一下,诏丘咳嗽一声,喉口涌上一大股腥甜。
      原来如此啊。

      诏丘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对不起。”

      可能是他说完这句话后脸色惨白如纸,也可能是一头白发看着终究太过冷清了,齐榭突然挥手设下一个结界。

      那是银白色的结界,壁罩极薄,最上有点点纯净的明光,如同星子点缀,落地便阻隔了凌冽的山风和无休止的大雪。

      诏丘笑了一下,眼睛短暂地弯起来:“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个结界吧?”
      齐榭眼睑深垂遮盖住泪光,死死攥着他的手:“是。”
      “学得很好。”

      诏丘苍白的手指碰到壁罩,又缩回去。

      他好像知道褚阳那句话是什么了。

      褚阳说,诏丘腹中有一块断剑,紧贴着丹田,他取出来不难,只是这个位置不太好,取的时候不仅会很痛,还很危险,如果他心志不坚,牵挂薄匮,或是……或是了无生念……
      恐怕撑不过。

      他蓦然叹了一口气。

      齐榭的掌心十分温暖,捂得他指尖十分舒服,只是自己的小徒弟怎么一直哭,眼睛红得要命?
      齐榭又说:“师尊,你真的不要弟子了吗?”

      结界外厚厚一层白絮,夜风翻卷。
      他愣愣的,倏然笑了一下,“阿榭,隆冬大雪,便如我归。”

      朔风深雪不绝,诏长溟阖上眼,长辞了这人世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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