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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不悔 ...

  •   而此刻,正是和当年相似的情境。

      银白结界落影,他直立于地,脚下金光泛泛,浑身浴血,如玉手指握着一柄长剑。

      这个阵,是乾榜魁首自创的灭生阵。
      这把剑,是乾榜次位生前的本命剑。

      原来如此。
      能生出如此灵奴的阵法,是困魂阵。
      而这把能压制阵意的长剑,已经没有上一任剑主的阴刻铭文了。

      金光映得诏丘面庞凌厉,威势延荡。
      血液滴答,直坠洇地。

      剑主已逝,须臾压制之下,他就是新的剑主。

      两剑相叩,不可避免的爆发出滂湃气泽,剑身震震,被激出剑鸣。

      诏丘猛力一扫,将传送而来的佟立远扫到几丈开外,脚尖划过一片碎石深土。
      “佟立远,我不明白你。”

      时隔多年,再见这样一张蛇蝎般的美貌,诏丘依然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好感,甚至更加讨厌。

      不过佟立远倒是变了不少,身量高拔,一身青竹纹华服,眉目间戾气大涨,话也变多了:“与你无关,滚!”

      不知是自嘲还是故意激怒他,诏丘甚至笑出声:“和我无关?”
      他满脸赤红鲜血,神情嚣张,如同恶鬼:“佟立远,你不如看看我……是否还熟悉?”

      白发翻飞间,血液从诏丘同色的睫毛上滴落,佟立远愣了愣,随即,凶猛的杀招杀到眼前,他被压制得不得不膝盖弯曲。

      佟立远此人,最恨自己的仇敌胜他、赢他,因为在他心里,他恨的那些人,全部和佟立修一样,该死!
      诏丘可以赢一次,但绝不能赢第二次!

      剑气冽冽,他雪白的面庞出现一丝裂痕,却是毫无端倪,愈发妖冶的一抹杀意,阴森恐怖:“诏长溟……”
      他眼神如刀,神情与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几乎要让人感动得眼热了。
      佟立远阖了一下眼,薄唇微张,字句森寒:“你真的以为,你如今还可以打败我吗?”

      锵然一声,剑击如同玉石碎。

      诏丘落在距他几丈远的地方:“不试试怎么知道?”

      佟立远摇摇头,手势变换,蔓延百里的大阵上忽然涌现了数百人身,个个身着黑色长袍,首部微垂,面容出色,男女皆有。

      他微微偏头,看着在很远的地方随性站立,此刻还能挂着笑的佟立修,一字一顿:“掌门师兄,”他神色冰冷,又带着隐隐的残忍,“熟悉吗?”

      他没等到回答,甚至不屑于等到回答,自言自语:“我一直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不去须臾台,为什么不肯和我一战,是怕?还是不敢?所以我想了这个法子。”

      他的视线落在诏丘身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长剑抬起,剑尖直抵喉咙,“我更想知道,当年的乾榜魁首,怎么还不死?”

      诏丘明白了,佟立远,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心志摧残,现在是疯子一个。

      也不怪佟立修逃得这么远。
      虽然最后没逃掉,还是被找到了。

      他信手推开剑锋,忽略佟立远面上划过的一抹厌恶,笑吟吟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他也不装了,喜怒爱憎全部毫无掩饰,“正好我也想杀你,今日,谁输谁死,如何?”

      佟立远冷声:“好啊。”

      他眼中两道阴炽寒光,收了长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而他身后的数百黑衣人却扭动脖颈,骨骼发出喀喀异响,僵硬怪异的走了过来。

      诏丘微笑道:“不愧是你。”

      当年一战,尚且真刀真枪,名头正当,现在却毫无顾忌,直接走了歪路。
      这乌泱泱一片人头,不是离魂之人,又是什么?

      他们的脚步倒不拖沓,甚至说得上快,但即便如此,首部也是垂着,不肯正眼瞧人,两手荡在身侧,随着步伐一摇一晃,偶尔衣裳拉扯露出皮肉,就可以看见一道道青紫交错的伤痕。

      佟立远退到最后,不动了,只是盯着他,面无表情的操控密密麻麻的人群。
      活人不比死尸,也不比灵兽,操控的难度其实颇高,更何况这么多人。

      这些人的来历,诏丘猜得到,因此不是很想杀,只是抄剑静立,来一个挡一个就好。

      一声活动指骨的微响之后,身前扑过来一个只看得见头顶的女子。

      她的十指全是淤青,似乎被狠狠打过,皮肤苍白塌陷,暗暗颤抖。

      佟立远还挺收敛,一个一个来,黑影煞烈猛扑,应该是想耗他,但诏丘一向不喜欢顺着人心意来,就是不一个一个打,非要等人凑成了整数,再想办法扫到地上。

      可能有点没意思。
      彼此都这样觉得。

      佟立远隔空瞥了佟立修一眼,表情更冷,直接一个挥手。

      如木偶点睛,皮影挂线,乌沉沉的人群像是活了过来,扭动着抬起人脸。

      诏丘握剑的手一紧。

      这些人的眼睑内陷,眼眶空洞,每试着挣扎一下,眼眶里就汩汩滚下血。
      嘴唇惨白,被鲜血一裹,倒有了点诡谲的活气。
      天光银白微淡,照在这些人身上……半生半死。

      佟立远薄唇掀动,冷冷的:“去。”

      黑衣人们成群攻上,如同恶鬼抢食,一齐扑了上来。

      说实话,站近了打斗,才晓得这些人确实个个极品,女的身姿婀娜,男的身材匀称,女多男少,略略照顾了佟立远作为一个男修的实际情况。

      这些人少有练家子,即使失魂被控,打架也像乱抓乱挠,不成章法,诏丘一味躲,实在躲不过了就踹几个姑娘让她们抱成一堆,丢一个男子让他迷失方向去捣乱。
      用手,用脚,用符纸……但唯独不用剑。
      云见山曾经的宝剑,在他手中不过是废铁一把。

      佟立远挑着下巴在远处看戏,看着看着,偏了偏头。
      “为何不用剑?”

      诏丘冷着脸不理他。

      旋身躲过一只挖过来的纤纤素手,再一个扫堂腿绊倒十来个人,他已经后退了十丈有余了。

      他还要再退,倏然有一道灵力呼啸而来,拦腰一裹,将他拉到最后。

      齐榭面色阴沉,虽然他一贯表情不多,神色近乎疏离,但诏丘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心里一个咯噔。

      齐榭在灵奴里受伤无数,黑雾刀割,他衣衫上全是凌乱细小的划痕,裸露的手指和面庞则是密密麻麻的伤,血痂凝结,满脸暗红,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冷得像是淬了冰。

      他几乎是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将诏丘揽到身后,踏风急行,一道白影闪过,他瞬移到人群前。

      咕咚一声。

      人头落地。

      离魂之人塌陷的眼窟窿正对着诏丘,碾转着,慢悠悠,咕噜噜滚过来。

      一把符纸从高空洒落,悬顶腾腾燃烧,火星迭开,聚成了烈火风涡,瞬间卷进十七八个人形,极其尖利凄惨的钝叫之后,他从其中一位倒地的男子身边捡起了一柄长剑。

      寒刃见光,不死不休。

      握住剑柄的手指瘦长凌厉,筋骨紧绷,毫无怜悯从不迟疑,一剑一个,掉落的头颅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睑,就顶着血窟窿滚到他脚边。

      齐榭面无表情踢开,挥剑再杀。

      他的剑法,一大半,或是说最基础的部分,全部是诏丘亲自教授且盯着练的,诏丘清得不能再清,却看得他心尖一点一点凉透。
      全部是杀招。

      长路蜿蜒,长靴染血,他杀出一条由死不瞑目的头颅铺就成的血路,径直到了佟立远面前。

      身后还有站在外侧,他来不及杀的离魂傀儡。

      佟立远看他如看恶鬼,厌恶只多不少:“疯子。”
      齐榭颔首:“你也是。”

      若有掣肘,面前这个人杀起来也很费力气,齐榭没急着提剑,而是顿了一下,微微侧身回首,对着诏丘的位置,唇瓣翕动,说了一句什么。

      银辉寒冷彻骨,诏丘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心悸里,看清他说的是,
      “师尊,对不起。”

      下一刻,长剑扬起,锋利剑刃划过手心,殷红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带出汹涌的灵力。

      澄蓝光晕从他掌心疯狂逸出,铺成一道遮天蔽日的平面障界,界上是疯狂流转的符文,如同万顷波涛从九天直压而下,就停在离魂傀儡的头顶。
      染血的长剑,则在佟立远颈侧。

      灵力骤缩,化成长达一丈的虚形无羽长箭,千根万根,密密麻麻根根倒悬,在银白光辉的映射下反射出一大片明光,又如主人的心念,在箭尖凝成极致深刻极致华丽的澄蓝色,如同裹了同色浓墨的琉璃宝器。毫无遗漏地对准了每一个离魂傀儡的头顶,铺了一整个旷野,美得惊心动魄。

      长剑抬起,虚箭刺出啸声。

      就在箭尖几乎刺破头颅,扎穿傀儡的时候,两道剑风急急扫来。

      极其清脆尖利的碎裂声。

      虚箭被当空一扫,碎成漫天冰晶,纷纷扬扬坠落。
      如同幻境的冰晶碎片中,一道青色灵力直掠而来,直接刺碎了齐榭手上的凡剑。

      剑身断裂,锵然落地。

      佟立修笑容微敛,浑不在意:“好吧。”

      还是那把细尾阔面的乌骨扇,却并不来引风,它在脱手的一瞬直直破空,化为容器,召出了一把通身修长,纯银铸造的极品宝剑,剑柄上阴刻着铭文。
      一大白。

      他妖冶的面容在澄蓝光晕附近更是美得不像话,睫毛浓密,满眼不可陈说的遗憾和笑意。

      佟立修的本命剑问世,佟立远一直在等这一刻,然而前者如他所愿,他却突然失去了兴趣,愣了一下,看着同样愕然的齐榭。

      “你感受到了吗?”

      齐榭的杀招被佟立修击溃,悬在傀儡人头顶的虚箭却是被另一个人击碎的。

      佟立远的声音冰冷,吐字清晰,却极尽恶毒:“他的剑意。”

      死里逃生的傀儡被一剑斩回神智,他们没有眼睛,表达不了惊惧和痛苦,却在下一瞬间双手死死抱住头顶,颓然跪地,兀自吐出一口血。
      诏丘还未收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意:“阿榭……”

      却被一阵长长的,混杂的,几乎要钻入脑髓的怮哭打断了。

      活下来的几个男子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叫,一张口却是一大口血。

      他们都被拔掉了舌头,哭嚎嘶哑如钝剑,一声哀痛过一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佟立修向前行进的动作顿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走到佟立远面前:“阿远,好久不见。”

      一个恢复清明的女子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的泥土也毫不在意,明明哭不出什么,却挂着两行血泪,一路乱滚到佟立修脚边,青紫交错的双手沾满了泥垢,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腕,脑袋深垂,吐出一口血,然后说:“我想死……”

      所有没死干净,没死成,跪在地上的,仰躺着的,匍匐在地满嘴碎石的,都在说着一句话。
      “我想死……”

      如果地上那些头颅也能说话,恐怕也是这个反应。

      我想死……

      佟立远不喜欢佟立修将眼神过多匀在别人身上,当然,也不要放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垂下眼,抬手抹了一下颈侧的血迹,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眼神偶尔瞥过地上翻滚如长虫,苦苦哀嚎的人,就不以为意的撇开眼。

      地上的人还在闷痛着,身躯蜷缩,生不如死。

      身后有衣料摩擦,絮絮簌簌,佟立修回头,果然见着诏丘。

      诏长溟此人,皮相中上,皮肤过白,用于男子要么太过阴柔,要么太过凌冽。骨相却是绝佳,长眉秀庭,眼距稍窄双眼偏长,尾端翘起一点,是个不甚标准的桃花眼,眉骨突出,眼窝深邃,鼻梁笔挺一划到底,薄皮一盖,漂亮得很罕见。
      他踏着虚箭碎裂的余光而来,长腿每迈一步,脚下就是澄蓝的细碎光点,脸色苍白,毫无笑色,反而更贴近这张脸最真实的模样。

      冰冷、睥睨,刻薄。

      只是来人并没有将眼神放在他身上,而是定在齐榭的脸上,很突兀的,那样薄情的一张脸上,竟然露出了近乎温柔的眸光。

      某一瞬,他几乎要说些什么了,却丢掉了手里的剑。

      渗出的血滴落了一大半,在他苍白的指腹上留下浅淡蜿蜒的血痕,透着病色的指尖探来,似乎要碰到齐榭的脸,最后却顿在他的后颈上。

      毫无征兆地,齐榭双腿一软,在昏睡符的效力下阖起了双眼。

      佟立修叹了一口气:“将他好好带回去,也记得告诉晏清,照顾好小十七。”

      佟立远厌恶和诏丘待在一起,在很远的地方神色沉郁地杵着。

      难为佟立修这个时候也不忘了思念自己招惹的桃花,诏丘的话意味不明:“你不怕你师弟杀你?”

      那人回:“都找到这里了,还怕什么?”
      诏丘半跪在地,将仰躺的齐榭拢进怀里,看着将要抬脚的佟立修,突然问了一句:“佟立修,你可后悔?”

      这句话,他之前也问过。

      彼时泊顶大会已过,另有一个私榜在下界流传,因为并没有严苛的限制,是以所有修士都能上,佟立修也在其列。

      只是好巧不巧,他即便登榜,也堪堪卡在诏丘下头,三天两头逮着这件事骚扰诏丘,弄得他烦不胜烦,最后直接传信问了一句:“如此小事都这么在意,乾榜之战为何不去,若是你有本事打赢昔日五人,何愁不扬名?”
      佟立修笑嘻嘻,说,因为不想去。

      而今他站着,诏丘半跪,一俯一仰,如此容色被阴影笼罩,笑意不甚分明。

      诏丘想,如果他们走了,这两个人恐怕真的会好好打一场吧。

      佟立修悄声问:“你猜为什么我和佟立远闹了多年,依然毫无长进?”
      诏丘浑身疲乏,不想和他拌嘴,乱回,声音低低的:“因为你们都榆木脑袋。”

      不思悔改。

      佟立修拎着他的佩剑一大白,甩开扇面,一摇一摆走远了:“对啊。”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有什么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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