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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困灵 ...

  •   然后十指抓来。

      说铺天盖地,都含蓄了。

      齑粉之下分明是湿土,却像纵伸到阴曹地府,成了白骨通天达地的阶梯,如同无休止的海浪扑涌上来,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层层叠叠,上面的垫着下面爬,下面的支着上面蹦,指骨抠着银白壁罩,如蚂蚁上树,很快抓满了整个结界。

      森白一片。

      庄宛童仰着头,害怕都忘了。

      界内三人已经被包围严实,连衣角都看不见,褚阳和晏清倒是镇定,依然抬眸掐诀。

      叮叮咚咚滚在一起,像是成千上万的骨铃铛汇集此地一齐作响,实在很难说好听不好听。

      声音太猛,猛到繁杂,在这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骨音中,诏丘拍了拍腿上的衣裳:“喂,起来干活。”

      这个语气肯定不是对着齐榭,佟立修没滋没味的“哦”了一声,装傻:“我要怎么帮?”

      诏丘说:“把他们都刨上来。”

      这个“他们”,毫无疑问就是白骨,佟立修直接上手一抓,只见结界之上森白垒叠,却倏然探进十个饱满盈白的指尖,呼啦一声,佟立修合拢一抱,搂了一怀的白骨,甚至手掌是和一对白骨相扣的,嘴边噙笑:“别怕别怕。”

      他说得款款温柔,从壁界走到稍微可以落脚的空地,猛力往地上一掷,甚至还抬脚踩了踩,将白骨们压实,然后扒拉下来几只爬到他肩上的东西。

      同样的,诏丘直接单手薅,一薅就是四分之一的壁界,掌拉掌心连心,他一刮一顺,嫌弃的撇撇手,将东西全部甩到佟立修脚下。

      齐榭没那么不靠谱,但也没到好哪儿去,他看准角度抬脚一蹬,七八层厚的白骨被他踹落,又被脚侧同样扫到佟立修脚边。

      佟立修不愿意了:“怎么都甩到我这里啊?”
      诏丘都懒得抬眼:“瞎,洞口在我和阿榭之间。”

      他不说,界外的人还真注意不到,一个缸口大小的洞口,正是被纯黑尸灰抹出来的一个圈,落在棺木齑粉西侧,密密麻麻的白骨从这里钻出来竟然没有沾上泥土,依然白得瘆人,白得干净,白得漂亮。

      三人马不停蹄地薅,洞口就前赴后继地补,片刻后又爬满了整个壁界,于是界壁空而复满,满而复空,三人的身形不时出现,又很快被遮严实。

      有此隔绝,他们的声音像是被厚壁闷住,好不容易传出来,音色模糊。

      诏丘道:“站着作甚?偷懒?”
      佟立修回:“死爪子抓我头发。”

      齐榭再扫,西侧一片白花花有了豁口,他说:“师尊,装不下了,这东西比我想的要多。”

      佟立修终于也露出脸,不过片刻不见,他竟然长高不少,庄宛童和十七瑜细看,才晓得他站在骨堆之上,头几乎要顶到银白结界顶。

      两人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诏丘单手撑腰:“那就把结界打开。”

      如果说庄宛童刚才还在惊艳,那他听到这句话后,什么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了。
      小魂飘飘,他腿一软,差点给他们拜年。

      这一刻,白骨窜动不止,三人高挑身形立于前,褚阳和晏清神色镇定,改换手势。

      结界消散。

      新的银白之色反扑,将他和十七瑜紧紧裹住。

      白骨彻底炸开。

      漫天白骨四散,除去佟立修脚下那些动弹不得,其余的全部向他们扑来。

      它们从脚下爬起,越到壁顶,最近时就和眼睛隔着几寸,似乎指骨稍一用力,就能扎出一个大洞掉进来。
      庄宛童忍不住抖了抖,“呜”一声躲进十七瑜怀里。

      面前的壁罩被扫开。
      明光照进,所有人凑过来,褚阳叩了叩结界,对他说:“别怕,闭上眼睛。”

      下一瞬,金光磅礴喷涌而出。
      诏丘在界前开启了轮回术。

      那是一道强烈的术芒,却在扑过来的一瞬变得浅淡。

      庄宛童的眼睛被蒙着,仍有细微光亮漏进来,澄黄柔和,连十七瑜为他覆眼的手都被照得透亮,掌心血液流灌的痕迹和金色相容,一派温暖。

      他扒下十七的手指松松抓着,看见了漫天金光。

      扑爬蔓延叮叮咚咚的白骨顿住。

      最近的留在结界边,顺着壁障温和无害地滑落到地。最远的停在十丈以外,铺盖了原本的土色。

      森然白骨颓丧蜷起,在轮回术的效力下逐渐消散成飞灰。

      齐榭将他牵出来:“说了的,中阶阵,不难也不吓人。”

      新的如雪骨灰和原本黑色的尸灰相容,却并没有变得斑驳杂乱,它们在融到一起的那一瞬间就逐渐陷入地底,填平了湿润土层的沟壑和缝隙,逐渐铺展成另一幅模样。

      而枯骨逐渐消散,逸出丝丝缕缕的金色。
      金线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像是从指缝拔出,千丝万缕,被轮回术兜头吸纳,又拢住,成了一个浑圆巨大的球体,安静闭合了片刻又缓缓流动起来,最后如庞贝吐珠,托送一道魂体而来。

      与此同时,球体外部的金光再度逸散,一半缓缓奔向九霄,一半急速压地而行,如同雾气扫荡翻涌,轻浅的一层后,为他们扫出这具魂体生前的行走痕迹。

      那是一道道脚印。

      脚掌宽厚,落地金光颇重,大概是个身形臃肿的人,恐怕体重也很可观。

      脚印从视线不可及的边界蔓延而来,逐渐迈近到轮回术界内,前一道消散,后一道便显起,如同生者现世,走走停停。

      到最近处,那脚印突然变得密集杂乱,似乎此地是他生前所居,长久停留,又长久奔波。

      令人眼花缭乱的起起灭灭之后,满地金光脚印散尽,只留下了最后一道。
      就在诏丘和褚阳身前。

      齐榭忍不住放低了声音:“师尊认识?”
      诏丘微微一笑:“没猜错的话,一面之缘。”

      与此同时,被收拢的魂体睁开眼。
      正是拿大扫帚扫过诏丘的胖老板。

      不知姓名,不知年纪,除此一面,再无交集。

      不同于他和褚阳的淡定,这位仁兄被封禁在此,魂魄没有自然消散,不入轮回,但也保住了前世的记忆,两眼一睁,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怎么是你们?”

      些微金光散出,似乎是魂体喷出的口水,诏丘挥袖一扫,有些悻悻。

      早晓得困灵阵必然会困灵,也猜到亡灵被放出来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多往前世恩仇上面去想,却不料他怒气如此,竟然是冲着自己。

      “你竟然记得我?”
      那胖老板还是凶神恶煞的:“不然呢?当年嘉州大乱,化骨疫横行,我想一次气一次,只恨当年没有多扫你两扫帚。”

      他不分青红皂白,暴脾气上头,一顿骂完诏丘,金色的魂体还伸出手指,对着褚阳:“还有你。”

      褚阳天之骄子,无论修行还是隐居,都居正位,得人敬重景仰,冷不丁被这么一指,脸就黑了。

      魂体如同肉身,胖老板身量一般,只是前者被轮回术的冷风托着,竟然直接高出褚阳一头,后者一记眼刀射出,竟然不达效力,这让威严惯了的褚阳十分没面子,果断退后:“和我无关。”

      他退到庄宛童身边,撇头不理人,那胖老板冷笑一声,突然见到地上一个眼巴巴嫩呼呼的小娃娃,突然发觉不对劲。

      “等等,为什么你们都变了模样?”

      可能是被困太久,他忘却时间流逝,也孤独太久,看到人就下意识说话发牢骚,却忘了细看身前的所谓“面熟之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默了默,看到褚阳一身布衣也掩不住的挺拔身姿,远不同当年,再看到诏丘的如雪白发,眉睫如霜,愣住了。

      “现在,还是我去世的那一年吗?”
      褚阳罢工,自然只能诏丘顶上,他问:“你去世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化骨大疫后三年。”
      诏丘回:“不是。”

      “所以现在是?”
      “十五年后。”

      金光环绕笼罩,魂体本就澄净,一直薄光闪闪,可就在这句话之后,他却突然黯淡下来。

      诏丘轻声问:“所以,你是被困在这里多少年,又是为何被困?”

      魂体很轻的笑了一下,凶神恶煞褪散,看着温和了一点:“那就是十五年吧……至于这个阵法,我不是被困,我是自请入阵的。”

      他第一次见诏丘,也是唯一一次,扛着扫帚,将他和彼时还是少年的严温挡在一门之外,后来云见山和褚阳下山问询旧事,他求云见山转交了一个香囊,就是这个东西破了化骨大疫的另一层秘术。

      那个秘术,是禁术。

      他问:“你还记得宣殊门吗?”
      诏丘说:“不曾忘过。”

      宣殊门是彼时嘉州城上界的第一宗门,门主淡泊名利,门派清贫,却在守护下界百姓之事,总是倾尽全力。

      是以下界百姓对宣殊门再敬重不过,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只要门主传令,下界一定会竭尽全力配合。

      化骨大疫来得突然,人心惶惶,曹门主用分药之法安定人心,虽然晓得那不能真正避疫,但是他一直守着药囊,随身佩戴绝不取下。

      而后疫症扩散,他赶在染疫之前离开嘉州避疫,侥幸存活,归城后却听闻宣殊门门主亡故的消息。

      他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生到这个境地,就去了上界其他门派打探。”

      那天是他的回城日,也是曹门主的亡魂被找回来的日子。

      因为胞兄罹难亡故,丧于大疫,上界的其他宗门对疫人的亲眷都心存愧疚,极尽耐性安抚,他诸多疑惑满头雾水,一一追着人问,也就一一有人答。

      月余惨状不堪回首,也没什么好多说,他只记得自己最后问了一句:“解方已出,何至于此?”

      被他追问的是宣殊门一名外门弟子,因为太小,被挡在诸多险事之外,囫囵保得性命。
      可他门中师兄所剩寥寥可数,他跪在曹门主的魂体前,被拽得差点扑倒,听到这一问,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忘了要去抹,愣在原地。

      可能说与不说结果已然无法改变,也可能他赶人厉害,缠人也厉害,那小弟子和他说了实话。

      此疫确实不是百年前的那场化骨,而是有人以禁术叠加。
      上道,以血为引,以身为祭,融大疫于大不敬咒术,便可以灵力相催,扼百万性命于一人之手。

      怎么引,怎么祭,他不知道,那是望云宗的一种秘术,他软磨硬泡晓得的,不过是一个解决的办法——药人。

      活炼咒主,以其血肉喂养药人,再放血入药,方能解咒,解咒之后,才可解疫。

      这个法子何其残忍,何其大费周章损耗无数,几乎是一命抵一命,甚至不用揣测,曹门主一定不会同意的,于是他用了第二个办法。

      魂体似乎想起什么,微微仰头:“我生前有幸见了曹门主一面,记得他真容,那日我浑浑噩噩,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浑身银白,却在心口眼睛落下鎏金的魂体,安静沉稳如初,只是脸上没有平日里那样和煦的笑容。

      魂体前跪着宣殊门为数不多的,残存的弟子。

      “听说宣殊门大弟子因为多年前一桩惨事几乎耗尽修为,除了一身医术再无依傍,只在门中做事帮忙。宣殊门二弟子是门主亲女,小小年纪就修得如父亲一般的温和大气。亲传唯二,内门丧尽,外门余三,只此五人和一封门主令,是宣殊门留存于世的全部。”

      册宝雪白,只写了一句话。
      “门人尽散,山门永闭。”

      他喃喃道。
      “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难怪门人尚存,上界却说宣殊门满门皆陨,这样的结果,和都死了有什么区别?

      诏丘说:“我不明白。”

      魂体稀奇:“你问我?”话毕一顿,突然笑了一声,“确实该问我。”

      他寻到了所有大疫痕迹,不知道是自己不信,还是在苦苦挣扎。

      “曹门主于我于下界有恩呐,我却害了他。”

      他找到的东西里有一幅画像,说是罪魁祸首,他拿到画像的那一刻就晓得自己是罪人。

      那是香囊真正的物主,也是下咒的人,是已覆灭的望云宗的前弟子,是望云宗门人。

      他想,“我为什么要帮他呢?”
      因为他孤身而来,说要为宗门添置贮存。
      胖老板问他哪门哪派?
      那人说,小门小派罢了。

      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是双手伸过去,笑吟吟接了香囊,为自己的善心得意和自喜,还以兄长作幌子,编了谎话以为能帮一把。

      他身躯肥胖,大小毛病一堆,没有死于化骨,却被心疾磋磨,死于大疫后的三年三月初。

      他死后没有立刻入轮回,一是家中亲眷不在,无人知晓他辞世,也就得不到上界的送轮回。二是执念太久无法解脱,魂魄飘荡,竟然遇到了曾经的宣殊门门人。

      那三个外门小弟子成了散修,却还学着师门的作风暗地救人、渡魂。

      他们知道这是嘉州人,要送他往生,胖老板却不愿,求他们:“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将我留在这里吧。”

      自宣殊门不再,下界事务交接不当,一些地方被漏掉,攒了些邪物,尽管三个小弟子打散邪物,一些怨气无法消散,他们能力不够,便将他困在其中镇守。
      其实也不是真的镇守,只是将他压住几个月,让他以为偿还了前债消散执念,便可以入轮回了。

      但是他却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十五年,不知天日,只知往事。

      原来如此。
      那所谓的守墓鬼怪,手臂、手掌、手心,湿润的、干枯的、雪白的、肮脏的、血肉牵连或是白骨森森,都只是手,只有手。
      原来如此。

      他突然生了怒容:“所以我恨你。”
      他指着诏丘,又指着褚阳,“还有你!”

      “为什么你们不能拼尽全力,为什么你们没有更早察觉端倪,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别人献祭?”

      褚阳想说什么,被诏丘拦下。

      胖老板又落下泪来,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我恨你。”
      诏丘说:“我知道。”

      灵奴带着阵意,对他如此骚扰厌恶,只是因为一个亡灵的悲痛和私心。

      “那三年我过得生不如死,可上界门派诸多,早就不记得有这个陨落的宣殊门,你们甚至举行大比,说一扫往日尘垢。”
      于是他怒气冲冲下了赌注,就不赌这几个人赢。

      如果是这些人赢得大比,那宣殊门的陨落算什么呢?
      他又说:“我恨自己。”

      诏丘说:“可是有人希望你入轮回。”

      他愕然的抬起眼。

      诏丘如是重复:“有人希望你入轮回。”

      臃肿的魂体突然噎住了:“你……”

      诏丘垂下眼睑,那一句“你还是有罪”,突然就骂不下去。

      委委屈屈之间,他撇了撇嘴,抹着眼泪:“算了……”

      听说当年下界的亲传有好几个染疫,一人几乎殒命,解方正好出自其手。
      命数难测。

      算了,道个别吧。

      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躬身揖礼。

      诏丘和褚阳尽皆诧然后退一步,愣了愣,不约而同侧身让开,露出了远处的结界。
      结界之外,是一座青山。

      轮回术到最后,脚印彻底消散之前,他抬头望了一眼。

      自此以后,青山难承,宣水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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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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