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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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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梵拨弄火烙的手顿了顿,眯眼看向宋起。
“你赌什么?”
“你猜呢?”
唐梵没说话,因为刚出去的狱吏又退回来,点头哈腰道:“您请进,小心脚下。”
唐梵转身一看。
“皇叔。”
唐随拨开狱吏的手,随眼扫了一圈,随即仿佛没看见宋起般笑问:“臣今日来找陛下,不曾想陛下在这里。”
唐梵眼睛打着转,脑中心思成篇。配合地笑答:“皇叔,此地不便,您移步?”
唐随没管他,又像是突然看见了宋起,惊讶道:“嗯?将军也在,陛下,想来是当日宴会您和将军没有喝够兴,如今召将军对酌一番?”
他面上是笑着的,可是除了那上扬的嘴角,哪里都看不出笑意。
唐随这么说,无非是顾及皇家脸面,再者提醒皇帝,自己在当日宴会上说过什么话,两者又是什么身份。
狱吏察言观色悄声退出去,怕多听一个字,死期不远。
“皇叔……”
“怎么了?”话没说完,被唐随打断,“臣来得不巧了?”
他的皇叔着一身绛紫色的常服,立在明晦交错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绑着手如何对酌,殿下,给骠骑将军松绑吧。”
那么云淡风轻。
唐梵后槽牙咬得死紧,凭什么,每一句话都向着他宋起,你是我皇叔,不是他宋起的!
他弯着一双杏眼,道:“皇叔应当知道,宋起是宋家余孽,当年您主持的抄家,对宋家做的事也当是清楚的。”
唐梵走上前,挡住宋起的视线,这人从皇叔进门开始,一双狗眼就直勾勾盯着他皇叔看。
他直戳了当道:“今日朕与宋起在此,非是对酌,实是对峙。”
“罪人之后,怎配立于朝堂之上!”
唐梵话说得凶,对上唐随,脸上又是另一种表情。
唐随安静听他讲完:“宋起之事,皇兄也是知晓的。”
唐梵没想到他的皇叔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
皇帝的旨意向来一字千金,太上皇下的旨意,结果默认了留下一个余孽?况且还是卖国的宗族之子。简直是冒天下之不韪,是要被天下人诟病的。
“臣收有太上皇的旨意,陛下若想看,臣现在就去府中取来。”
“只是当时多有不便,太上皇给臣颁的暗旨罢了。”
唐随一连说好几句话,那目光太明亮,唐梵嘴角绷得板直,闭了闭眼。
“皇叔,你非要和朕作对吗?他宋起有什么好的你要处处维护他!”
像个不愿意分享玩具的孩子。
“陛下!”唐随第一次对他大声说话,“您鲁莽了。”
宋起作为三军之帅,虽然虎符不再,威严尚存。唐梵揪着他宋家余孽的身份急不可耐地抓进牢中,甚至加以刑法,如若传扬出去,定会寒了三军的心。
毕竟这个皇帝,会因为一个功臣的身份而罔顾旧恩,更何况是不久前才杯酒释兵权呢?当时言辞恳切,怎么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谁还会信服这样一个皇帝。
唐梵呼吸急促了些,他握了握手,却只抓住空气。退让道:“皇叔,我们才是一家人,对吧?”
这个问题,近些年皇帝问了数遍,他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所依仗的摄政王,到底还是不是在自己这头。
皇叔说的,我都信。
唐随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家人,陛下。”
一如往常一样回答。
可是这也是让唐梵不安的地方,皇叔总是自称臣,叫陛下,他害怕称呼生疏了,也害怕不生疏,他总是患得患失,怕抓不住,又怕抓太紧。
终于软了语气。
“朕听皇叔的。”
唐随走过去,替宋起松绑,动作称得上粗鲁。
这小子一身血污,拼命抑制嘴角,却不知道自己笑得和花一样。
你瞧,他不必猜了,宋月霁和唐梵,不一样。
唐随扫了眼宋起。
“将军在沙场威武,在牢房也如是,可敬可佩。”
这话说得着实不好听,含着冷嘲热讽的意味。
“看来可以自己走出去,鄙人就不扶了。”
“将军,请。”
唐梵早早退出去,还是听了几耳。想来皇叔对自己和宋起,也无甚不同。
宋起落了地,登时就闷哼几声。
唐随走在前头,背对着他停步等了一会儿,“将军快走吧,这地方可不兴呆。”
跟着唐随的背影,宋起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爷生气了……
又开心地想:生起气来也很特别。
几个狱吏紧贴走廊墙壁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待两人走过去,才互相对几个都懂的眼神,匆匆散去。
快出大门的时候唐随停住了,语气不大好地侧身看他,“将军的伤,伤到了脚上?”
一下被戳破了,宋起猛地直起身子,猝不及防咳嗽起来。
“咳咳咳。”讲实话,唐梵打得真挺疼。
唐随微不可查地皱眉,叫小厮拿自己的披风过来,在宋起走出来前一把递过去。
“将军注意形象。”
宋起拢了拢外套,喜滋滋披上,一副傻样唤道:“爷。”
“嗯。”
得到回应的骠骑将军更开心了。
这披风是唐随常披的,他披时可过脚踝,到了宋起这,不过刚好没过膝盖。
“上去吧。”
唐随用下巴示意他停在门口的轿子。
“将军腿脚不便,乘在下轿子也可。”
唐随的轿子向来不给任何人借坐,而他宋起,坐了两回了。
念此心情又是大好。
忙一个闪身钻了进去,给唐随腾出一大块地方。
轿夫:说好的腿脚不便呢?
不过也只敢想想罢了,贵人的事,和他们一律无关。
唐随勾了勾嘴角,撩开轿帘也坐了上去。
宋起此时没有喝完酒后那般胆子,规规矩矩坐着,乖极了。
“去将军府。”唐随传唤一声,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感情。
“爷,不开心?”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唐随一瞅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宋起这臭小子几斤几两他能不知道吗?就这么心甘情愿去蹲大牢?他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只是在赌,赌他唐随,会不会眼巴巴来救他。
臭小子,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他若是不来呢?
不来,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唐随闭上眼,不让自己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走完剧情就好了,就好了。
宋起见唐随闭上了眼,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低头一声痛呼。
“嘶!”
“怎么了?”唐随慢悠悠掀开眼皮,见宋起皱眉抚胸,看样子痛极了。
但这人还是要装模作样道:“没事,爷不必担心。”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么,“哦。”
宋起在心里叹气,怪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紧接着自顾默念绕口令,还是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那段。
这已经是下意识的行为了,每当宋起觉得自己说不出话,就念这段绕口令。
若是唐随知晓,定又要笑他板里板气。八年了,也不知道换一段。
但或许爷早就忘了,十三岁的冬天,毕竟太过平常。
平常的午后,平常的少年,被下人刁难,自己劈柴取火平常的一天。他的殿下偏偏不平常地路过了那个僻静的柴房。
他说:“本王自认府中经济宽裕,没有让哪个下人冬天没有炭火取暖,老管家,王府就这么穷了?”
唐随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听起来很温和,管家却慌了神,又是认错又是再三保证,不会有下次。
他这一番话,丝毫不教人看出端倪,仿佛就是不巧看见一个下人落魄,失了王府的面子。既然都扯上王府了,下人们此后也不敢怠慢。
“宋起,和我走。”
这一句话,就是明目张胆的偏心了。
宋起闻声跟在他身后,当时的他,走在唐随后面,只觉得他的殿下高大挺拔,威严自显。
唐随的房间温暖如斯,宋起站在他身边,鼻尖全是熟悉的味道。
“喝口茶。”
宋起低头捧起一口饮尽,微微皱的那一下眉被唐随看到了。
“不喜欢浓茶?”
宋起板直地站着,不说话。
“冬天干燥,记得多喝水。”
这句话有些突兀,宋起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血腥味,一嘴死皮,都裂口了。
他头垂得更低。
唐随抬手也饮一口茶水,被烫得杯子差点没端住。
对上宋起紧张的脸,笑了,道:“你小子舌头挺硬。”
“有话就说出来,本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宋起这才闷声说:“我不太会,说话。”
“没事,多练练绕口令,多开口就好。”
唐随起了兴致。
“你跟我说: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说十遍。”
宋起果不其然一塌糊涂:“红鲤鱼与绿驴鱼与鱼……”
虽然一塌糊涂,宋起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出岔子的时候,他的殿下笑起来很好看,特别好看。
又是一阵沉默。
唐随掀开眼皮,突然问道:“很痛?”
宋起猛然从回忆里脱身,点头如捣蒜。
唐随于是传唤小厮:“让轿夫慢些走,走稳点。”
宋起以为这就完了,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偷偷笑,唐随又靠过来,伸手掀开披风道:“让我看看。”
宋起当然很乐意,但是一想到那伤处,着实不大美观,于是拢了拢披风。
“不了。”莫污了你的眼。
唐随也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一把拍开宋起的手。
这双被风沙研碾,刀剑磨砺的手,此时软弱无力,不过被轻轻一拍,就败下阵来。
唐随拿着帕子稍微清理了伤口,胸上一大片全是,伤得深了些,看着吓人,却不算太严重。
笑道:“你倒是皮糙肉厚的。”
话虽是笑着说的,眉头却无意识的锁紧了。
下一秒。
“做什么?”唐随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宋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摁在了爷的眉头上。
爷眉头舒展的时候很好看,就像那夜风吹草长,万物舒展;皱眉的时候也很好看,就像那夜月色如钩,涟漪潋滟。
宋起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这么矫情的人,好似话本子里的痴男痴女,第一眼爱皮囊,第二眼心思荡漾,第三眼欲识灵魂,知其芬芳,此后千万眼,肺腑滚烫。
此刻指尖就分外滚烫,宋起成了自己话本里最讨厌的幼稚角色:“爷,莫皱眉。”
唐随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睫毛轻轻颤了几下,没说话。
伤口还需进一步清理,他拢好他身上的披风,欲往后退回之前的位置,不料宋起这小子也跟着靠过来,手指不经意划过耳垂,搭在了他颈后。
唐随能感受到这人的鼻息喷在他的鼻尖,似乎是有些紧张,连鼻息都时重时轻的。
他又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掐断现在的氛围。
嘴唇就被宋起止住了,他右手摸上唐随的耳根,还能空出大拇指,轻轻点在唐随唇上,不让他出声。
宋起眼睛眨得厉害,心脏都恨不得跳出来贴上去。当年差点被弥国将领的长枪擦过喉咙时都没有这么害怕。
他听见自己说:“爷,塘里的鱼,您有段时间没去喂过了。”
他听见自己说:“爷,若是往常,你这会儿应当还没睡醒吧?”
他听见自己说:“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宋起的视线黏在这人身上,看他抖动的睫羽,看他抿紧的嘴唇,看他脖根透出的一点点红,想再凑近一点,汲取他的呼吸。
猛然一个对视,宋起的心跳跟着对方张开的嘴,漏了好几个节拍。
他说什么了?
哦,他说:“宋月霁,将军府到了。”
宋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唐随的眼神就像一片平静的湖泊,他费尽心思惹滹纹,不过涟漪一阵。
轿子停了下来。
宋起的心也安静了。
好一阵子,才揪着身上的披风,默默错开的视线。
心思辗转了好几遍,最后只说了一声:“爷,回见。”
“嗯。”
轿子一落一起,转道去摄政王府。
唐随坐在原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系统原本一直乖乖沉默,这会儿忍不住疑惑道:[宿主大人,将军府……明明没到啊。]
“我知道,已经派了人去通知,将军府的轿子随后就到。”
[哦……]宿主大人这么厉害,一定有他的理由。
但是,[宿主大人,系统显示你肩膀上的伤口在半个时辰前就崩开了,要记得换药哦。]
“嗯。”
他靠在轿子里,淡淡道:“不要再多话了。”
唐随的肩膀松弛下来,眉眼之间透出疲惫。
今午听到对方入狱的消息,他套上靴子就从房间跑出来,摄政王府不算小,他一路奔出王府,才惊觉自己此番行为不妥,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麻烦事少不了。
轻者说当朝摄政王被刺后神志不清,当众在大街上狂奔,半知情的说骠骑将军一朝锒铛入狱,死对头摄政王载兴载奔去看热闹,重者,便说摄政王被皇帝抓住了把柄,害怕首级不保,赶去救命了。
于是传了轿子,不慌不忙去找唐梵。
不成想自己这副躯体太弱没绷住,这不,伤口崩了。
唐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眼神慢慢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张嘴轻声说了一句:“宋月霁,你是真的很……”
很什么?
他顿住,闭上眼,脑子一片混沌。
良久,待伤口痛意稍稍散去,才用仅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很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