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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凭君传语报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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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纷纷,一个白衣少年在桃花雨中慢慢踱着。他抚着手中的书卷,那上面挺拔的字迹似乎能让他安稳下心神。走到一株冠盖如伞的桃树下,他想了想,轻轻点地,腾到树顶,站在枝上看着圣母宫前面的喧闹,渐渐的,清亮的眸子里带了不知名的黯淡和悲伤。
杨怀惜扶着树干在枝条上坐下,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手中的书卷。杨戬临去昆仑时将九转玄功细细分析抄录,设了血引收入书库,沉香出阵上天后整日泡在书房,一架一架的发现了不少杨戬设下的限制,不只是九转玄功,还有其他的招式法术。那些记录详尽甚至连修炼过程中可能有什么凶险应如何解决都一一标注出来的书卷,明显是杨戬想要留给他的。这些年,沉香一样一样已经全传了给儿子。
舅爷爷想过的,怕不是自己的生日吧。怀惜轻轻摩娑着书面上暗金色的字迹,觉得无论如何都与前殿的喜庆气氛融不到一块。一想到昨天,想到自己之前对舅爷爷的看法,心中便是一阵颤抖痛楚。他转头去看林子尽头层层掩映着的竹屋,再三努力,才压下了想去看看杨戬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才肯让他见见舅爷爷。若是没有外人来,想来还是今天这样祖母的生日,舅爷爷才会有兴致和大家一起庆祝吧。其他时候……要是他还可以开口,恐怕一定会埋怨父亲耽误了他练功恢复的时间。
正在走神,树下忽然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怀惜探身去看,竟是母亲。看看走到无人处,小玉左右一望,便再不顾仪态,直直奔向竹屋。
难道是舅爷爷出了什么事?怀惜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跃下树。他正犹豫,地面传来了沉闷的隆隆声,破开之处,哪吒脚踩风火轮直冲上来。
他再顾不上父亲曾经的警告,也向着竹屋奔去。
沉香收回按在杨戬腕上的手,心痛的看着他。舅舅虽然有呼吸和微弱的心跳,但是体内应有的经络却完全不见踪影,脏腑血脉也都是模模糊糊乱成一团,纠结在一起。甚至不能将血液送至手脚和身体其他地方,只有胸口心脏处有一团血液维持住一点点体温。好像是空壳里面塞上了尚未铸好的碎屑,只是看着无恙,实际上根本不算正常的存在。他捂着杨戬因为没有血液的温度而冰凉的手,痛的说不出话。
沉香的体温传过来,暖意从手上、心里丝丝缕缕的蔓延开,在身体里扩散着。杨戬半倚在外甥怀里,眼光流转处,虽然仍有些迟滞不灵,却已能看出如水一般的柔软。全身撕扯一般的剧痛已经退去,只是仍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不过,沉香真的是长大了。他想着,神色间流露出疲倦的安慰的笑意。心底好像被稍稍的触碰到,撩拨了一下又懒懒的沉回去。
这样,就算是睡下去也能安心……
沉香小心的抽身出来,轻轻扶着杨戬靠坐在床头,见他身子无力支撑,又取过六七个软枕左右身后的架好,将人扶到中间,再在腰后垫上,小心的松手,才眼见着靠得稳了。
他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脚尖。最初的震惊喜悦,检查杨戬身体时絮絮的说过一切经过之后,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香握了拳沉吟半响,才又抬起头来。“舅舅,我还是不太明白。难道是因为您的执念,魂魄才能重聚?可是身体……”他已经暗中用法力注入水镜搜了两遍,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封神台上怨灵散去桃花盛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杨戬的目光缓缓的转过来,在他的额头停了一会儿,又转到桌上玉盘上,不再移动。
“……盘……”沉香伸手去摸自己额头,忽然想到了神目,再联想到玉盘……“盘古?!”沉香喃喃道。一抬眼,看到了杨戬眼中淡淡的赞许笑意。
想到那些聚合之前的银色碎片,封神台……怨灵吞噬之后的净化逸散……“难道说……”他的声音忽然兴奋起来,像多少年前追问母亲是否漂亮一样带了希望,“盘古化身三界,封神台上的怨灵也是三界之物……舅舅传承了盘古的神力,还有神王的变革,被那些怨灵分……分食后,不过是与新生的他们一起重新回到三界了。”
说着说着,沉香的眼眶又酸涩了,艰难的继续道:“我说的可对?舅舅,您是不放心我们吧……”就算没了意识,连记忆都被吞噬也还想着娘,“才会这样艰难的又聚合了来……”他轻轻伸臂搂住杨戬,泪滴下来,簌簌的打在他衣服上。“幸好,幸好我又设了聚灵阵,不然……”不然如何呢?自己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那些在身边保护的银色,就像之前,没有水镜把一切铺展在眼前,就无法发现真相一样。这样的粗心,就算是有了水镜,得到了可以洞察一切的法宝也一样无法挽回。舍了渴望已久的永远休息的机会,没了意识也重聚在这里,舅舅的心底,还是放不下的。
杨戬看着沉香的眼光里,隐隐地有些伤感。沉香这样又哭又笑,显然已经压抑了很久,想到自己醒来之前他还伏在自己身上痛哭,心中又翻滚上担心。恐怕就算是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这样诡谲的天庭也不是容易应付的。如果他们不知道真相,反而可以在这样的平衡里安然快乐;而如今……这样巨大的反差,沉香都这样,三妹,知道了真相,即使只是一部分,又怎么承受得住……
沉香这时已经略略平静了下来,抹干泪,绽出一个五十年没见的天真孩子气的笑,“您别担心,就是在您跟前我才这样,有别人在,可不敢这么失态!您放心,外甥再不济,也不会让那死物看出水镜中的事,娘也很好。就是外婆……”沉香这话一出口,自己心中先痛了起来,杨戬眼神果然黯了一下。“我们没敢说,外婆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
竹屋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沉香!沉香!”屋外忽然传来小玉的喊声。随即,哪吒也到了门口。苍白的手指死死抓住薄绢,几乎在上面掏了洞出来。“舅舅活着”,这匆匆忙忙的四个字,震得心出了血。
沉香站起来,恢复了笑容。
“舅舅,是小玉和哪吒大哥。您一定想见见吧。他们都知道封神台了。我瞒了十几年,小玉就发现了。哪吒大哥察觉的更早,一直躲着不敢想。若不是后来有了怀惜,我可不敢把真相给他看,哪吒大哥差一点就打上天去。” 沉香取了一床柔软的薄被,抖开来盖在杨戬身上,怕开了门屋外冷风吹着,又设了隔风的屏障。
“幸好您回来了……”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沉香正把自己当成瓷娃娃,杨戬目光投在窗前的玉案上。小玉和哪吒么……尚有些昏沉的头脑中展开了少女的娇笑和久远日子里少年的烦缠,然而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倦的厉害。凌乱的记忆里飘过怒斥和白眼,被他勉强压了下去。见见也好,也有好久……都没见过了……
屋门洞开。
翠色的屋内,白衣的人倚靠在床头,微卷的长发带了丝丝金色散在肩上。脸色虽不是那时候的蜡黄,却也一丝血色都没有。唇甚至不是失血后的青紫,在他惨白的脸上,微闭的薄唇就是透明的。身子消瘦得厉害,衣服的肩线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停留在臂上,宽大的袖摆掩在薄被下面,看不到手,不知是否仍像以前一样,扭歪了,淌着血。
他慢慢的将放在近处的目光——稍稍有些不灵便——转了过来,投到新进来的人的身上。
……舅舅……舅舅……爹……爹!一瞬间泪自底涌上,蒙住了小玉的眼。怔怔的站在门口,她只看到那人唯一没变的眸子,和密室里一样,在看到她的时候遮住了其中原本深刻的倦怠,投过来让她心碎的点点宠溺和怜惜。泪珠滚落下来,打在地上,在安静的小屋里回荡出“啪嗒”声。突然间她放声大哭,扑过去伏在他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他:“爹!”
哪吒站在门口良久,小玉扑上去喊出来时,惊醒一样“扑通”跪下,死死咬着唇,狠狠地叩头。
淡淡的伤感滑过杨戬的眼睛,感情微微的起伏震颤,便好像身子也随着震动了一样。他抬眼看向门口的沉香,示意他去扶哪吒起来。
“哪吒大哥……别这样……我们应该高兴,应该高兴的。”
“是,高兴!”哪吒爬起来,胡乱用手背抹了抹脸,几步跨到床前大声叫道:“杨戬大哥!”
外面杨怀惜好不容易通过设在竹屋外的阵法来到门口时,屋内几人已恢复了平静。小玉偎在杨戬怀里,絮絮地说一些事情。哪吒跪坐在杨戬身边,一手托住他的身子,缓缓送出法力,沉香掐着法诀,希望能将杨戬随时会散的身形稳固下来。
怀惜犹豫了一下,终于抬手敲上竹屋的墙壁。“爹,娘,你们在吗?出什么事了吗?”
屋内四人怔了一下,杨戬抬眼去看沉香。沉香脸腾地红了,讷讷道:“是我和小玉的儿子,怀惜……”见杨戬眼中并没有戏谑或者什么其他的震动神情,尴尬稍减,小玉却羞得抬不起头来,把脸埋在杨戬怀里,深深的低下头去。
“舅舅,怀惜是想见您,原来我一直怕他看破,如今,您要见吗?”
杨戬只觉得稍有些恍惚。一晃五十年过去,连沉香和小玉的孩子都大了,小狐狸还曾想让自己照顾……一念及过去,胸口便传来一阵刺痛,他已感觉到袍袖下静卧的指尖开始分崩离析,怔愣了一下,收回思绪,微笑着示意沉香去开门。
墙壁水一样流淌开去,显出门扉和翠色的小锁,怀惜的心忽然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呼吸都有些艰难了。就要见到他了,我该怎么办?小屋中,黑水狱中的记忆远比过去的三千年都要刻骨铭心,舅爷爷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他不由自主的开始整理自己的衣饰,拍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怀惜。”沉香出现在门口,痛色已经褪去,显出难得一见的轻松。“你舅爷爷醒了,想见你。”他看着儿子,舅舅应该会喜欢怀惜的。
少年嘴唇都有些哆嗦了,磕磕巴巴的问:“真,真的?我真的能见……”什么冷静,什么沉稳,他只想见他崇拜的人,只想亲口告诉他,从今往后,会多一个人信任他,多一个人依赖他,多一个人盼着他重新站起来。
沉香下阶握住儿子的手。
“爹……不是只有秋天……是不是好些了……以后……”那一步,竟说什么也迈不上去了。
哪吒把法力收了,跪坐起来,小玉已经在床头用被子弄了个“窝”,就撤了软枕,将杨戬向后抱了抱,躺靠在被子里。他一直不敢直视杨戬的眼睛,沉香出去一时没进来,不知怎的,他就想起刚刚进屋那一瞬间,看到杨戬连眼光都转换不灵的神色,心中痛楚。心里几次鼓劲,略伏低了身子,在杨戬耳边轻道:“杨戬大哥,父亲……”
杨戬没有准备的听到了这样一个称呼,心中一跳,登时觉得血气翻涌。稍稍转目,看见哪吒侧对着他的小半张脸殷红似血。
“杨戬大哥,后悔什么的,哪吒知道不顶用,您也不会愿意。我就当,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您就把哪吒,还看成封神时候的哪吒,重新来过,成么?”什么懊悔,什么补偿,只能不断让杨戬大哥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若如此,我宁愿将这一段记忆封存,只求您,别再忆起。就让我,回到初见时单纯的心境,向您展示的都是当初赤子一般的真性情。
“舅舅,这是怀惜,他还有个妹妹,叫汐晴的。”
怀惜深深的看过去。
那人眉目间带了倦意,带了寂寥。眼中是一片镜湖一般的平淡,没有什么波动,只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微微的流露出些暖意。
马上,前一天晚上水镜中的影像就自他脑海浮了上来。面前人原本的冷冽、高傲和威严已在过去的时光中消磨,然而他的眼睛仍是暖的,并没有伤痛杂在里面。没有悲,没有脆弱。似乎只要有人依凭着,他仍然可以是天下。
怀惜在原地轻轻跪下,叩首。再抬头时,没有愧,没有怜,满含了尊敬、崇拜、欣喜和依恋,单纯就像他的父亲在小湖畔第一次唤舅舅那样:
“舅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