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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不知何处吹芦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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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华山,点点银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不情愿的剥离了附身的柔软桃花,飘进了一座苍翠的竹屋中。
神识在缓缓的聚拢,渐渐地,依稀能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听觉、触觉、嗅觉依次恢复,早已远去了的潮水一般的疲倦和麻木漫上来,直欲没顶。所有被啃食后的记忆的碎片,混乱零散着,一片一片的被捡起来,拼凑成一闪而过的灰暗和悲凉。倦的不愿思考,他在心里嘲讽的笑自己:却连这样……也不得解脱啊……全身仍像处在封神台的怨灵之中,从每一寸肌肤骨骼处都传来撕扯的剧痛,不停歇的聚聚散散。不愿意归来,又被什么束缚着,无法散去。似乎早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早已经不存在了的魂魄,却在这剧痛中复又重塑……
正是暮春时节,桃花烂漫,华山圣母宫中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现任司法天神手掌大权,又以孝著称,三界中自是有无数人想要通过他的母亲求得权位。更何况这位华岳圣母还有一位女仙之首的母亲,一位三界至尊的舅舅。长公主瑶姬仙子二子皆丧,独剩了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百依百顺,宠爱非常。只是三圣母身份尊贵,天条修改之后常日深居简出,并不像以往那样容易见到,唯有生辰这日才有撞木钟的机会。这唯一的机会哪里有人愿意放弃?每到了三圣母生辰的这一天,无论是凡人也好,神仙也罢,多半会备上一份厚礼前来贺寿。若是有运气好的,在圣母宫遇上长公主或司法天神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香散发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云头。今日他并未像每年一样与长公主一同下凡,而是提前来到了母亲住处。落了地,很反常的没有直接去拜见母亲,也没有叫上妻子,他穿过正殿和花园,沿着落满了花瓣的小路急急地走向一间竹屋。
心中的悲苦无助在胸口翻滚,沉香紧紧咬着牙,左拳紧握,不让自己在见到那人之前失态。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没有了资格,在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沉香伸手抚上竹屋紧闭的竹门,静静地伫立着。仔细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确认屋壁的阵法完整无缺后,他缓缓收回手掌,半晌,才退后了一步,诵动了开启阵法的口诀。划破掌心滴血开门后,竹门缓缓向内打开。
杨戬合目静卧在玉质大床上,仍在睡着。春日,并不是他能够出关清醒的时候。沉香勉强着自己不要冲口哭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身后竹屋的门织补已毕,一时间,屋中已只剩两人。
泪就那样簌簌的滚落,“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突然间,司法天神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扑跪在床前。床上静卧的人既没有起身安慰,也没有睁目关怀。没有暖阳一样的微笑,没有眼眸深处的宠溺,沉香凑上前去,把脸埋在白衣人的怀中,不去看,不去想,口中只是轻声唤着:“舅舅……舅舅……”喃喃了几声之后,他大声喊起来,“舅舅您回来啊!回来啊!”声嘶音哑。
体内空空荡荡的,别说法力,就连曾经寸寸断裂的经脉也不复存在。也感觉不到脏腑,感觉不到手脚四肢。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一但意志想要休息,“全身”就像要飞散一样,而若是动了“活下去”的念头,剧痛就会稍减,让自己能分辨出身周清凉的空气和“胸口”滚动的一团鲜血。真可笑,竟是想用这种办法留住我?
哭声渐渐低弱下去,沉香慢慢自己平稳了心情,然而却是不愿起来。舅舅的怀里有着熟悉的气息,像多少年前一样让人觉得踏实温暖。出了水镜之后,就再没有人能揽他入怀,注定了只有他要坚强,要担起舅舅曾经的责任,要保护、安慰所有人。沉香伸臂环抱住“杨戬”,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缓慢、清晰地微弱心跳,低低诉说。
“舅舅……怀惜也知道了……昨天,他回来问我……对着他的眼睛,我没办法再隐瞒……就那样看着他哭着冲上去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越来越像您了,越来越像,总有一天他见了您,就会知道您已经……”
“……老君怀疑我知道了真相……这几年怀惜长大,我们的力量强了很多,两边的权柄越来越大,外婆和那死物平衡起来也不太容易了。死物曾经有意无意的提到您,都是为了削弱我的声望,对兜帅也有打压……这样也好,若是有一天我再也瞒不住了,就把一切捅开,或许能建立新的制约……您放心,我不会傻到和死物作对的,没了它,三界肯定要乱,无论是谁来做这个三界之主,都不可能比他更好……可是这样,恐怕就要让怀惜继承您的名位……我知道您一定不愿让他卷进来……还有汐晴和外婆,也会知道……您会伤心的,是不是……”
“总是有人说三道四,我是真的很想为您恢复名誉啊……”
良久,沉香松开手,站起来,恋恋的看着床上的人,说道:“舅舅,我要走了。”他握了握拳,再三克制,终于忍不住将法力送了过去,“舅舅……您就看我一眼……”
杨戬没有睁眼。
一瞬间,沉香脸色大变,左手轻划,“嗤嗤”的破风声中几个结界已将他自己拢了起来。铠甲上身,后退三步,右眼目光灼灼盯着床上的人,冷冽的气势扩散开来,充满了竹屋。
屋内沉寂如死,只有床上人微弱的一呼一吸。沉香全身都绷紧了,脑中飞速的翻过曾经的记忆。知道这竹屋秘密的,除了那死物、哪吒和小玉,还有谁?!
没有攻击,“杨戬”也没有消失。
沉香戒备中缓慢地抬手,右眼紧盯着“杨戬”。抬起了眼罩。
法力提起来注入水镜,无数画面开始流动。刚刚出了阵的自己跪在桃林中,颤抖着,为金锁注入了法力,在那刺痛人眼的金色外面,形成了一个有着安详笑意的虚影。
七天不眠不休的全力施法,虚影有了体温,有了心跳。这一天“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控制下睁眼,第一次微笑。这一天自己抱“他”出去,步出门的时候,所有人跪下来,泪流成河。
再然后,“他”可以微微启口,咽下母亲送到嘴边的食物。“他”可以稍稍转头……
水镜中有一些银色的碎片从自己和母亲身上剥离下来,附在了那金锁外面的虚影上。
沉香一下子撤了所有防护,全部法力灌注左眼。拜托你,让我看清楚!
丝丝缕缕的银色附着在自己身上,环抱一样漂浮在母亲和小玉身边。在自己抱了人前去相聚的时候,竹屋通往正殿的路上,银色的碎片从每一株桃树上飘散下来,没入怀中的人影里。随着束缚灵气阵法的运转,那虚影开始变得清晰,不再能看到中心的金锁,而是真正的那人躺在床上!
一下子不能呼吸。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仔细的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的眉是蹙起来的,不像自己幻化出来的那人一样无郁无痛,平静安详。我应该发现的,真的是太粗心了!细细地听着,呼吸是絮乱的,浅浅的间杂了丝丝杂音,想起来,刚刚俯身时感觉到的心跳也比原来弱了些,若有若无,而不是缓慢沉稳的。
真好,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舅舅的睡相。舅舅成了神仙之后,好像就没怎么睡过觉,除了,最后那三年里,伤重、病重昏迷过去。沉香痴痴地看着杨戬,嘴角漫上一丝微笑。忽然他皱了眉,舅舅应该还痛着吧,眉锁得这样紧,我应该去给他抚开。
却不知为何一步也迈不出。沉香一下子焦急起来。动啊!让我到他身边去!心脏狂跳着,搏击声在耳中这样明显,“咕咚”“咕咚”地撞着胸口、耳膜。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手足酸软,真想就这样直直的坐下去,眼中酸酸涩涩却干的没有泪。想说什么,嘴唇也张不开来。
舅舅,帮帮我,我动不了啦!
有人在这里。稍稍走神,剧痛便减了。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身边那个人身上,努力的感觉。死物?不是,那么是老君?不,不是他。那人倾诉一般低低地说着什么,模糊的听到几个字,却仍然想不起是谁。胸口有些重,有些湿湿的暖意,竟是伏在自己身上哭呢!我应该是躺在什么玉上,他默默地想,有人设了聚灵的阵法,而我躺在阵眼上。自清醒以来,身体的存在感更强了。
强大的、熟悉却又陌生的法力及体,目标正是他的双眼。这法力,好像是……没有做什么又退回去了……气势能强到如此,他忽然很欣慰,这孩子长进不少啊。孩子?是谁的孩子?脑子里一团混乱,昏沉沉什么也不愿意想。
那孩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本来一直麻木的心突然被尖锐的痛刺穿,潮水一般的记忆涌上来:那孩子双眼通红的看着他,呼吸浅而乱,怒吼着“你输了,你赢不了我,你现在只是个废人,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手中锋利的宝剑毫不犹豫的捅过来……窒息中,那孩子失措的收着手,满是恨意和解气的叫:“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气地,好好地求着我!”……早知道我伤你这样深,让你现在看到我仍然会难以平静……早知道,我的平静会给你带来这样自卑的感觉……倘若,我还能动,倘若我还能开口,倘若这样做就能消除我在你心中留下的阴影……沉香,舅舅愿意跪在你的脚下,祈求你的饶恕。
杨戬睁开眼。
巨大的喜悦和不可置信让沉香一下子头脑空白。他呆呆的看着,在没有任何准备的状况下看到他睁开了眼。
可是为什么?舅舅的眸子里,在最初的苍凉空洞之后,投过来的是完全陌生的情感,是一种三千年从未出现在他眼中的,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眼中的情感。
沉香,这次之后,但愿你再不要怕我,再不会自卑。
舅舅的眼睛里有着一如既往的深深掩盖的宠溺。然而,那些别的情感是什么?为什么无由的这样害怕,心这样痛?
好像是畏惧,您……是在怕我吗?怕我再一次伤害您?或者像黑水狱一样,像小屋中一样在您身上留下更多的痛苦?不,不是的!舅舅不会因为这种事怕我!他只会谅解的看着自己在他身上发泄,然后再不顾后果的替自己平定心神……平定,心神?
杨戬看着沉香站在那里,心里有些奇怪。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勉强压下眼中的担忧,仔细端详:两鬓有了白发,左眼中一片血色。怎么这样!是谁伤了这孩子!谁还会伤他!惊怒交迸,心情激动之下,全身撕扯的剧痛又起,一下子险些晕了过去,胸口那团血液翻滚起来,一口腥甜上涌到了口中。
这样屈辱的神色只是为了让我不再畏惧您。
全身的控制权回来,沉香“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爬跪到床前扑到杨戬身上。
“舅舅!舅舅……您别这样,别这样……对不起!是我笨,是我蠢……别再为我们好,不值得!不值得!……”泪无控制的涌出来。“您真的还活着,真的还活着!舅舅,舅舅……我们都知道了,您别再折磨自己,都是我的错……舅舅……”
杨戬怔怔的看着那孩子泪洒千行。被他抱着,觉得他的泪水都浸透了衣服。知道了……他阖了眼,觉得有什么从已经死寂了的心底活过来。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