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慕雪安

2、一、曾是寂寥金烬暗

　　司法神殿。
　　大殿之上，银烛如海，一个银铠玄衣的人独自坐在宝座之上，华丽的黑色大氅长长的曳在地下，映着摇曳的烛光，显出威严和华贵。卷宗摞起，案上砚中一汪金墨已见了底，那只执墨批卷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殿中有人匆匆地走进来。

　　“爹，我回来了。”杨怀惜走近父亲。他的声音清冷坚脆，气度沉稳——若是有人在此定是一句“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少年”出口——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尊敬崇拜。
　　司法天神看到儿子眼中的崇拜，心中一痛。想起在多少年前的小湖畔，那个刚刚醒来的懵懂少年也是用了这样亲近渴慕的眼神敬畏的看着那个雪衣的天神，看着他收起墨扇微微掩饰了面上的宠溺，听他沉稳好听的声音唤自己，“沉香。”
　　少年没有发现父亲正在走神，走到案边。
　　“爹，玉帝果然又提到舅爷爷了。”杨怀惜一边帮父亲整理文案，一边报告似的说，“今日大殿演武，老君也去了。不光玉帝说起我的法力相似舅爷爷，就连李天王和老君也说儿子的招式……”
　　“你是如何回禀？”刘沉香打断了儿子的话，手上又开始写起来。
　　怀惜犹豫一下，道：“我说‘那人虽然人品低下，法力武功却是世所罕有，当年若不是众仙家联手伤他在先，家父也不能一举胜之。法力武功没有好坏，珏儿既然承了我杨家的姓氏，自然要让世人看我杨家的手段，若事事都学父亲，岂不是没了自我。何况，父亲奇遇颇多，当年进境突飞猛进不是一般可比，我若是学习父亲的功法，何时才能有所突破？！’”
　　“他们的反应如何？”
　　“李天王……李靖恭贺太姥姥，看着倒是为儿子高兴；老君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感叹，又像是惋惜，说父亲果然心胸宽广，又自责，说什么徒孙什么的；太姥姥很激动，一连声说我杨家有后，可听了老君的话，脸色又不太好；玉帝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太姥姥和老君说：‘珏儿这孩子不错。’”
　　沉香舒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转目看着儿子，眼光慈爱、宠溺。渐渐地，仅剩的独目深处又带上了留恋和依凭。
　　“父亲？”
　　沉香回过神，自失的笑了笑，忽然说：“怀惜，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事？”
　　杨怀惜的脸上划过一丝被人看破后的红晕，稍稍显得有些不安，“父亲……”
　　沉香闭了眼，又睁开，叹了口气，道：“问吧，爹不瞒你。”
　　怀惜犹豫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词语。半天，抬了头，开口道：“爹，我知道叫杨珏是为了随杨家的排行，而杨怀惜才是您给我起的真正名字。可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连太姥姥也不能知道？还有，虽说我是要延续杨家香火，爹您也是神仙了，不在乎这个，可是为什么妹妹也要姓杨？汐晴几次……说了几次您不疼她了。”
　　“若不是你奶奶下嫁，咱们一家都是凡人。爹也是神仙了，不怕刘家绝后，孩子自然应该姓杨的。”
　　“决不是这个原因！”怀惜上前一步，“梅山几位叔爷对您言听计从，可是骨子里并不像我想得那样尊敬。对奶奶也是，表面上恭敬的很，按说几千年的交情，应该比亲兄弟都好了，却总是有些疏离，不愿意来家里。他们每次看见我都很激动，恨不得我日日上天……您对我的培养也很奇怪，从小时候就规划的严格……那倒没什么，司法天神的儿子我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可您教我的方式像是在对比着什么人，文也好，武也好，与您没有一点相同。您明知道我崇拜您，却让我学舅爷爷的功法……”怀惜感觉自己太过激动，停了下来，低头后退。他看着父亲语速缓下来，“……每次提到舅爷爷您的情绪波动就很大……我是您的儿子，我感觉得到，那不是恨。那一次在林子里，您对我说的舅爷爷的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为什么每年的同一天我和汐晴都要上天，而太姥姥从来就没在这天下过界！我觉得在您的要求下，我越来越接近您口中的舅爷爷……无论是武功法术还是性格……奶奶，娘，三太子，除了太姥姥的所有人都更宠着我而不是汐晴，三太子说真像，决不是说我像您！”
　　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辛酸在沉香心中漫过。舅舅，怀惜越来越像您了。
　　看着父亲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怀惜一阵心痛。自己恐怕，真的是深深的捅到了父亲的伤口。
　　“爹，我不问了。”

　　沉香的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法力稍稍走差，左眼便是纷乱的画面闪过，然而最终回归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他看着儿子，伸手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地，怕惊动了什么一样说：“怀惜，你，16岁了吧。”
　　“嗯，前些天刚过完了生日，父亲那时去收妖了，没来得及赶回来。”
　　沉香忽然控制不住的伸臂从侧后面抱住儿子。怀惜惊了一下，感觉肩上父亲的手臂有些颤抖，他不敢挣开，渐渐的也放松了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靠在父亲怀里。他闭了闭眼，觉得有些心酸。从开始修炼之后，父亲再不曾抱过他……这样的温暖，自己渴望许久了。
　　沉香的声音很静，很缓，稳得没有一丝波动。“怀惜，有些事情，要知道了，就再没有快乐可言了。”
　　“如果可能，我宁愿痛苦的清醒着，也不希望活在虚假的幸福里。”
　　“这话和他多像啊。”沉香收了收手臂，抱的愈发紧了。泪水，正从他的右目里滴滴落下。“怀惜，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舅舅能像我抱你这样再一次抱紧我。”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他想抱我的时候，我却是认不出……我想抱住他的时候他感觉不到……我抱住他的时候，已经是花落水凉……
　　“您是说……舅爷爷？”
　　“……不要后悔……”
　　“不会的，父亲，告诉我那个真相，您在隐瞒的真相。”
　　右手轻抬，大殿之中已布下了禁制。沉香放开儿子，手抚上眼罩。
　　随着他念出法咒，水镜从眼睛中浮出，悬空在殿中。本来那只是一片残片，几十年不间断的血肉法力的滋养，那碎片却也恢复了原形。
　　杨怀惜被父亲牵着走入镜里，看见那边树下十三岁的儿子对着父亲笑得温暖、依恋。沉香握紧儿子的手，说：“这都是罪，是所有人对你舅爷爷犯的罪。”

　　****************************一眼万年*****************************

　　银烛缓缓地燃着，留下一颗一颗滚烫的烛泪。无论暗室中的孩子多么的顽劣，烛火点燃的时候都是无怨无悔。哪怕燃烧尽时，那个孩子，还只会一手笼着焰光取暖，一手揉捏着蜡丸……

　　慢慢的一眼一眼，一年一年看过来，殿中两人一跪一坐，心已碎，泪已干。
　　“这件事，千万不要让汐晴和你太姥姥知道。”沉香收了水镜，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艰难的开口，已无力将眼罩放下。
　　“……是……”那样刻骨的悲寂环绕在这殿中，颠覆一切，将所有的权力、名声、尊严和希望全部埋葬，只留下灰烬、麻木和苍凉。
　　“……千年之后，真的有可能……恢复如初吗……”
　　“……地藏王说这话的时候他元神刚刚重铸，又有谛听内丹救治……如今为了破阵，不但被他用作法器的肉身受到重创，连元神也再次被毁，再加上真元全部渡到宝莲灯里，涓滴不剩……”舅舅，我的话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那……也没有在昆仑山的时候……您不是已经用了各种办法……”
　　“……重铸元神的时候……他没有在肉身中留下半分法力……现在就连一个普通的凡人……也是不如的……”
　　“那是舅爷爷啊！就算为了我们，舅爷爷也会好的……不是已经能够清醒着……只要他还活着，将来……总有一天……”泪干涩在脸上，扒的皮肤生疼。只要舅爷爷还能有意识，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不会让他的亲人失望的……
　　“是啊，只要活着……”沉香脸上，再次显出一种奇异的、缥缈的笑意来。是啊，将来……就像一切都没法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就像在水镜里的我们无法给舅舅一点点的温暖……将来，那也是我再无法拥有的东西了。
　　“怀惜，我会在后殿布上和那个书阵一样的阵法，你在里面学习，直到能完全掩饰今天的事情，不会让死物和老君看出破绽了，才许出来。”
　　“是，父亲。”
　　“我会将水镜里的记忆一并封进去。你知道我希望你像他……那些武功机变，权谋交锋，就让你舅爷爷，亲自教你吧。”
　　司法神殿。
　　大殿之上，银烛如海，一个银铠玄衣的人独自坐在宝座之上，华丽的黑色大氅长长的曳在地下，映着摇曳的烛光，显出威严和华贵。卷宗摞起，案上砚中一汪金墨已见了底，那只执墨批卷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殿中有人匆匆地走进来。

　　“爹，我回来了。”杨怀惜走近父亲。他的声音清冷坚脆，气度沉稳——若是有人在此定是一句“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少年”出口——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尊敬崇拜。
　　司法天神看到儿子眼中的崇拜，心中一痛。想起在多少年前的小湖畔，那个刚刚醒来的懵懂少年也是用了这样亲近渴慕的眼神敬畏的看着那个雪衣的天神，看着他收起墨扇微微掩饰了面上的宠溺，听他沉稳好听的声音唤自己，“沉香。”
　　少年没有发现父亲正在走神，走到案边。
　　“爹，玉帝果然又提到舅爷爷了。”杨怀惜一边帮父亲整理文案，一边报告似的说，“今日大殿演武，老君也去了。不光玉帝说起我的法力相似舅爷爷，就连李天王和老君也说儿子的招式……”
　　“你是如何回禀？”刘沉香打断了儿子的话，手上又开始写起来。
　　怀惜犹豫一下，道：“我说‘那人虽然人品低下，法力武功却是世所罕有，当年若不是众仙家联手伤他在先，家父也不能一举胜之。法力武功没有好坏，珏儿既然承了我杨家的姓氏，自然要让世人看我杨家的手段，若事事都学父亲，岂不是没了自我。何况，父亲奇遇颇多，当年进境突飞猛进不是一般可比，我若是学习父亲的功法，何时才能有所突破？！’”
　　“他们的反应如何？”
　　“李天王……李靖恭贺太姥姥，看着倒是为儿子高兴；老君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感叹，又像是惋惜，说父亲果然心胸宽广，又自责，说什么徒孙什么的；太姥姥很激动，一连声说我杨家有后，可听了老君的话，脸色又不太好；玉帝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太姥姥和老君说：‘珏儿这孩子不错。’”
　　沉香舒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转目看着儿子，眼光慈爱、宠溺。渐渐地，仅剩的独目深处又带上了留恋和依凭。
　　“父亲？”
　　沉香回过神，自失的笑了笑，忽然说：“怀惜，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事？”
　　杨怀惜的脸上划过一丝被人看破后的红晕，稍稍显得有些不安，“父亲……”
　　沉香闭了眼，又睁开，叹了口气，道：“问吧，爹不瞒你。”
　　怀惜犹豫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词语。半天，抬了头，开口道：“爹，我知道叫杨珏是为了随杨家的排行，而杨怀惜才是您给我起的真正名字。可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连太姥姥也不能知道？还有，虽说我是要延续杨家香火，爹您也是神仙了，不在乎这个，可是为什么妹妹也要姓杨？汐晴几次……说了几次您不疼她了。”
　　“若不是你奶奶下嫁，咱们一家都是凡人。爹也是神仙了，不怕刘家绝后，孩子自然应该姓杨的。”
　　“决不是这个原因！”怀惜上前一步，“梅山几位叔爷对您言听计从，可是骨子里并不像我想得那样尊敬。对奶奶也是，表面上恭敬的很，按说几千年的交情，应该比亲兄弟都好了，却总是有些疏离，不愿意来家里。他们每次看见我都很激动，恨不得我日日上天……您对我的培养也很奇怪，从小时候就规划的严格……那倒没什么，司法天神的儿子我知道有多少人看着，可您教我的方式像是在对比着什么人，文也好，武也好，与您没有一点相同。您明知道我崇拜您，却让我学舅爷爷的功法……”怀惜感觉自己太过激动，停了下来，低头后退。他看着父亲语速缓下来，“……每次提到舅爷爷您的情绪波动就很大……我是您的儿子，我感觉得到，那不是恨。那一次在林子里，您对我说的舅爷爷的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为什么每年的同一天我和汐晴都要上天，而太姥姥从来就没在这天下过界！我觉得在您的要求下，我越来越接近您口中的舅爷爷……无论是武功法术还是性格……奶奶，娘，三太子，除了太姥姥的所有人都更宠着我而不是汐晴，三太子说真像，决不是说我像您！”
　　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辛酸在沉香心中漫过。舅舅，怀惜越来越像您了。
　　看着父亲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怀惜一阵心痛。自己恐怕，真的是深深的捅到了父亲的伤口。
　　“爹，我不问了。”

　　沉香的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法力稍稍走差，左眼便是纷乱的画面闪过，然而最终回归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他看着儿子，伸手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地，怕惊动了什么一样说：“怀惜，你，16岁了吧。”
　　“嗯，前些天刚过完了生日，父亲那时去收妖了，没来得及赶回来。”
　　沉香忽然控制不住的伸臂从侧后面抱住儿子。怀惜惊了一下，感觉肩上父亲的手臂有些颤抖，他不敢挣开，渐渐的也放松了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靠在父亲怀里。他闭了闭眼，觉得有些心酸。从开始修炼之后，父亲再不曾抱过他……这样的温暖，自己渴望许久了。
　　沉香的声音很静，很缓，稳得没有一丝波动。“怀惜，有些事情，要知道了，就再没有快乐可言了。”
　　“如果可能，我宁愿痛苦的清醒着，也不希望活在虚假的幸福里。”
　　“这话和他多像啊。”沉香收了收手臂，抱的愈发紧了。泪水，正从他的右目里滴滴落下。“怀惜，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舅舅能像我抱你这样再一次抱紧我。”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他想抱我的时候，我却是认不出……我想抱住他的时候他感觉不到……我抱住他的时候，已经是花落水凉……
　　“您是说……舅爷爷？”
　　“……不要后悔……”
　　“不会的，父亲，告诉我那个真相，您在隐瞒的真相。”
　　右手轻抬，大殿之中已布下了禁制。沉香放开儿子，手抚上眼罩。
　　随着他念出法咒，水镜从眼睛中浮出，悬空在殿中。本来那只是一片残片，几十年不间断的血肉法力的滋养，那碎片却也恢复了原形。
　　杨怀惜被父亲牵着走入镜里，看见那边树下十三岁的儿子对着父亲笑得温暖、依恋。沉香握紧儿子的手，说：“这都是罪，是所有人对你舅爷爷犯的罪。”

　　****************************一眼万年*****************************

　　银烛缓缓地燃着，留下一颗一颗滚烫的烛泪。无论暗室中的孩子多么的顽劣，烛火点燃的时候都是无怨无悔。哪怕燃烧尽时，那个孩子，还只会一手笼着焰光取暖，一手揉捏着蜡丸……

　　慢慢的一眼一眼，一年一年看过来，殿中两人一跪一坐，心已碎，泪已干。
　　“这件事，千万不要让汐晴和你太姥姥知道。”沉香收了水镜，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艰难的开口，已无力将眼罩放下。
　　“……是……”那样刻骨的悲寂环绕在这殿中，颠覆一切，将所有的权力、名声、尊严和希望全部埋葬，只留下灰烬、麻木和苍凉。
　　“……千年之后，真的有可能……恢复如初吗……”
　　“……地藏王说这话的时候他元神刚刚重铸，又有谛听内丹救治……如今为了破阵，不但被他用作法器的肉身受到重创，连元神也再次被毁，再加上真元全部渡到宝莲灯里，涓滴不剩……”舅舅，我的话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那……也没有在昆仑山的时候……您不是已经用了各种办法……”
　　“……重铸元神的时候……他没有在肉身中留下半分法力……现在就连一个普通的凡人……也是不如的……”
　　“那是舅爷爷啊！就算为了我们，舅爷爷也会好的……不是已经能够清醒着……只要他还活着，将来……总有一天……”泪干涩在脸上，扒的皮肤生疼。只要舅爷爷还能有意识，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不会让他的亲人失望的……
　　“是啊，只要活着……”沉香脸上，再次显出一种奇异的、缥缈的笑意来。是啊，将来……就像一切都没法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就像在水镜里的我们无法给舅舅一点点的温暖……将来，那也是我再无法拥有的东西了。
　　“怀惜，我会在后殿布上和那个书阵一样的阵法，你在里面学习，直到能完全掩饰今天的事情，不会让死物和老君看出破绽了，才许出来。”
　　“是，父亲。”
　　“我会将水镜里的记忆一并封进去。你知道我希望你像他……那些武功机变，权谋交锋，就让你舅爷爷，亲自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