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慕雪安

17、十四、千里江陵一日还

　　柔和的晨光从天窗中洒入，带进些清脆的鸟鸣。屋旁的花树下，露珠盈盈垂在草尖上，“啪嗒”一声，打醒了小小虫蚁的梦。

　　记忆混乱起来，前前后后的搅在一起。

　　奢望变成现实的时候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能感觉到那些温暖的触碰。极不习惯的被人抱在怀里……然而那些怀抱，为何安稳的让人想要放肆的流泪？陌生的称呼一声一声击在心尖上……多少次，盼望能听到这样一声，宠溺的，爱怜的……或是尊敬的，依赖的……冰冷僵硬的身体被那些滚烫的触碰灼痛，连指尖都战栗起来。
　　他颤抖着张开口，唇间带了抖动的笑容，微笑到溃决流泪。努力的从喉间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连不成字句。然而母亲听懂了，流着泪笑着应了，拥得他喘不过气……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责任，什么将来，就这样不负责任的赖着……什么都不用去管……
　　拥的痛起来……全身剧烈的痛楚中，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少年千年不变的稚气面容上，满是心痛和焦急。
　　别担心……别担心……
　　稳稳的张开双臂，把女孩儿揽进怀里。不会有事的……
　　怀中暖暖的……那孩子，肩膀已宽阔，个子已长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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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分割啮咬后碎片般的身体慢慢凝结，所有散碎的痛楚渐渐离去，一切的感觉回来。身如暖玉；头稳稳地枕在枕上；背紧贴着床榻，踏实的让人安心；指尖触着一片光滑，带着些清凉。
　　张开眼睛，杨戬这才有机会打量这间屋子。所有的物品都放在他习惯的位置上，分毫不差。略略转头去看，脖颈一阵酸痛，寂静的屋中听到些微“咔咔”声。他蜷曲了一下手指，不出所料，觉得有些僵硬。

　　竹屋的门忽然流淌开去，沉香托着一件衣服走进来。

　　“……沉……香……”

　　带着暗哑的沉稳声音响起，语气和语调都有点奇怪，既是熟悉，又有些陌生。沉香如遭雷击，僵直的站在那里，努力几次，一寸一寸抬起头来。
　　视线里杨戬眼中疲倦又含着笑意，唇并未抿紧，微微向上弯着。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不太自然的靠上床头。可能是有些用力，手掌处发出“喀”的一声脆响。

　　“舅舅！您都多少年没活动了！别乱动！”
　　衣服被撇在椅子上，沉香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杨戬身子，顺手已经搭上了脉。
　　“已经都好了。”
　　太久不说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杨戬不自觉的抬起另一只手去摸自己喉间，被沉香眼疾手快按住。
　　“舅舅，您再忍忍，我先帮您活动一下。”沉香松开杨戬腕子，复握了他手，由指尖开始，轻轻按揉各个关节。
　　“你又学了医？这手法倒是……”杨戬闭了口，眼神游移了一下，才道：“我睡了多久了？”
　　“快三年了。”沉香垂了眼，掩饰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杨戬骨立的手臂，硌疼了他的手掌，直戳心里。
　　“这一觉好长……”叹了口气，杨戬道：“她们……怎么样了？”
　　“您问什么？”沉香抬起头来，装的有点迷糊。
　　杨戬无奈的摇摇头。“还有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忍不住……” 要给母亲看……我也不能怪你……
　　他眼神黯淡下来，说的有些勉强。母亲，您还能原谅我么？我已经无法把父亲和大哥……还给您……不求梦中的奢望……您能来看我，能叫我一声，就足够了。突然间长久封闭在心中的苍凉空洞漫上来，一直淹没到头顶。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奢望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恐惧……

　　“舅舅！舅舅！”
　　小臂上略略收紧的手惊醒了他，杨戬歉意的一笑，道：“走神了……”
　　那样寂灭茫然的眼神……沉香心中绞痛，勉强笑道：“外婆每天早朝之后还得去瑶池待上一会儿，辰时过了才下来。娘她……”他盯着床榻的边沿，声音变小，“后来大病了一场，有些事情，忘了……有点像孩子……”
　　“……这样啊……”
　　“舅舅，都是我不好，当时气急了，就……”
　　杨戬抽出手臂，摸了摸沉香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沉默了一会儿，杨戬问道：“上次我醒的时候，想着怎么也要千年才能恢复正常，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他仔细打量着外甥，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没什么改变。“水镜的力量强大，你借助了它的力量？”
　　“是。”
　　“上次在灭神阵里，它倒映的是金锁……那么这次，是什么？”金锁就挂在他胸前，杨戬伸手抚了抚。
　　“没有。我使用它停滞时间……在镜子里面给您疗伤的……”
　　在镜子里？杨戬心里忽然一动，那些混乱的，不知道真假的记忆……“你一个人不行，恐怕还有小玉、哪吒和……娘。”
　　沉香的面色一下子变的苍白。
　　“是不是用了什么伤身的手段……”
　　“没有。”

　　杨戬面上的笑意敛去了，“你说过，物品进入水镜看到的是从它诞生以来周围的事情……告诉我，沉香，人进入水镜，会发生什么？！”
　　沉香抬起头来，嘴里发干。杨戬的严肃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镇定统统被瓦解，人慌乱起来，就像小时候被他假意追杀的时候那样慌乱。
　　难道真的……若是他重合的记忆，是她们看到的东西……杨戬眉锋慢慢皱起来，“你看到的是什么？！是你出生以来周围发生的事情，或者你的记忆，还是……”

　　冷汗顺着沉香的额直流下来。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竭力地想，那一天的晚上，他是如何与外婆、哪吒计议的？他是不是应该先问出来：舅舅在阵中看见了什么？
　　可为何，这句话却似贴在腔子里如何也启不出来了。他张着嘴，口中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耳边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仿佛要撞出胸口。

　　“沉香！”

　　那种威严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杨戬的面上带着冷峻，唇紧紧抿住，刀裁一样的眉锋锁着，目光更让他无处藏匿，掌心儿里满是汗水。
　　“……我……”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只是幻……混杂的记忆！我们看见了，就是记忆然后都混在一起，都没事！就是看见了些水镜中的事，我们害怕的东西！没事的！”

　　害怕的东西？
　　……半边是倒悬的黑冰，半边是喷薄的赤焰……那是老君的傀儡虫，是他当年想要控制自己的时候……邪魅幻化出一张一张亲人的脸孔，咒骂，哀求，诅咒……“戬儿……戬儿，做个好孩子，做个听话的好孩子。”……然后他做了什么？那时候，是怎么摆脱的那只傀儡虫？

　　胸口剧烈的起伏，突然间“啪”的一声，杨戬一掌击在床沿上。“沉香！你怎么能用这种办法！要是被心魔所困就永远出不来了！就会变成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灵魂的躯壳！”手颤抖着……当年在幻境里面，破腔而入生生抓碎的心脏仿佛还攥在手中……那颗破碎的心……流出热血……被那时候的他从母亲胸前……硬生生的……掏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干！你……”杨戬越说越急，突然呛住，咳起来。

　　沉香坐在床头，一只手死死撑着床栏，有些麻木地看着杨戬，舅舅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但耳朵边却全是嗡嗡声。
　　“……我都知道……都知道……可是，难道要我们看着您再也回不来！就像在水镜里一样！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泪水滴滴达达地滚了下来，对着那个人，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什么都看得到！什么也做不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封神台上永远是一片桃花！再也回不来！再也回不来了啊！”
　　“我又不能报仇！还得装着恨您！装着感谢那些凶手！”
　　他颤着手，好像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眼泪聚成了河，顺着面颊流下来，擦也擦不去。“……好容易……好容易回来了，可是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您的心早就死了，我们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您……您不肯醒，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他抬起泪眼，哀求的看着杨戬，“……舅舅……没有您我们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的……不管是什么方法……难道只许您舍了一切成全我们，就不许我们也做点事么……”

　　杨戬支起身子，目光锁定在沉香脸上。脑海中翻过了那温暖的呼唤声，眼前是外甥悲痛中带着乞求的眼神，渐渐的，眼前的一切全变得模糊起来，潮气涌上来，酸涩的难受。真的，假的……这时候有什么区别，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便能撕扯脱这样的温暖，还硬起心肠离开么……
　　他向前欠身，轻轻将沉香拉过来。
　　一瞬间，仿佛那遥远的温暖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好像梦境中又一次抱着那孩子。沉香轻轻的颤了一下，埋头在他怀里，也紧紧的反抱住了他。
　　呓语一样，他轻轻道：“是我想错……”不想放开，好像一松手，就松开了一段不真实的美好回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沉香……舅舅一定……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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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
　　“什么？”
　　“今天是娘的生日……”
　　杨戬转头，沉香正认真的看着他。他望了望窗外盛放的桃花，轻声道：“真巧。”
　　“嗯，我知道您肯定要去，自己去，我拦也拦不住，所以先让我好好给您捏捏……”
　　杨戬笑了，听话地放松了身体，向身后跪坐着的外甥靠过去。沉香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脖颈后，顺着脊背轻重有致地向两肩揉捏着。杨戬的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微微摇动，享受似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