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慕雪安

16、十三、世中遥望空云山

　　这是有记录以来第一次神仙的祭礼。

　　凡人是不明白的，他们认为神仙便是永生不老，与天地同寿，却怎么知道神仙的逝去，才是真正无悲无喜，将前世来生都一并舍去的永恒解脱，身体灵魂全部劫化，在这天地之间再不留半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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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过后，匾额换过，司法神殿在短短一夜之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大典便在这里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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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任司法天神在九重天极西的真君神殿前俯身拜下，黑氅长长的铺在白玉的阶面上。三十三重天上的祥光从不曾照到过这里，一切冰冷的黑色、银色，见证了所有温暖的剥离和寂灭的滋生。沉重的殿门缓缓地打开，金乌神将将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敬畏的投在阶前，细碎的光影匍匐在地上，摇曳闪光。
　　羽林卫、青缨卫半跪上前，垂首道：“大人，时辰已到，应该开始了。”
　　“知道了。”

　　双手交握，一团墨色的光华在沉香面前展开，墨玉磨制的牌位上，暗金色的字迹旁银龙云纹环绕。
　　“英烈昭惠显圣仁佑王清源妙道二郎真君杨公戬”，“新天历六十年七月”
　　虽然晚了多少年，但这样全三界的敬重，舅舅，我终于能为您……

　　再次拜下，起身时双臂前举，云雾聚集来托住墨玉。随侍的天将星君将法力幻为祥光，一直通向下界。
　　“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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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灌江口、华山、昆仑山三处都设了祭奠，而正祭，便在仁佑王“逝去”的地方：华山。
　　伏暑天气，雪花从天空密密匝匝的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渭水、泾水、灞水、洛水……本来还是碧波滚滚，一盏热茶辰光，雪雕玉封。九天之上的七彩霞光投下，阳光随之洒落，雪霁初晴。
　　斧劈刀削一样的华山西峰直刺青天，孤鹜的显露了出来。峰顶一片皑皑白雪，几株苍松翠柏玉立群山。接近峰巅却生出一片小小的石台，挂下了一帘晶莹透亮的冰瀑，直伸向裂开的山体。

　　便在石台前，临空筑起了祭坛。
　　中空的玉柱表面攀上银色的神龙，礼神香香烟缭绕，让人不知置身于何地。四十九盏明灯按星宿悬空成了天罡阵式。阵外，以一百零八位星官法力为本源的天宫星图散落在祭坛上。银色的灯火跳跃着，宛如天河边撒满苍穹的星斗。正中间浮着一盏大灯，灯成莲型，尚未点着，像一眼无底的深泉。
　　小玉和哪吒扶着瑶姬一步一步走上了峰顶，素衣白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站在祭坛边上素服散发的道祖严肃着面容，将拂尘一扬，两边四十九名护法道士齐齐稽首，低声唱诺：“无量天尊。”
　　实际上并不需要任何准备。即使杨戬刚刚在日出之前回来，现在正在阵法中安稳的睡着，三人的泪在抬头的一瞬间，仍然自然的滑落了。想象中需要回忆水镜中情景的心理准备已经无用，在看到那一派灯火的时候，那人殿中寂立下黯然清冷的身影就那样出现在眼前了。
　　“……父亲……”
　　小玉、哪吒以孝子女身份上前行礼，顿时，道乐响起，钟鼓齐鸣。道士们在太上老君的指挥下开始步罡踏斗。

　　待到繁杂的九礼已毕。道祖扫一眼在空中恭敬而立的各位仙家，挥袖将烛火缓缓托到瑶姬面前。
　　“长公主请节哀。”

　　瑶姬漠然的点点头，素手拈起火焰。指尖的焰朵好像刚刚儿子的身体，温暖而让人安心……
　　“戬儿……”

　　崖前霞光大盛，司法天神带着天将星君缓缓降下。在所有人拱卫中，沉香步空走来。全身朝服，束冠贯甲的沉香，有着那人特有的威仪，而面上却没有常人该有的血色。那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神情的清澈眼眸，此刻竟如同冬夜的寒星一般严肃凛冽。独目扫过主持大祭的道祖，微微示意。

　　沉香来到近前，光华从他怀中升起，缓慢的飘向中央的莲座。墨玉嵌入阵中的时候，天庭之上，西天派来设祭的佛陀合十颂唱，一种绝美的梵音，从九天之上逸出。往生咒在天地间响起，一切痛苦仿佛都已离去，让众生沉入安静的睡乡。
　　那却是在血湖听过了的梵唱。将宣泄恨意造成的伤口愈合，接续每一寸骨骼，暂时消去痛苦……
　　见过那一次会面的人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场会面的真相。虽然他们所看见的景象和对话将永远蚀刻在脑海中，却永远无法启口。

　　上前一步，沉香扶着瑶姬走近灯火。银色的光芒点燃的时候，两束法力也同时没入其中。
　　看着众神拜下，信仰法力聚集到灯上，沉香压下眼中的恨意与嘲讽。纯净、银色的灯火越来越亮，发出了耀眼的光明。

　　不会让你们这迟来的尊崇浪费……
　　他仰头望着，可见的眼中是伤痛和敬怀。没有人知道他的另一只遮蔽着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数血色，将他自己与祭坛中央象征与天地同在的莲灯暗暗联系在一起。灯中汇聚的法力正一缕缕钻了出来，凝成一线，透过他自己与瑶姬的经脉，直入山下，细细地浸入了杨戬的身体。
　　他仿佛看见他的舅舅白衣墨扇，带着春风不及的温暖笑意，宠溺的看着他。
　　舅舅……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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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礼已毕，便有随侍仙官传来玉帝旨意，询问李靖等的处置。
　　瑶姬淡淡的开口，不欲肮脏之人玷污了儿子安眠的地方，于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天王阎君再不见众位同僚，直接押往地狱。

　　回身掩了门，虚脱一样坐下去，法力透支带来的疲惫让几人只想就此睡去。瑶姬定了定神，站起来向杨戬所躺的床榻走去。
　　抖着手抚上儿子的脸颊，果然还是暖的……瑶姬一阵眩晕，直要晕去。这样感情的起落煎熬在这一月之间刻刻不止，仿佛已经榨干了她的心血。于是就更能体会到儿子曾经的感受。短暂的幸福，十三年的岁月，那样微薄的爱护便支持起他三千年的坚持……
　　“沉香……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一趟地府……”
　　沉香扶着小玉站起来，低声道：“您去吧，不会有人问起的……”他闭了眼，心中的不甘退去了。为孩子报仇的母亲，将比任何人都能狠得下心。

　　然而直到夜幕落下，瑶姬仍没有回来。

　　沉香紧张起来，一拨一拨派人去找，小玉、哪吒、龙八……都是一去不复返。怀惜、汐晴已去灌江口，连梅山兄弟都在昆仑山的祭坛守护，沉香无法，只得将尚有些痴狂神态的母亲请到竹屋，细细密密的设了结界，将两人都护在一起。亲自破开地面，直下地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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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无论日夜，都不见天光。这里掌管着三界众生的生死轮回，是与人间隔离的死地，也是一切生人死后惩罚恶业的受苦之所……甚至不仅仅是生人，连神仙的羁押……也在这里。
　　地府深处，森罗殿刚刚换了主人。原来的秦广王坐在位上翻着卷宗，不时看看外面漆黑的甬道，略显出些不安。壁上，阶前，巨大的青铜鼎中燃着熊熊的青白色火焰，迷离森然。

　　忽然，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大殿中，散发独目的现任司法天神用刀锋一样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秦广王几乎要失声惊呼。
　　地府声讯不通，又有阎罗王压制，多少年也没见了上届天仙。然而前任的司法天神他是见过的，那时杨戬在众多神仙待卫的环绕拥护中凌然而来，一双眼睛扫过十殿阎君，仿佛将他们一并看透，刺穿成透明的魂魄。
　　这位传说中物望极隆，得到所有势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的仁佑王的继承人……也是一样冰冷凌厉的。
　　急忙离座俯身参拜，恭敬道：“小王参见司法天神。”
　　“阎王不必多礼。”沉香微微颔首，却没有入座的意思。“长公主瑶姬娘娘可曾来过？”
　　秦广王躬身道：“祭典一过，娘娘便来过了，后来韶玉公主几位也曾驾临。”
　　“可知去了何处？”
　　“娘娘征询了玄水、黑水两狱的位置……”秦广王说着，偷眼看去，司法天神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行了，我知道了。”沉香转身欲行，忽然又转回头来，冷颜道：“秦广王，如今正是上界震荡之时，你身为十殿阎君之首，可要谨言慎行，恪尽职守。地府中的事务若有半点疏失，前任阎罗王的下场你可看见了。”
　　“是，小王定然鞠躬尽瘁。”

　　地府的结构其实并不复杂，潜下十八层之后，一切凡人魂魄的聚集处都已远离。三条主道，两边错落着一条条暗细的走廊，尽头是些神秘的囚室。沉香淡淡的看一眼左边的甬道，向着中间走去。
　　这条路是他唯一没有走过的。黑暗的甬道中只有他自己衣摆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些太静了，沉香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将眼罩推上去，观察墙壁。
　　小鬼将李靖的肉身带过之后，并没有人来过。
　　他突然紧张起来，合身穿过左边的墙壁。仍然存在的熟悉的淡淡血腥气扑面而来，左眼中接连晃过几个影子。
　　果然都来了这边！

　　这一条路，水镜中，梦中，他跟着金锁走过。每一条石缝的位置，在一次次缓慢的前行中被他摸遍，成为五十多年前，到这里来收集那人遗下的血迹，制作幻影的基础……
　　怪不得会一去不返。

　　旨意虽下，黑水狱尚未毁去，想来里面的东西，母亲的幻象第一次出现时带来的铁架还伫立在一池玄水中。指甲狠狠扎入掌心，沉香暗骂自己疏忽。虽然前一夜在水镜中已结了心结，可当真看到那架子上缠着的，已被血肉磨得光滑的暗紫色麻绳的时候，又有哪个能平静的抽身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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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推开，寒气丝丝侵上身体，果然所有人都在玄水中木然的站着。瑶姬靠在铁架旁，一点一点摩挲着，手指上已结了一层寒霜。
　　“外婆……”
　　“都离开这里吧，马上就有人来废除这里了……我们在这儿，这样激动，容易引起怀疑……”

　　没有人动，就连小玉也只呆呆的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沉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们这样子，舅舅醒来知道了，会伤心的……”

　　就像被这句话烫到，站在水中的其他人破水而出，颤抖着盘膝空中，运功驱散身体里的寒气。
　　沉香走入水中，在瑶姬身后停下，轻声道：“外婆，一切都会好的，将来，一切都会好的……回去吧……”

　　瑶姬任由小玉和沉香一人一边扶了，跟在哪吒后面走上台阶，突然停下。
　　“外婆，您……”
　　她回头久久的看着一池寒水，慢慢举起手来。飞快的，她的指尖绽出了血珠，淡蓝色的光晕混着血珠流淌，水中丝丝的寒气裹着曾经融在其中的血色被吸引过来，与瑶姬指尖上的鲜艳混在一起，渐渐凝成了一弯珪红色的脆玉。
　　“沉香……”瑶姬打开发髻，挥手截下一缕青丝，小心的穿过留孔系上，递到沉香手里。“我应该回天庭去见死物，就算是‘兄妹’，也要谢过的……”她的目光落在黑水狱的一角，看不出什么表情。“这么多年，我没有送过戬儿一样礼物……戬儿身子不好，血气多亏，这枚玉，你挂在他胸前。就当作是他……三千一百岁的生日礼物。”因为透支，瑶姬的脸色在波光下显得微微发白，“我这几天，就不下来了，免得死物上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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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寒气的聚集，摸起来竟然是暖的。将玉轻轻挂在杨戬胸前，重新扶着他躺好，沉香在床前默默的站了一会儿，轻轻的低声道：“舅舅，等您醒来，一切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