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慕雪安

10、九、泪落桑田足千年

　　落座殿中，一时间只有难耐的静默。似是已经在水镜的阵法里把泪流了个干净，众人面上，只剩了呆滞着的惨淡。
　　沉香勉强靠了椅背坐直了，缓缓的看过去。
　　和想象的一样，就连孙悟空都垂着头，怏怏没什么精神。
　　“各位，”他低低地开口，手指交握，“现在也没什么好瞒大家的。舅舅多少苦楚换得的结果，早在我们看见水镜的时候，知道他真意的时候，就毁了个干干净净。今天我给大家看，就是想让大家明白，舅舅的心早就死了……”
　　座上有人抽泣了一声。
　　“这一年中，我想了很多，那时候舅舅醒来，并不是自愿……聚灵阵的束缚力不小，可这回还是没能……说明舅舅的意志，还是他是否能够回来的关键……”他有些迷茫的看着地面上的砖缝，声音飘忽不定，“可是，就是舅舅能醒又怎样呢……我们带着愧疚的弥补，终究还是无法给他幸福……那些伤都已经刻下了，就再也抹不去。或者舅舅还能只为了我们活下来，这样互相的折磨也同样没有尽头……”
　　他狠狠的把双手握在了一起，紧到自己掐出了红痕。
　　“……但是我们还是得强迫舅舅回来，是吧……不然，我们自己，怕是就要疯了，就像娘一样……或者做出些什么傻事……那么这一切就真的变成一场彻彻底底的大笑话！”沉香咬着牙，话音突然变高，“果真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的活着！既如此，不如就让舅舅和我们一起都忘了原来的事情！就让我们再没心没肺一次，再忘恩负义一次！把曾经的那些牺牲都丢到脑后去！”
　　沉香的咆哮在殿中回荡，他红了眼睛，勉力逼下上涌的眼泪，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些。
　　“等到舅舅身体在阵法的束缚下稳定了，我就去见玉帝……平反之后，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强咽下哽咽，“就是……天下人知道的……一切……其他的……都当做……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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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一片翠色，映得玉质的睡榻也流淌着淡淡的绿意。一位白衣仙子跪坐在床头，怀中一人正在沉睡。
　　瑶姬缓缓梳理着儿子的头发，丝丝金色在她手指间铺洒开来。忽然她抬起手，一缕银白在掌中刺目扎眼。泪无声的落下去，溅在怀中人苍白如玉的面颊上。瑶姬慌忙拭了泪，提袖去擦，手指触到儿子冰冷的脸颊，路过鼻下，一点呼吸也无。更加难耐的悲意涌上来，她用双手捂住脸，晶莹的泪，水一样洗过那双美丽的，修长的手。
　　“戬儿……”
　　手中银丝柔柔的躺着，安静的如同他默坐在冰冷殿中的暗影。
　　这让娘怎么忘……让娘怎么忘啊……

　　这时屋门洞开，沉香和哪吒走进来。
　　“已经安排好了……明日我先去死物那里……”沉香的声音暗哑低沉，“外婆，您已经下来一个时辰了，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瑶姬看看怀中的儿子，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下。哪吒走近前去，探手去触碰杨戬，手竟直接插入了他的身体。
　　“怎样？”
　　“已经和我的身体分离开了，有了形体。看来长公主的法力果然能增强聚灵阵的效力。沉香，你若不放心，再等一阵也可以，我还撑得下去。”哪吒的身形忽然一淡，竟透过他看到了后面的墙壁，他只是元神。
　　“外婆，计划已定，不能拖延。您日日下凡，时间久了必会被玉帝察觉。如今舅舅身形已聚，哪吒大哥拿回身体我们就要开始了。”沉香走过去把杨戬从瑶姬怀里抱起，触手之时法力已出，慢慢搜索体内，找到魂魄纠缠聚集的地方，缓缓加力，感受他们慢慢的分散入身体各处。小心的将身体放在床上。
　　“长公主，正好您在，替沉香护一下，免得出什么差池。”哪吒上了床榻，在杨戬身边盘膝坐下，说道。

　　瑶姬站起来，恋恋看着儿子。好半响，抬手，淡蓝色的法力拢住儿子全身。
　　沉香默诵法诀，右手按在杨戬胸口，缓缓的抽离，一个莲花童子从他身体里漫漫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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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奏陛下，司法天神求见。”
　　“司法天神？他不是下界除妖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玉帝正在独品佳酿。没了王母管束，瑶姬只是劝不动兄长，三界之主更加悠闲，也更加无聊了。“快，把这些收了，让他进来。”

　　几名仙婢上来收拾了狼藉的几案，重摆上果品玉盏。三界之主忙忙的饮了盏茶，压一下酒气，抬头时，那银甲黑袍的司法天神已经从容走进。
　　“小神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沉香，你不是下界了吗？怎么，蛇妖除了？这些个小事就不用向朕禀报了，你自己看着处理就是。”
　　沉香半响没有回话，忽然间跪了下去。
　　“哎，你这是……”玉帝惊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那长长的寿眉下，眼波一闪。
　　有趣。
　　沉香没有抬头，平日里清亮的声音像是声嘶力竭的哭了好久，“陛下……请陛下为我舅舅平反……”
　　玉帝眉上一跳，问道：“你舅舅？哦，你是说杨戬？”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几下，摸了一下胡子，三界之主显出些不解之色。
　　杨戬？
　　沉香伏下去，头枕在手背上，看不清面容。他低低道：“是……陛下，舅舅当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天条，为了这三界的平衡……那些罪名，全部都是冤枉的。”三界平衡，死物，只要是为了这四个字，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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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你拿去吧。”地藏王将墨迹淋漓的素绢递与哪吒。哪吒上下看了一眼，珍而重之的收藏好，抬起头，欲言又止。
　　地藏王苍老的面孔上带出些笑意，“你和那小龙，以后不要再来了。”
　　哪吒跪下来，惭愧道：“菩萨，非是哪吒食言，只是……”杨戬大哥毫无生气的脸在眼前摇晃，真的很想亲眼看着他醒来。若是在血湖，是没有办法保护他的。“只要杨戬大哥醒来，哪吒一定回来。至于四公主，她身子不好，就……”
　　地藏菩萨摇了摇头，道：“你还是没明白。你的承诺只是你自己的决定，与老衲，与旁人都无关系。再者，你来血湖是因为内心的煎熬无法排解，这只能说明你还没有放下。他要的是你们毫无阴影的活着，你若是把一切都忘了，能给他最平常的关怀，不比现在这样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必你的真性情，是真君最欣赏的。”

　　不是为了赎罪，而是我想这么做么？哪吒啊哪吒，不是明明都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已经决定忘掉从前，一心一意的，重心开始了么……他默默地跪了一阵，忽然叩首道：“多谢菩萨。以后，哪吒会常来看您的，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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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杨戬是冤枉的，可是说阻挠新天条一事？可有证据？”玉帝身子前倾，略有些急切地问。似乎，自己的外甥背负了骂名，他这个三界之主也是脸上无光似的。
　　“陛下，当年华山圣母宫妖物寻仇，我等都被困入阵中，是他救了我们。之后小神回禀时您问到竹屋阵法，小神曾说那是幻化出来的……”
　　“这一点朕知道了，这许多年过去了，便也还是没有找到？”
　　“没有。那时候，我们把整个华山都翻遍了……小神只好上奏他殁于……殁于刘家村大火……”
　　“当日御妹曾感到心口疼痛，朕就知道，怕是……”玉帝靠在椅上，忽然想起什么，坐起来问道：“你不是说杨戬，戬儿是冤枉的吗？到底怎么回事！”戬儿，朕的外甥，和你有关的事都是这么有趣呵。朕真是期待，他们能发现多少呢？那么有趣的一局棋，连朕都没全部看透。如今又提起来，是有了什么新的变化，可以继续下下去么？
　　沉香低下头去，苦涩道：“您知道小神曾深恨他，总不相信他能好心拼了命来救我们，怕他法力恢复，又怕他另有阴谋……小神后来去了昆仑山雪洞，想问问昆仑大神那样重伤的人怎么能恢复，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匣子。那匣子里是舅舅任司法天神八百年来错判的旧案文牍。小神曾听李天王提过，新天条出世后一直找寻不到，结果竟被我发现。”
　　“原来是在昆仑山……那你上天以后就把这些错案纠正过来了，也算做的不错。”哦，昆仑山……朕还真是忽略了。
　　“不，哪些新的判决是舅舅早就写好的，小神对了笔迹，万万错不了。后来等小神回来，四姨母，东海的四公主和小神的妻子小玉又似大病一场，恢复了失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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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哥哥，你回来了。”汐晴眼睛红红的，从室内迎出来。
　　哪吒见她一副憔悴的样子，心里不太好受。“四公主和三圣母怎么样了，精神好些了吗？”
　　汐晴听他一问，泪又要落下来，忙低头拭了，强笑道：“姨奶奶没事了，奶奶还是老样子。”
　　哪吒叹息一声，只要四公主能上天作证就好。至于三圣母，怕是现在这样还好些，若当真清醒过来……杨戬大哥想来是要心疼的。
　　“汐晴，孙悟空来过吗？”
　　“来过，大圣他，在竹屋前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说是沉香安排了，去观音菩萨那儿。”
　　“这两天恐怕要有大事发生，你去灌江口，扮成凡人买下一座院子等你爹的消息。如果，如果一月内我们谁也没去找你，你就把我们都忘了，当自己是个凡人，好好活下去……”
　　汐晴惊恐的倒退两步，哪吒拉住她，低声喝道：“听我的话！你知道这一去就是震动三界天翻地覆，杨戬大哥身形才聚不能移动，剩下的人都在计划里，你不走，万一那死物翻脸，岂不是要一网打尽！”
　　“那哥哥……哥哥……”
　　“怀惜是杨家长孙，避无可避。汐晴，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爹的计划，我们总有九成把握，只是未虑胜，先算败而已。你去灌江口，还可以顺便找找哮天犬，这么多年大家都浑浑噩噩，也没说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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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敖红亲眼所见，新天条是杨戬写的了？”玉帝拄着腮，若有所思道。
　　神王的传承，杨戬，你做的不错啊。
　　“是。陛下，新天条已经用了一甲子，三界众生都交口称赞，就连陛下您都认为新天条比旧天条更为公正合理……陛下，就算它不是女娲娘娘所创，也是舅舅八百年的心血……八百年重判的案件，舅舅是为了将旧天条的不合理处凸现出来，可是众仙懦弱，不敢提出质疑，他才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舅舅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三界能有长久的安宁和太平，众生得了太平、公正，陛下您得了英明，只有舅舅，落得身死神灭，遗臭万年的下场，陛下，这对舅舅太不公平了！”沉香似乎越说越激动，往日的沉稳、严肃全都不见了踪影。玉帝看着，好像六十年前那个冲动的孩子又站在面前一样。
　　冲动虽然冲动，不过言辞还是在理，杨戬，你的心血还是有点用处。玉帝换上不满的语气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向朕禀报！为何一直拖到今日！”
　　“陛下，小神当日仔细思量，舅舅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应该是不想让小神等知道。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怕我们心中悔愧无法承担。小神知道真相后，不敢让长公主知道，又怕母亲受不了舅舅已去的打击，幻了竹屋里的幻影，一直瞒着。后来又找借口，让两个孩子都姓了杨，也是为了有个念想……没想到今年母亲生辰圣佛去了，当年舅舅能用宝莲灯的事情圣佛生了疑，当面问了出来，又带出开天神斧。那神斧自昆仑山后无故自断，后来又失了踪，小神就想着是与舅舅过世有关，不想竟就是三尖两刃刀……既然再瞒不住了，小神便不能让舅舅就这样含冤受屈，陛下，此时也对天庭的名望有好处，求您为舅舅平反！”
　　这样一个有趣的对手，还是让人想起来，才会有更多的乐趣。既然于平衡无损……“好啦，这件事朕放在心上啦，你和御妹看来也商量好了，就张起聚仙旗，明日聚三界神仙，一并通告吧。”
　　“谢陛下。陛下，谛听两次鸣叫，阎王都未上报，还有他和李靖假传圣旨，公报私仇之事……”
　　“朕会问问老君。道祖也是，既然知道戬儿冤枉，何不告诉朕？好啦，你去吧，你那父亲重入轮回的事你自找福禄寿星君商量，明日有个结果就成了。戬儿既然不在了，他的功德就转到珏儿身上吧，你也不必谢罪了，这些年替他司法做的不错，当年也是年少不明真相，把罪过推到他身上也是正常。”
　　“谢陛下。陛下，小神告退。”舅舅回来可是继承了神王的传承，超脱三界不在五行，生死簿、功德簿上自己都看了，没有舅舅的名字。除了水镜和舅舅没死两件事，其余都是真的，死物，无论你找谁对证都是一样。
　　沉香依礼谢恩。
　　现在，就差让众人，破除心障……还有舅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