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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忘今宵(上) ...

  •   “宝珠?你叫宝珠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死了是吗?对,我应该是死了,那边的大门进不去,这边倒是可以走进来。你好,我姓王,单名一个琳字。”
      “王嬢嬢,这是往生馆,你要办理业务吗?办理完就可以去往生投胎啦,下辈子也要开开心心。”宝珠拉着她往取号机前一站,王琳的手冰冰凉凉,冻得她一哆嗦。
      她不好意思对着宝珠笑了笑,笑容里藏着沉重的愁容,如一团灰蒙的阴影笼罩在她僵硬且青白无力的脸庞上:“不不不,多谢你,小姑娘,我还不想往生,我得等等,我还有事儿要办。”
      宝珠自认为胆子已经练得足够大,所以在听到王琳身体里还有一个声音发出来的时候,只是瞪圆了眼睛,并没有尖叫出声。那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性声音:“拜托你,我也还有事要做。”
      电光火石之间,宝珠猜想了许多种可能,或许这是附身在王琳身上的另一个鬼魂?又或许是王琳年轻时怀的孩子但是已经胎死腹中多年,变成了石胎一直附生在她的身体内?又或许……但是看王琳的打扮,家庭条件不俗,不会这么多年检查不出来身体的异常才对。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王琳又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疑惑的宝珠解释道:“小姑娘,你不用害怕,我做过肾脏器官移植,这是几年前第二次移植进来的一个肾脏,因为移植时双方都不知道受赠者和捐赠者彼此之间的信息,所以我也是死后才知道她的存在。”
      王琳这时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宝珠,见她年纪不过二十刚出头,皮肤白皙,骨肉匀称,身材高挑,一双妙目含情神采奕奕,若不是同自己一般脸色苍白,她都怀疑这个姑娘是个活人,不过她白得更像是医院里见惯的患者久病床前,不像自己白中泛青,“她比你年纪稍长些的,叫李燕,你唤她李姐吧。”
      宝珠连忙又打了一次招呼:“李姐您好,我叫宝珠。”
      “你好,你好,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是也请你帮帮我,谢谢你了。”
      这次轮到宝珠露出了为难的笑容,没想到自己接手的第一个业务就这么难,难道是说万事开头难,还是说不仅开头难,中间也难,最后更难呢?“王嬢嬢,李姐,要不你们先一个个说说到底还有什么事儿未了,我能办一定办,办不到的话就……”
      王琳缓缓点头同意,先开口:“我的事情有点复杂,之前我提了,这是我第二次肾移植,医院给的死亡原因是慢性排斥合并感染导致多器官衰竭。我三十岁查出IgA肾病,原本这个病保守治疗也不至于需要换肾,没想到我的病情进展得太快,我记得第一次换肾在三十四岁那年,当时我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只能是换肾,幸好当时我丈夫帮我找到了肾源,换完以后,我遵从医嘱,虽然要活得小心些,但是毕竟也活了下来。”
      “然后呢?”宝珠见王琳说完停了下来,追问道。
      “你别着急,我之前说话多就容易累,没想到现在还带着这个毛病,我还以为死后一了百了原先的病痛就没了呢,看来做了鬼也是个病鬼。”
      宝珠对于她所说的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其实不是因为生前的毛病死后也带着,而是生前的习惯一直影响着死后鬼魂的行为,他们会按做人时的标签继续做鬼。就像一个跛足了十几年的人,在他去世后,走进这里来的时候他的走路姿态仍旧是一高一低的,即使是他已经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却仍不能改掉那些深入骨髓的旧习惯,或许是他的灵魂早已跛足。
      “就这样我活了十几年,其实一个肾活十几年,也算是挺厉害的了,对吧?”王琳再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短短时间内第三次了,宝珠这才觉察到王琳的笑容古怪之处,她似乎很怕麻烦别人。她猜王琳应该是个不想为难别人,宁可为难自己的人。
      “虽然这日子过得胆颤心惊,但还是到头了,肾又一次坏了,我就只能住进医院,当时真的就是在等死。不过我想反正之前的十几年也算是白赚回来的,不亏了。”她停了下来,似乎是觉得累了应该喘口气:“没想到老天又再给了我一次机会,我等来了第二个换肾的手术,现在这个肾的捐赠者,也就是李小姐,她在路上出了车祸。”她讲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对不起李燕,“我没有说这是我希望有李小姐这样的人出车祸,唉,谁的命不是命呢。”
      王琳突然低头流泪,宝珠见此情形也不敢追问,叙述中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个性很软弱,我女儿也时常说我,唉,其实我没有生病前不是这样的,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身体健康的人,往往不知道生病以后很多明明很简单的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完成不了,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要开口让别人帮忙,每开一次口,我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久而久之,我的性格就变得有些懦弱。宝珠,谢谢你,你很有耐心听我唠叨这些,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活着的时候我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我,现在死了反而没关系了。”
      “哦哦,没事儿没事儿,您说您说。”这下子宝珠觉得自己也要把王琳标志性的不好意思的笑容封印在自己脸上。
      “好的,那我还是接着说。我换了李小姐这个肾脏以后,刚开始身体已经好转,出院以后,我还是像之前一样生活,但是没过四年,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尿血了,再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影像和生化检查指标都很不好,需要做活检。我又再一次住进了院里,没想到这一次就再也没能活着出去了。”
      “像您这种情况不是需要定期随访检查吗?”所以应该不至于一发现就回天乏术吧?起码还有施救的空间才对,所以宝珠疑惑问道。
      “是有的。”王琳知道宝珠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但是之前因为某些原因,我们那边的医院被封锁了,我呢,每天吃着他克莫司,哦,这是肾移植患者术后吃的一种免疫抑制的药,所以免疫能力很差,我怕外出感染会给家里人添麻烦,就不敢随便乱跑。医院是更不敢去了。”
      宝珠听完王琳的解释,虽然替她觉得惋惜,但也暂时认为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寻常的因病死亡的故事,那她还需要自己办什么事情呢?总不能起死回生吧?“王嬢嬢,所以您需要我办理的事情是?”
      王琳似乎又一次为难了,“是这样的,我自己呢,因为这个病都折腾二十几年,再怎么活也就这样了,所以我觉得这次抢救不回来也很正常,我接受死亡。但是我唯一的女儿不接受,她提出需要尸体解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刚才殡仪馆门口有一拨人在吵吵嚷嚷,而王琳一次又一次跑来跑去的缘故,他们应该是对于王琳的遗体应该火化还是留待解剖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我想你有没有办法,给她递个信儿,告诉她,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我不想再一次开膛破肚,死人也得留个体面。”
      宝珠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我也出不去咋办?再说就算能出去,人鬼殊途,她也没有高超灵力,如何告知对方这一消息呢?但本着债多不用愁的想法,她将话吞了回肚子,打算先听听李姐的未了之事再说:“那李姐你呢?”
      “刚才其实王姐也提到了,我是出车祸去世的。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工厂加班到了十点,其实往常我还会加到十一点,因为工厂的工价越来越低,我想多加班多挣点钱给孩子上学,再苦再累都得扛住。那天是因为手机的天气预报推送消息说大暴雨快来了,加上我的颈椎病又犯了,我就想早点下班。没想到回家的半路上雨就下了起来,还越下越大,我披着雨衣骑着电动车,加速到最快急忙赶路,到了一个岔路口拐弯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辆车,它没有开灯,速度很快,我被撞倒后感觉一阵剧痛,然后就晕死过去。那辆肇事的车并没有停下来,直接逃逸了。我是被后面经过这条路的工友发现,打120送去医院抢救的,后来家属报警,但那里没有监控,所以一直没有找到肇事司机。”
      “李姐,你的事情该不会也是跟孩子有关吧?”
      “正是。我有两个孩子,当时大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小女儿还没上幼儿园。我被送到医院以后抢救了两天,最终医生还是宣布了脑死亡。再然后就是有医院的工作人员找我丈夫去谈了器官捐献的事情,因为双方情况紧急,我们的配型符合条件,对方会在经济上给予我们一些补偿。其实他刚开始也不想的,我能理解他,虽然我两是相亲结婚的,感情也没有很深刻,但他平时对我还不错。不过,贫穷夫妻百事哀,为了抢救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我死了是一了百了了,但是活着的人怎么办,两个小孩怎么办呢,对于这一点我没有怨言。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孩子,他应该会再婚,那用我去换回来的钱,会用在孩子身上吗?我想求你去帮我看一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因为留恋太深,李姐的一魂一魄不愿离去,附生在这个肾脏之中,王琳生前她无法表达自己想法,王琳死后,两人的鬼魂才得以互知。
      宝珠刚想开口安慰几句,王琳听到那边殡仪馆门口传来熟悉的争吵声,其中似乎夹杂着女儿大声的哭喊,她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好歹让我把婉拒的话斟词酌句地说完,我思量了这么久,愧疚都要把自己淹没了。”她无奈地搓搓手,不知道是现在就放弃,还是最好在良心上挣扎一下再放弃。
      “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就是你们联合起来害死我妈妈,都给我滚,滚——!”
      宝珠站在门口听到外面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灿灿,别闹了。今晚是除夕,让你妈妈安息吧,入土为安。”
      宝珠心道,啊,原来今天是除夕夜,难忘今宵的除夕夜到了。
      “滚,尤其是你。就是因为有你,我妈妈她才安息不了。呵呵,你配当她丈夫吗?配当我爸吗?一个赘婿,你身上的泥点子洗干净了吗?”
      宝珠继而听到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一切戛然而止了。这次她没有再犹豫,转身去敲响了馆长的办公室门。
      馆长好似知道她会短时间内再次造访,只从门里递出一张门禁卡,“沿着这个通道一直往前走,开了门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能帮你。”
      “我有点怕。”
      “那你还帮不帮?”
      宝珠没有停顿,把门禁卡接了过来,“可是我接收到的岗位工作内容没有这一项。”
      “你又着相了,既然你遇到了,这就是你的缘法,去吧。不过记住,不要乱跑,那边殡仪馆的大门,以你现在的形态是出不去,毕竟那是活人的世界。”
      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没过三秒,果然又听到了电视剧播放的声音。
      宝珠把门禁卡紧紧握在手里,慢慢走向通道尽头处,原本的白墙迅速变作一扇门,她举起门禁卡对准感应器,只听到滴一声,伸手握住门把手一拉,门开了。
      她走了进去,立刻能感觉两边世界的不同,原来她还能再一次回到人的世界里,而且还这么简单?
      门在她身后关了回去,瞬间变成了一堵毫无破绽的白墙,连感应器也消失不见了。宝珠在经历短暂的惊慌后,马上转变为随遇而安的心态,她安慰自己,既然来都来了,应该先去找找第一个能遇到的人是谁,说不定还有更多惊喜在前面等着她呢,此时的烦恼显得为时过早。
      此侧通道看布局应该是殡仪馆人员的办公室和休息室,宝珠沿着通道左看右看,房间倒是不少,但人一个都没见到。
      今晚是除夕夜,殡仪馆里只有几个工作人员仍在岗,陈晋北几天前就跟领导提出可以安排他值班。遗体冷藏室的张叔应付不来刚刚那帮大吵大闹的人,打内线电话让他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等他们冷静下来,同意先把尸体放回冰柜里,关于是否火化的问题,暂且搁置。他站在一旁也没有起到什么调解的作用,充其量是给张叔定定心神。一阵沮丧涌上心头,他拖着略带沉重的步伐走到后方的休息室,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猜,接下来应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刻,不会再有人打响内线电话了。
      他刚坐下,张均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是请他一起吃饺子就酒:“饺子是我自己包的,你也别嫌弃,我刚拿去微波炉热了一下,不错的。”
      他打听到陈晋北孤身在外,猜他一定没有准备大年夜的晚饭。刚才得亏了这个镇定自若的小伙子,那帮人个个他都得罪不起,只能在一旁听他们呼来喝去,晋北赶过去后给他们分析了几句,最后双方同意暂时休战,终于让他能安坐下来吃这顿年夜饭的饺子。
      陈晋北和张均生分享了满满的一盘饺子,酒也陪着喝了一杯,因为还是上班时间他劝住了张均生,张均生有点迷糊了,一时不察将最后一杯酒不小心撒在了他的裤子上。
      宝珠还未靠近他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心下有些嫌弃,没成想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酒鬼,喝酒耽误事儿啊,他能不能帮自己还未可知,馆长还自称出家人呢,真是打诳语不用草稿。
      陈晋北看着面前的员工守则,发现越看字体越模糊,他刚想伸手揉一揉眼睛,触碰到新配的眼镜,心中烦躁更添一层,索性直接摘了下来凑近看,口中喃喃跟着读:“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禁止谣传有关殡仪馆的任何鬼故事,违反者马上辞退……”
      他刚读到一半,感觉似乎有人靠近,忙站直了身子,往右侧看去。
      没人?
      他以为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但这次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紧接着他猛地转身,看到了宝珠。
      那一刻他怀疑自己应该是醉了,他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扩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他静静地打量了宝珠的面孔几秒,然后如梦初醒般迅速把眼镜戴了回去,与此同时转过身,若无其事继续盯着墙上粘贴的员工守则看了起来。
      宝珠皱着眉头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刚以为他是见到了自己,怎么现在有是这副模样?当她还在心底纳闷时,听到了他默念:“物质决定意识,我是物质,你是意识……”
      她终于舒展眉头,噗嗤一笑:“但是,意识对物质具有能动的反作用,你看见我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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