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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叫宝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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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没有生前的记忆。
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宝珠并不清楚现在的自己究竟算是死还是活,是鬼还是人。
在她还残存的记忆里,是突然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一开始她还有一些残留的记忆,比如说她记得自己叫宝珠,这里并非她成长的故土,她来这里之前还在读大学。应该是大二吧,可能是大二,暂且这么认为。那她学的什么专业,她好像也有一点记忆,可能生化环材四大天坑之一的生物吧,因为她脑子里残存的记忆里关于生物实验的东西最多,到底是谁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在这里当志愿者的一年多,她慢慢明白过来了,确实是生物的世纪,每一个世纪都是生物多样性的世纪,尤其是人,那可真是太多样性了。
话说回来,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慢慢消退,等她觉察的时候好像有点晚了,所以现在还能记得的事情并不多,为了防止自己以后连名字都记不住,她专门向门口卖手工作品的老奶奶定制了一个胸章,绣了她的名字。
老奶奶应该也不是人吧?毕竟她看到很多飘进来的鬼魂都找过她买东西。
老奶奶没有告诉过她名字,甚至没有开口和她说过话,但她还是觉得她很亲切,所以她推断自己之前是不是也有一位像这样的长辈,虽然不苟言笑,却能让她觉得很安心。
唉,又忘记接着介绍她自己了,近来记性真的是越来越差。
她现在寄居的地方是一个在城郊的鬼魂往生馆,就在殡仪馆的隔壁。初来乍到之时,她还是一个无业游民孤魂野鬼,每日游荡在那些前来报道的鬼魂之间听听八卦。时间长了,也许是她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血脉偷偷觉醒,她竟然觉得这样每日浪费时间有些可耻,所以就给自己找了一个类似于大堂经理的职位。
她把自己的业务范围大致分了三类:第一类占比较大,殡仪馆里绝大多数是遗体先到,登记好哪一天要焚烧,那一天家里人来的时候,鬼魂会跟着进来往生馆,对于这一类,她不需要做太多的工作,让鬼魂在前面自助机上取号排队就可以等待办理投胎的业务了。第二类,鬼魂并没有跟着家里人来,或许是贪玩,或许是冤情,或许是跟丢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种情况下,遗体已被焚烧,鬼魂却仍旧属于失踪状态,往生馆也有一个专门登记的系统,可以在鬼魂终于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检索一下,如果能找到,也可以拿号排队进行业务办理;第三类呢,就有点麻烦了,他们在此处往生馆系统查找不到任何信息,只有鬼魂找来了这里,由于每个省的往生馆系统并不相通,所以孤魂野鬼来到此处又查无此人,只能说明它不在本省吧。很不幸,她可能是第三种类型。
她也曾想过要不然离开这里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可是等她弄明白这套系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离开这里了,毕竟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光了,还怎么找,还有就是她发现一旦离开这个往生馆,自己就会出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症状?奇怪,鬼也会生病吗?
她曾去找往生馆馆长问个究竟,毕竟他是这里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人,懂得应该也多。馆长说,既然这样,那就留下来打工吧,正好大堂经理的位置空缺了,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是死都死了,有什么要紧。
她就在馆长的办公室嚷嚷起来:“什么死了的,讲话这么难听,万一人家活着呢?”对吧,万一她还活着呢,不找回去,就越来越像死了的了。
“什么人家不人家的,讲话这么难懂,你要是能找,能出去,自己找去,别耽误我追剧。”哦,对了,馆长是一个电视剧迷,什么电视剧他都看,她是趁着中途广告时间进来请教他的。
宝珠撇了一眼广告时长,嘟囔一句:“抠门儿,连会员都不舍得充,在这里假装什么粉丝。”
提到这个,馆长顿时来气:“你懂什么,这叫劳逸结合,现在讲拉动内需,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际循环为辅,你不看广告,不知道买东西,不消费,怎么拉动内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
“你刚才讲的,死都死了,还怎么拉动内需啊。”简直是胡扯的理论。
“就说你是年轻人,我们的钱是他们烧来的,他们的钱怎么就不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烧过来的呢,佛家讲究轮回,我看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呐。这工作你先干着吧,总有好处的。”
宝珠突然觉得看多了电视剧的馆长好像说得也蛮有道理,但是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问清楚。
不过此时广告结束,电视剧开始播放。没想到一进入剧情就是天雷滚滚的狗血家庭剧,她跟着聚精会神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一个恶婆婆欺负苦儿媳,外加一个妈宝男和稀泥,中间又出轨又离婚,到最终恶人醒悟,儿媳为了孩子回归家庭强行的大团圆,属于是导演强按着大家一起包了顿为了蘸醋用的饺子。
“什么嘛,洒狗血灌鸡汤,无耻厚脸皮。”
馆长看着深情儿媳泪洒的画面,本来也要动情落泪,偏偏被宝珠在旁边一说扫了兴,郁闷反驳道:“你行你上啊,多好的剧情,你懂什么是家庭吗?为了一个家的完整,每个人都要忍让都要牺牲,哪来这么多情感大师,都是普通人,都要慢慢学的嘛。我看你就是铁石心肠,不懂共情。”被她打断了原本的煽情,再回想,好像确实是那么一回事,馆长瞪了宝珠一眼,切换到另外一个缓冲好的美剧。
宝珠嘟嘟嘴,没有继续吐槽他。觉得站着看剧太累了,这个办公室奇怪得很,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她环顾四周,看墙角摞着一大堆书,就跑过去来回搬了两趟,总算堆起来能够坐人,她拍了拍灰尘,勉强坐上去。
“你就这样糟蹋东西?没礼貌。”
宝珠察言观色,看他并不是生气的样子,小声回应:“都不是东西,全写着什么劳什子君君臣臣,三纲五常,字里行间全是些吃人的话。”
馆长没成想她会这么回答,嘿嘿一笑“有意思,行,那你坐吧。”
宝珠比他还更容易进入剧情,可能她之前的英语水平不错,很能理解美剧的思维习惯,没一会儿就搞懂了这集想要讲述的剧情。于是她又忍不住要吐槽:“他肯定是个精神分裂者,死者肯定就是他分裂成另外一个人格的时候杀的。”
“不可能,他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啊,推理要讲究逻辑,别一天到晚以为自己看了两集电视剧就知道所有人的套路了。”
“他一个精神病杀人需要什么作案动机,激情杀人啊懂不懂。凶杀案两大来源,熟人作案和激情杀人,我看他是两者都有,他认识死者,或者他另外一个人格认识死者,但是他不承认而已。为他辩护的律师被他骗了。”
“就你懂,你是懂王吧你,也别叫宝珠了,改名叫懂珠,我看就挺好。”
“就叫宝珠,就叫宝珠,谁都不可以改。”宝珠突然大声嚷了起来,一脸委屈的表情,她勉强吸了吸鼻子,泛红的眼眶快要兜不住眼泪,别扭别过脸去不看了。
馆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宝珠是第一个自己敲门进来的鬼魂。毕竟那道门不是一般的鬼魂想开就能开的,就连这里的业务人员,由于大家的岗位十分固定,他也只在入职时见过他们一面,平常并无往来。因为没有业绩的烦恼,这里也不讲究什么开组会开例会开年会,所以通常是只有他能开门出去。
不过此时有些麻烦,他不懂得安慰人,怎么办呢?
“这个给你,闻闻,很香的。”
馆长给她递了一大束干花,颜色和香味还保留着焚烧之前的样子,她低头嗅了一下,还真的挺好闻的。其实她不用人哄,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这是她成为鬼魂以后练就的本事。
“我慢慢忘记以前的事了,就记得我叫宝珠,所以这个名字一定不能改。”
“好的,好的,肯定不改,肯定不改。”他看她是要和好的样子,放下心来,点了继续播放,“我们接着看,你刚刚说的挺有道理。让我们看看最后凶手是谁。”
结果是宝珠猜对一半,馆长猜对一半,嫌疑犯是精神分裂患者没错,他目睹了凶手的杀人过程,因为太害怕分裂出第二人格,凶手是死者小时候霸凌过的一个邻居,属于熟人和激情杀人的竞合,杀人时间和杀人动机也都在他被捕后坦白交代了。
宝珠看到最后意难平:“为什么主角和配角他们的关系这么乱,总是随机排列组合谈恋爱或者是发生性关系,这对发展剧情有什么帮助吗?”
“食色性也。”
宝珠对于馆长的回答不满意,接着道:“还有那个花心的律师,结婚照挂在墙上呢也不老实?不是说男人挂在墙上就老实了吗?”
“那得是遗照。”
“还是你们男人了解自己。”
馆长被她装陷阱里,气得一下子闭嘴不语。
宝珠捉弄了人,一开始当然是开心的,但是她谨记尊老爱幼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美德,就自己独自开心了几秒又去对馆长说:“这花是哪个送你的啊?还怪好的,送的人肯定很用心。我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收到别人送我的东西。”这也是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的原因之一。
“我也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
“馆长,你之前结婚了吗?”宝珠仔细端详馆长的面容,看起来已经是个年逾期颐的老顽童的面相,不过依稀能从五官的轮廓看出来年轻时是个好看的后生。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终身未婚。”
“啊???”宝珠震惊地张大嘴巴,她原以为他是上了年纪谢顶,没想到竟是个和尚,不过也对,他头上还是能看到隐隐的发茬,自然秃顶的脑袋应该是油光水滑的才是,这点生活经验她还是有的,只是一时间没想到。“那也可能是你没有出家的时候,惹的一段风流债,说不好人家可能等了你一辈子,就像这束花一样,鲜艳的时候没能送出去,等枯萎了,人也不在了,再送。但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把那束干花递还给了馆长,表示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看。施主,请看。”馆长指给她身后那两句的佛语。
宝珠转身一看,墙上不知何时显出一幅字,她跟着低声念了一遍,如遭雷击,一时间竟痴痴不能动弹。
“佛相,众生相。施主,不要着相了。”
宝珠慢慢缓过神来,皱皱鼻子,终于想起了自己另外一个问题:“我答应你暂时在这里工作,但我没有上过班怎么办,需不需要在你这里登记入册和入职培训啊?”
“诶,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过来,面对这个屏幕,注意不要眨眼。”
宝珠努力睁大眼睛,见屏幕识别她面容的同时,脑海里突然多了一段记忆,她不由惊讶:“它在给我传输工作内容哎,真神奇。”用时不过短短几秒,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所要负责的全部工作内容,“可是我记性变得不好了,是不是每天都要来传输一遍?我讨厌自己现在像个傻子一样。”她的脸像是晴雨表,一会儿一个变化,前一秒还在感叹这个技术的神奇,后一秒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变得沮丧起来。
“你看你刚才辩论起来头头是道的样子,像是个傻子吗?你是忘记了以前的事,但你的逻辑和常识都还在,而且你仔细想想来到这里以后的事情你有没有忘记过?”
一言点醒梦中人,宝珠不禁抚掌:“馆长,原来你不看电视剧的时候真的有两把刷子!”她去研究屏幕抓拍到的照片,发现自己不仅呆呆的,甚至还略带着些惊恐,顿时有些不满意:“可不可以重新拍一张啊,好丑。”
“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可以,不行。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听明白了吗?”
宝珠哼了一声,接过他不知何时弄好的工作牌,瞪着相片里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挂在了脖子上。
“馆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说些强人所难的话,不知当讲就是不当讲。”
“哎,你说这个传输技术能不能帮我找回我丢失的记忆啊?”
“哦,还真不行,这也是别人帮我开发的程序,还是单机版的。”
“谁啊?”
“一个程序员。”
“那我要是找他帮忙呢?”
“投胎去了,你到哪找?”
“真遗憾,怎么都和我做对似的,那我上班去了!”
宝珠低着头走向了门口,馆长见她闷闷不乐,连忙道:“做鬼也要开心点,我们这里也是讲究微笑服务的,不要让我接到太多对你的投诉。”
宝珠的肩膀更是塌了下去,她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也许这就是社畜所要面对的生活,她之前没有经验,以后可能会变成一个阅历丰富的老油条吧,也能在觥筹交错的酒局上和别人谈笑风生。
“知道了。”现在还是让她先哀悼一下自己即将逝去的自由。
“若是不高兴了,就进来陪我看剧,听到没有。”
宝珠回到了往生馆的大堂,她看向办理窗口的显示屏,才知已到了人间的晚上。其实阎王若要人三更死,哪能等到五更天,所以无论白天黑夜,另一侧通道里的火化间焚烧炉的火焰好似永不熄灭,而这一侧相应的,什么时候都有鬼魂进来办理往生投胎的业务。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永无休止的工作。
不过,她也安慰自己,这算是走出舒适区的第一步吧,不然她哪来的钱去还给老奶奶呢,那个绣章应该不便宜。唉,女人,永远都在为自己冲动的消费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会儿子不忙,宝珠百无聊赖地靠墙站着,打量也在偷偷摸鱼的业务人员,她来了的这些天,任由她来回游荡,也无人搭理她。馆长说,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不肯投胎的鬼魂,留下来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前,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
她正出着神,突然听到殡仪馆那边的大门口有人吵闹了起来,可惜她只能听到声音,往生馆的入口在这一侧,两者并不相通,她也不能过去。
不多时,有一位约为六旬的嬢嬢来到门口,她神色犹豫,踟蹰不前,左脚已经跨过了这边的门槛,听到那边的吵闹声又缩了出去。
宝珠饶有趣味地看她一会儿出一会儿进,终于在她下定决心走进来的时候,管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迎了上去,微笑着道:“你好,我叫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