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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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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日,难得放晴。
外头雪化得七七八八。
清早起来,飞檐底下的冰棱融成水珠,滴滴答答响。
钟姈叫云岫拿了铜盆去接,廊庑底下一字摆开,瞧着不大好看,坐在屋内耳边却似有鹤唳泉鸣声。
炭盆烧得足够旺,屋里并不算冷。
钟妤到时,她正着素纱单衣坐在妆案前,一张脸未敷脂粉,白净得透亮。
神色却还懒散着,倦怠得有些睁不开眼。
见她来了,勉强撑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望着她笑。
待她走近些,将她袖口一角攥住轻轻摇晃,同她撒娇:“阿姊,困。”
钟妤也笑,轻戳她额头:“叫你昨儿不肯早歇下,今日知道厉害了?”
“阿姊”,钟姈又唤一声,声线里像化了蜜。
钟妤无奈弯起唇,彻底妥协:“好好,今日辛苦我们阿姈。”
她捏捏钟姈颊边的软肉,倒没用力,用自小到大都不曾变过的语气哄她:“等事儿一了,阿姊回家来采了梅瓣给你做花糕吃,好不好?”
钟姈正要点头,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得寸进尺地跟她商量:“我要吃滋味甜些的。”
她幼时眼疾难愈,有一年多光景,几乎不能视物,后来是祖母从宫里请了太医,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好得个七七八八。
但太医特意嘱咐,不可食过甜,否则于眼疾有碍。
祖母和大伯母平日虽纵着她,但事关眼睛这样的要紧事却管束得甚严,以往她若想吃些甜味,也只能到阿姊这里想办法。
好在阿姊素来心软,大多数时候她不用多央求几遍,就应下了。
“好。”
果然,钟妤瞧着她微扬下颌的神气模样,亲昵捏她鼻尖,无有不应。
“那便说定了,阿姊不许诳我。”
钟妤好笑地觑着她:“我何时诳过你?”
也是。
这样一想,钟姈就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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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的手很巧,又有钟妤身边两个女使帮衬,很快就为她梳妆完。
发髻挽得精致好看,朱钗环翠点缀,又不显得太过繁复压人,将她一副好颜色衬得更鲜明。
钟妤让她站起身来左右转一圈,将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过一遍,觉得挑不出什么错处,满意地点点头。
国公府里只她们两个女孩儿做伴,自幼她就爱用好看的衣裳首饰打扮阿姈,瞧着她穿得漂亮好看,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可偏偏阿姈是个惫懒性子,总嫌麻烦,不肯配合她折腾。也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哪家府邸的宴请,才有机会。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出府。
大夫人崔氏早等在马车里,听见外头有女郎说说笑笑的声音传来,掀了帘子,露出张明艳的脸。
崔氏的长相与脾性如出一辙。
鹅蛋脸,长直眉,眼尾轻挑,五官秾丽。年轻时是极惹眼又凌厉的一副相貌。
如今人比那时丰腴,严厉的神情少见,瞧着倒亲和许多。
但在钟妤和钟姈面前,她一向是没有什么脾气的。
等两人坐定,她长指在钟姈额上轻点,笑睨着她道:“就知你这丫头要起晚了,还好叫阿妤早去唤你。”
钟姈故技重施,挽着她臂弯,笑眼微弯:“已比平日早很多了。大伯母,起得这样早,我肚子还空呢。”
“你呀”,崔氏拍拍她的手,却转身取出叫人提早备下的食盒,“都是些糕点,还热着呢,你们两个先吃些垫垫肚子。”
钟姈朝端坐在对面的钟妤眨眨眼。
“多谢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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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府距国公府只有两条长街,钟姈手里拿着的第二块花糕还没吃完,马车已经停下。
宴设在郡王府西面的湄园,园中开阔,处处叠山理水、花木扶疏,香榭楼台遍地。
又因老王妃寿辰而特意布置过,玉阶彤庭,富丽堂皇。
席间有捧盘奉盏的女使来回走动,衣香鬓影环绕其间。
钟姈此前并未来过。
她向来对这种规矩繁杂、宾客众多的宴会兴致缺缺。
每每到场,从头到尾脸上皆要挂着笑。笑起来时的分寸也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叫人觉得客套疏离,又不可太过讨好谄媚,回到马车上脸都是僵的。
一入园中,有女使前来引路,钟姈跟钟妤跟在崔氏身后,一路偶尔与几位相熟的夫人们寒暄,最后到松风堂。
女使掀开帘拢,房中温热的暖意携隐隐檀香扑面,穿过两侧多宝格博古架,又绕过十二扇绘八仙人物绢纱屏,钟姈才得以看清房中的面貌。
她们来得不算早,此刻已有不少女眷在厅中落座,身后帷幔低垂,明光烨烨。
老王妃被众人簇拥在上首,周围几个与她们一般年岁的小辈凑在身边同她说话逗趣儿,不知说到什么可乐的事来,笑作一团。
那张笑容可掬的面庞便显得越发的慈眉善目。
是位庞眉鹤发、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眸光炯炯,宝蓝色的衣裳恰到好处地衬出她雍容华贵的气度。
见她们过来上前施礼,笑闹声暂歇,围在她身侧的几个女孩子站起身来一一同她们还礼。
抬眼时,钟姈起身的动作微顿,又若无其事地撇开眼。
听大伯母向老王妃祝寿:“贺老夫人六十大寿。愿您松鹤延年,长邀天眷,福寿绵长。”
身后有女使随即送上贺礼。
老王妃微笑颔首,立时有女使上前,请她们三人入座。
待崔氏坐定,老王妃的目光才在她身侧两个年轻的女郎身上轻轻扫过。
并不锐利的目光,却让人有种轻易就被看穿的错觉。
视线收回,老王妃这才温声与崔夫人道:“当年你母亲领你来我家,我头一回见你时,你还是个丱发垂髫的小丫头呢。一晃这么多年,自己的孩儿都这般大了。”
她说的“我家”却并非是郡王府,而是她的母族河东柳氏。
崔夫人的母亲与老王妃同出一宗,却出了五服。
昔年两家交好,崔夫人的母亲与她有些私交。但后来她来了东都,大夫人的母亲却嫁至博陵,这么多年久不往来,便也生疏了。
她说的那一次见面,也是多年前适逢她们两个婚后回乡省亲时的事了。
彼时都觉得寻常,却不想那竟然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大夫人闻言想起亡母,轻轻一怔。
再看向老王妃时,心底亲近不少,语气也不免带了几分怅然:“是,母亲在世时,常与我念起昔年与您一道点茶诵书的光景,很是怀念。”
老王妃一愣:“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见她茫然点头。
忽而就兀自笑起来:“看来即便后来自己做了母亲,阿瑾那丫头还是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看崔夫人面露不解,老王妃笑着替她解惑:“哪里有她说得那般风雅。她那跳脱的性子,哪里会点茶,读的又哪是什么正经书,不过是她从摊子上淘来的话本子罢了!”
但说完,她才扬起的眉梢很快又落下,有些低落道:“只是可惜,阿瑾那么洒脱的人,走得却那般早……”
崔夫人张了张口,素来玲珑八面的人难得不知该如何将这话接续下去。
老王妃却不再就故人说下去了。
她转而望着房中簇拥在自己身侧的一众年轻女郎,笑着招呼起来:“你们这些小丫头别在这儿陪我们消磨,难得聚在一处,都一道出去逛逛吧。”
钟姈和钟妤闻言适时站起身,同房中的女郎们一道福身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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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时节,园中不比宴厅温暖如春。
老王妃说着让她们出来逛逛园子,但其实也只是寻个由头放她们自个儿另找别处凑在一起说话逗趣。
真信她的话转而到园子里闲逛的却没几个。
大概是都觉得纵然留在松风堂中听各家长辈寒暄闲聊无趣,也比出来吹冷风要好得多。
偶尔几个像钟姈这般实在不太能坐得住,亦受不了那些夫人们投来的目光间或几句客套的夸赞的,也大都多躲去湖心亭中围坐着暖炉烤火吃茶,说些闺私话。
钟姈不欲过去凑热闹,索性跟阿姊并肩在回桥上踱步。
桥下湖面结冰,白雪积覆,偶有几枝枯荷的残枝顶着细雪薄霜露出冰面,不时从旁处飞来几只鸟雀立在上头稍作停留,又振翅飞走。
景虽枯寂了些,倒也算得雅致。想来也是因此,王府中的仆役才并未将其清理。
曲曲折折的回桥,尚未走完,冷风吹着,风里杂着的雪沫子便将钟姈刮得眼睛有些泛疼。
见她抬手去揉,钟妤立时心疼地制止:“可是眼睛又不舒坦了?要不回去吧。”
回去?
想起方才在厅中瞧见的那张面孔,钟妤指尖一顿,放下手时冲她摇头笑笑。
“阿姊先回吧,我再待上一会儿就来。”
钟妤却已经将她的心思看得分明:“阿姈,这么长时间过去,你和八娘子都并非过去时候了,未必不能……”
“冰释前嫌”四个字尚未说出口,身后忽然有踩碎枯枝的脆响。
年轻的女郎略显尖锐的声线随后落入耳中:“钟二?当真是你。好久不曾见你,我还当是从那以后但凡有我王娴在的席面,你就宁肯当了缩头乌龟,不敢露面了呢。”
钟姈一怔,望向阿姊,耸了下肩。
看来阿姊猜得不对,即便是她愿意放下芥蒂,王娴也未必愿意同她冰释前嫌。
钟妤无奈弯唇,给了她一个嗔怪的眼神。
先于她转过身,笑容温婉,同王娴见礼:“八娘子。”
王娴眉眼间的倨傲还没来得及散去,表情算不上好。
但见是她,倒还是规规矩矩还她一礼:“妤姐姐。”
起身时,目光却又稳稳停在钟姈身上,略抬了抬下巴:“怎么,你哑巴了,难道是被我说中了不成?”
钟姈已许久不曾如此轻易就被一个人挑起火气。
第一反应却不是与她呛声,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时隔三年过去,王娴居然半点儿长进没有。
想到这儿,她回转过身。
轻轻扬起唇,迎着阿姊不安的目光,一字一句笑吟吟道:“自是不如你那么像缩头乌龟,王八娘子。”
她将“八”字音咬得有些轻,听起来就有了旁的意味。
“扑哧。”
钟妤一怔,难得没忍住笑出声。
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抬手掩面将头转向一边,以示自己并没刻意取笑的意思。
她就知道,照阿姈这般促狭的性子,即便三年过去沉稳了不少,也断是半句亏都不肯吃的。
果然,眼前女郎那张俏丽的脸青过又红,红过又紫。
王家枝繁叶茂,孙辈众多,王娴的父亲在家中行四,而轮到她时,在家中照序齿排下来,恰好行八。
她素来最忌讳这个,旁人见她都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句“娴娘子”亦或者是“八小姐”,倒无人当着她的面提起。
唯独钟姈。
三年前钟姈也是用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就戳中她的痛脚,将她气得俨然像是只斗鸡,没想到三年过去,却仍然屡试不爽。
王娴恨恨跺了跺脚。
但很快,她脸上的怒容褪去,转为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和得意。
倨傲地扬起头,笑着说:“钟姈,你莫要得意得太早,你可知年底吏部考课,陛下将沈灼评为上善,才擢升为祁郡太守,加宁朔将军号,想必年底便要回京了。”
去年她父亲王昉才迁为吏部侍郎,考课一事归吏部考功司,自然她比旁人得到消息都要早。
沈灼他……要回京了?
钟姈怔了怔。
分明已是许久都不曾听人提起过的一个名字,如今落到耳中竟没有半分陌生。
一阵冷风扫过,眼睛忽然刺痛得厉害,似乎有泪抑制不住地要流出来。
钟妤察觉到她神色细微的变化,默不作声地往她身侧靠了靠,袖袍下递过来一只纤细却温热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借着那点力道,钟姈忍着眼中的不适,勉力将眼睛睁大,对上王娴挑衅的目光。
她腰背挺得笔直,如寒风中一节伶仃的紫竹,语气冷淡至极:“与你何干?”
看着王娴脸上露出愕然的神情,似乎被她出乎意料的一句问得有些发懵。
钟姈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又笑不出。
王娴不知道,方才她其实想说的是“与我何干”。
可话说出口,却自己变了模样。
“与我倒是没什么干系,可你难道忘了三年前你曾对沈灼说过些什么。当年你那般对他,如今他已是将军,难不成还指望他会履行同你的婚约?”
“更何况,你如今不过空有一个郡主的名号,颖国公府只靠你那个资质平庸的大伯父支撑着门楣,你猜猜沈灼还看不看得上?今后怕是要换你钟姈上赶着围着你那从前顽劣不堪、遭人厌弃的未婚夫婿团团转了吧……”
王娴的目光沉入她眼底,忽然见她温温和和地扬起唇,朝她一笑。
那是她已许多年都不曾在钟姈脸上见过的笑,温柔至极,让她几乎看愣了神。
也是这一瞬的出神,眼前一暗,头皮几乎要被人生生撕扯下的剧痛让她不顾形象尖叫出声。
“啊——痛!钟姈,你疯了不成,快放开我,你若伤了我回头我王家定要你伯父好看……”
钟姈闻言,唇边弧度分毫不减,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那便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