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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瓷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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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檀香从错金博山炉中缓缓逸出,香案旁两盏落地架子灯荧荧照出昏黄暖光。
吱呀轻响过后,隔扇门被人推动又徐徐阖上。
钟姈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拢进袖口。
她无需去看,便知来人多半是阿姊。
这时辰祖母和大伯母应当已歇下了。
白日踏出郡王府,大伯母将她和阿姊送回府后,转头就又携了厚礼直奔王家。
想来是怕她去了王家受委屈,只字不提让她同去。
很难想象,大伯母平日爆竹般的性子,说一不二的人,却要为她在王家低声下气,与人赔笑脸。
她从头至尾都不觉得自己打了王娴有错,只是眼下却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当时下手太轻,没让王娴多吃些教训。
钟姈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酸酸涨涨的情绪咽下。
转头看向来人,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料错。
“阿姊。”
“饿了吧。”
钟妤冲她笑笑,在她身侧的蒲团跽坐下,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
灯花熠熠,将她侧脸衬得越发温柔莹润。
祠堂用饭不便,她命人备下的都是些可以果腹的糕点,还有一碟阿姈爱吃的四色飣。
钟妤握起她的手探了探温度。
微微凉,但好在不算太冰。
祠堂门窗关得很严,纵使没有燃炭盆,也不至于冷得过分。
她松了手,眉目舒展开,将竹筷递给钟姈。
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她温声宽慰起钟姈:“阿姈,莫要觉得难过。祖母虽罚你来祠堂跪着,她老人家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听底下人说晚间几乎没动筷,早早便睡下了。”
钟姈用竹筷夹起一只四色飣慢慢吃着。
闻言抬起头,平静道:“不会,祖母的用心我都明白的。”
说着,她指指自己身下蒲团:“祖母也不是真心要罚我,只是不得不做给外人看,否则王家不会罢休。”
那蒲团与寻常的不同,里头夹了层厚绒毡,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也不会叫人觉得有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钟妤欣慰,但转念心口又有些闷闷的堵。
替别过她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钟妤用指腹安抚般轻轻在她额角摩挲了下。
阿姈比起从前,懂事沉稳了不少。
“阿姈,我想了想,有件事还是要同你说。听闻昨夜,武阳侯府的人往宫中报丧,晋阳公主……薨逝了。”
“想必沈小侯爷不日便会收到急诏,快马加鞭赶回东都。”
“当啷——”
有白色自她袖间滑落,满地碎瓷。
钟妤在看清那堆碎瓷原本应当是何物时,心口难以抑制地跳了跳。
“这瓷猫是沈世子……”
钟妤没说出口的话,又在看清她白如纸的脸色后咽回。
片刻出神过后,钟姈回过神时,望着眼前狼藉闭了闭眼,艰难吞咽了下。
良久,她沉默着低下头,挨个去捡拾地上那些残落的瓷片。
指骨却在握上其中一片碎瓷时,不自觉颤抖着收紧。
“嘀嗒——”
有血珠滴落在浅黄色裙裾。
“阿姈,你的手。”
钟妤震惊过后,一把将她手扯过。
指腹上一道深红印子,细长深刻,洇洇渗血。
钟姈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轻笑着挣开她手:“没事,不小心罢了。阿姊别碰,我自己来弄就好。”
“可是你的手……”
钟姈:“不妨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跟明月比起来,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她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将她的明月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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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天沉沉阴着,云低低压下。
街上行人寥寥,但怕被人认出,钟姈仍带了帷帽。
这次她是孤身一人出府,连云岫和雀回都没有带。
走出府门时,夹巷口有货郎背着箱箧经过,竹箱里几只捏面做出的猫儿,随着货郎的行走时的动作前后一摇一摆。
钟姈抚了抚袖口里那只布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而想起当初和沈灼一起聘猫的那日。
说是聘猫,但明月实则只是某个月夜里他们偷偷溜出府去闲逛,回来时在街边发现的一只野猫。
小小的猫儿瘦得皮包骨,瞧一眼都觉得可怜,许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躲在一户人家门后堆麦草的谷垛后面瑟缩着浑身发抖。
时不时发出细弱的哀叫。
那时她和沈灼不过一个九岁,一个十三,尚还是大人眼里的垂髫小儿。
却学着正儿八经地样子,用沈灼身上给她买了许多零嘴后仅剩下的两块碎银换来一包糖块和一包盐,还有两条生鱼,偷偷坐在她院子里的石桌上借着一盏烛台洒落的微弱黄光给明月写了聘书。
鱼却因为没经验,买得太大,放在明月面前时还扑腾,吓得它直往沈灼袖里钻。
沈灼乐不可支,得意地朝她扬扬下巴,笑着说明月果然还是同他更亲近。
挨了她不痛不痒的一拳。
聘猫的契书他们写了两份,一人留下一张。
如今那张契书她还好好留着,纸面发旧泛黄,明月却不在了。
而那夜和她一起聘猫的人,也已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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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姈扯起唇自嘲笑笑,转身拐出夹巷,朝与那位阿叔相反的长街走去。
昨夜祖母并非是真心实意要罚她,更多是不得不做样子给外人看。
厚实的蒲团和温手的手炉一早就让人放在祠堂。
但她自知在外头不管不顾地跟人动起手来有错,不仅连累阿姊的声誉,还让大伯母跟着受累,认下了祖母说她“莽撞”的斥责,罚跪时不曾偷懒。
即便夜间阿姊来为她上过一遍上药,今日两边膝盖上仍免不了一大团淤青。
走起路来隐隐的疼。
她走得有些慢,却一步不肯停下来歇。
但没走出多远,忽然有穿浅黄襕衫书生模样的男子,眉眼含着愠怒,语气不善地抬手将她拦下:“钟姈你站住,我知道是你。”
钟姈顿住步子,静静看向他。
是王娴的同母兄长,王霁。
王霁一张口,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扯坏了我妹妹的头发,为何不亲自去同她登门致歉。莫非你以为只是在祠堂里跪一跪,做做样子,此事就能算了?”
阿娴素来爱惜自己容貌,昨夜为那缕被人生生揪下来的头发在家哭闹了整夜,直到快天明时才被家中长辈哄着睡下。
倘若不是因为他从国子监归家时时辰太晚,已经夜禁,定要当夜就来颖国公府讨要个说法。
帷帽下,钟姈神色淡淡,平声道:“我以为女儿家的私事,不当六公子来插手。若有什么话,你叫王娴亲自来与我说。”
王霁有片刻语塞。
但转瞬又抬手,隔一道面纱指着她怒斥:“冥顽不灵,你一个女郎,无故出手伤人竟还不思悔改。”
钟姈皱皱眉:“无故?王娴是这么与你说的?”
她轻飘飘一句,王霁愣了神。
钟姈并不厌恶王霁此人。王家这一辈子弟中,声色犬马不务正业者居多,难得他读书勤勉,维护王娴更没有什么错处。
只是她确实耐性已消磨得所剩不多。
她赶时间,要将小瓷猫送去瓷窑找匠人修补,且还要在祖母起身用膳前回府。
遂不欲再同他多耽误时间,径直绕过王霁要走。
他却仍不依不饶地跟上。
拉扯间,身后忽然有碎瓷落地时互相敲击的脆响,钟姈整个人顿住,掩藏在帷帽后的面容忽地一白。
她一把将王霁推开,慌忙蹲下身去寻。
力气大到让王霁趔趄几步才堪堪站定。
王霁愣愣站在一旁,目光循声落在钟姈袖中掉落的东西上,才发觉不过是只其貌不扬的布口袋,骨碌碌在雪地上滚出几步路,直到在一人脚边停住。
他神情古怪地看她。
有些不懂方才被自己拦住指责质问时从头到尾都平心静气,情绪没什么变化的女郎为何忽然间因为这么一个破东西就失了镇定,慌乱成这副模样。
钟姈心急之下并未留意身后有人经过,且同她靠得极近。
同样也忘了自己膝上的伤。
直到她双膝一软,脸颊堪堪擦过面前那人光洁柔软的衣料。
却没有预想中的疼,也没有跌落在地时短暂的眩晕。
手肘被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托住,鼻尖隐隐似有若有若无沾染细雪的松柏香。
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呼吸一瞬间停滞。
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下,不疼,却格外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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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聒噪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像夏日不休的蝉鸣。
可周遭一切却仿佛被放慢,就连冬日的光都好似被拉长。
长街太寂静,静得连她心跳和呼吸声都变得格外吵闹。
近乎耳鸣般的喧嚣中,钟姈长睫轻颤着,抿唇极力克制自己抬头去看清那人的面容,低头向他道谢。
恍惚中又不受控制去想,方才王霁喊出她名字时,这人会不会已站在她身后。
倘若他是沈灼,他是不是也已经……
认出她了。
雪后的寒风吹得她衣衫下的肌肤冰冷,使得那掌心覆上来时的温热清晰至极,几乎要将她灼伤。
似乎是察觉出她的不安,那股温热在确认她站定后转瞬即逝。
“失礼了,姑娘。”
清清泠泠的声线,带着两分低沉的哑,似细雪叩击在灰檐瓦砾,透着层客套的疏离。
原来并没有。
即便他是沈灼,此刻也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个不相干的过路人。
钟姈扯扯嘴角。
也是,她还带着帷帽。况且已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又凭什么要求他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出她。
况且,他认不认得出又有何重要?
即便沈灼此刻真的站在她面前,故意装作认不出她,她也不应该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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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姈出神的片刻里,那人已俯下身,先于她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只口袋,向她递来。
接过时指腹不慎再次擦过他手背,与带着热度的掌心截然不同,冰冰凉凉,像是没有温度。
心在不上不下中起落。
心神回拢过来前,钟姈已在他的注视下解开口袋上的挂绳,反复拨弄查看袋中的碎瓷,有没有因方才的坠落而磕碰得更厉害。
直到每一片碎瓷都被她逐一看过,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举动里反倒透着欲盖弥彰的意味。
扶了扶帷幔,钟姈勉强压下窘迫,终于在避无可避之后,徐徐抬起躲在帷帽后的那双眼。
却对上漫天素雪中闪烁冷光的银白面具。
连一双漆深的眸都藏在面具后,仅仅露出一道弧度清晰的下颌。
原来不是。
不是他。
预想中的面容没有出现在眼前,钟姈悄悄松口气,心却被某种酸胀的情绪充盈。
原来真的不是。
明明花了很大力气做好了准备,然后在一切来临时才发觉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
她说不好这是种怎样的感觉,依稀觉得自己像是被银针戳漏的水囊。
转念她又笑自己,不过是与沈灼相似的气息,就能让她如惊弓之鸟般小心翼翼,轻易乱了方寸。
“姑娘。”
钟姈回神。
身侧有行人步履匆匆跑过,很快又消失在街角,经过时拂起一缕风。
她抬手拢了拢眼前晃动的帷幔,仰起头看向那人银白面具覆压下薄而微抿的唇和清润的颌角。
那里似乎有一道细浅的旧伤痕,看不真切。
却是她记忆里所没有的。
可她又想,即便是沈灼此刻站在她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他大约也不会仍是她记忆中那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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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寻常路人,钟姈收敛心绪,认真同人道谢。
那人听完后低嗯一声,作为回应,却迟迟没有挪动步伐离开。
钟姈略有纳罕。
抿抿唇,开始思忖是否该付些更实在的报酬。
方才那下,倘若不是他及时将她扶住,想必会摔得很难看。
他却已将视线移向她手中,冷不丁问她:“这袋子里的东西,对姑娘而言很重要吗?”
钟姈被她问得微愣,盯着自己手中的布袋,想不出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
短暂沉默过后,只归咎于是自己方才急于俯身捡拾的动作太过迫切,有些失态。
于是坦然回他:“自然重要。”
“那送东西的人于你而言,也有那般重要吗?”
有小贩推车子走过,车轮碾压积雪,盖过他的声音。
钟姈微微偏过头,听见那道声音在耳边响,很快又收回目光,问:“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那人静静凝视她片刻,温声嘱咐:“没什么。雪天行路,难免跌撞,姑娘当心脚下。”
尤其,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阿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