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大雪 ...

  •   今年东都好似格外冷。

      若换做往年,此时还未到落雪时节。

      天儿虽算不上暖,但也能有几日天色晴明的好日头。

      今年却已是早早下起雪来了。

      晨起时,府中家仆已将国公门前沿街那几处和府内院落中的落雪清扫干净,只余漆黑的瓦脊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寒风一吹,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四处纷飞。

      院内大雪压枝,偶尔有人从树下经过,碰着枝条,孤零零的枝柯上便扑簌簌坠下几捧凉雪。

      一个不留神躲得慢了些,雪堆落进颈间的衣裳里,冰得人直打颤。

      雀回从抱春堂回来时就不察着了道。

      还不等她将衣裳里的雪清理干净,耳边已传来几声促狭的轻笑,清清泠泠。

      一回头,果然见钟姈正拥着石榴色披风倚在花窗前。

      她去抱春堂前,姑娘还没起身。

      想来现下才起,还素白着一张脸,尚未梳洗,只唇珠一点淡粉,衬着黛眉盈盈,肤白恰如雪色。

      此刻对上她回望来的目光,眉眼微弯如月,眼底仍有笑意没来得及散去。

      估摸着原本是想推窗看雪,却不妨将她方才的狼狈也一并看了去。

      雀回无奈弯唇,亦跟着她笑起来:“姑娘昨儿就该叫人将院里的雪全扫净了。奴婢落上一身不打紧,可若是落在你身上该如何是好。”

      昨夜就寝之前,姑娘特意嘱咐她,叫明日外院来清扫积雪的小厮莫要将雪全扫去了,只管清理地面上的落雪就好。

      她依言照做,今日早早便起来叮嘱下去,没成想到头来竟是自己先遭了殃。

      雀回说着话,几步掀了门前厚厚的毡帘进来,将怀里的黑漆雕花九攒食盒放到桌前,一样样取出来摆放停当。

      因是早膳,菜色不算多丰盛,但胜在样样精致用心。

      一碟胭脂鹅脯,鹅肉细腻,做得软烂好克化,正适宜拿来做早膳。一盘拌菘心,淋了芝麻香油,菘心清甜嫩气,瞧着简单但味道好。

      再伴一碗白玉鱼羹,一盘四色飣并一碟琼叶糕。

      里头这道四色飣是抱春堂小厨房常年备着的。

      这东西不过是坊间寻常小食,公侯人家平素倒不怎么吃这个,只因二姑娘喜欢,老夫人便格外吩咐下去。

      真做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只将火腿、卵黄、木耳与青豆四样做馅,包在面皮里入笼蒸,蒸过后色彩明丽,堆叠在盘中形如花簇。

      雀回跟着尝过几回,瞧着虽好看,但属实吃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倒不知二姑娘为何独独钟爱这个。

      国公府人丁不旺,老夫人下数这两代子孙加起来算都用不上十根手指头。

      大房大老爷不曾纳妾,只和大夫人崔氏抚育一子一女,都比二娘子年长。

      三老爷娶回来的妾室倒是不少,但至今却也只得了一个儿子,不过堪堪才立住的年纪。

      不过同二房比起来,就算是热闹了。

      二姑娘父母亡故得早,二房眼下只剩她一个女孩儿。

      故而府中上下尤为疼惜她,尤其老夫人,当真是将她捧在了心尖儿上。

      就拿今日来说。

      老夫人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因此平日除去大老爷上朝的日子,清早起来各房都要去抱春堂陪她老人家一道用顿饭。

      只二姑娘是特例。

      这样的天气旁人都得迎风冒雪地走一趟,她却不用。

      非但不用,还能差遣人去抱春堂领了那边小厨房的饭食回来吃。

      且末了雀回还得了老夫人一句嘱咐,叫她务必看顾好二姑娘,莫要让她贪看雪景着了凉。

      雀回摆过饭,一转头见钟姈仍在窗边,两臂搁在棂条上,探出半边脸,不知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

      暗叹口气,心道还是老夫人最知道二姑娘。

      但转念,望着她被冷风吹出一抹浅浅酡红的白净侧脸,又觉心疼。

      实则她大约能猜到二姑娘为何执意要留下这满庭的雪。

      但再如何看,这里的雪与北境的雪终归是不同。

      -

      冬日不放晴的时候,天阴沉沉的。

      尤其清早起来,内室晦暗,几乎不见光。

      钟姈眼睛不大好,视线昏暗时视物模糊不清也是常事。

      见雀回将饭摆好,云岫温声将人从花窗底下劝到桌前,待她一坐定,转身取了火折子,于桌上燃起一支青瓷莲花灯。

      烛火荧荧亮着,流照出一地姜黄的暖光,空气中干冽的冷气也随之被驱散几分。

      钟姈盯着桌上几只盘盏中飘出的袅袅烟气,终于有了些兴趣。

      执起箸来随意挑了一样慢慢吃着。

      雀回眼睛盯着她虚虚一攒就能握住的细白腕子,不住地往她碗里添菜。

      二姑娘平日向来能吃能睡,爱说爱笑,但每每入了冬,尤其是到这样的雪天,却总提不起兴致。

      入冬还不到一月,人就肉眼可见地清减了几分,这些日子老夫人总私下问起她饮食如何,大夫人也问过她几回,姑娘夜里睡得好不好。

      虽当着二姑娘的面上不说,但显然心里都记挂。

      雀回一边布菜,口中该叮嘱的事却没落下:“姑娘,方才去抱春堂,老夫人叫奴婢与你说,冬至那日,淮安郡王府的老王妃过寿。帖子今日一早送来府上,老夫人叫大夫人带你和妤娘子一同去给那位老夫人贺生。”

      她口中的妤娘子是钟姈大伯父的女儿钟妤,比钟姈虚长上一岁,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

      钟妤今年十七,早该是议亲的年纪。

      但迟迟未曾说定人家。

      只因大夫人崔氏与大老爷感情深厚,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自然不舍她早早嫁出去。

      于是左相右看,不是相貌不够俊朗,就是才学不是上佳,二者兼得的又嫌门第够不上。

      总之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至今不曾定下。

      早前钟姈私下便跟雀回和云岫说过,大伯母心底其实是根本不巴望这么快就能成事的,只她又是个急性子,如今张罗得晚了却也要心焦。

      高门大户里的女儿虽不像寻常市井人家的女子那般急于嫁娶,却也不敢蹉跎了年华,若是久未定下,背后少不得闲言碎语来胡乱猜测,生出非议。

      自打今岁入了冬,眼看开春就是钟姈十八岁生辰,老夫人便开始三不五时地敦促,叫大夫人留心,莫要再学从前那般变着法儿地挑拣。

      所幸崔氏将这话听进去了,如今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

      至于钟姈,虽也到了年岁,却无需像堂姊一般发愁。

      父亲过世前,曾为她定下过一门亲事,对方是武阳侯府世子,与她年岁相当,家世门第也相宜,倒是合适。

      只是没定有没定的愁,定下有定下的愁。

      想起二姑娘的这桩婚事,再思及那位沈世子从前在东都时的做派,雀回望着钟姈姣好的眉眼,忍不住叹息。

      她倒宁愿二姑娘没有这门亲事。

      -

      雀回正想着,钟姈搁了筷子:“都收了吧。”
      雀回带回来的饭菜很好吃,只是她却没有胃口。

      昨夜听着窗外簌簌落雪声,梦里她又看见了阿父。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甲胄映着无垠素雪的冷冽辉光,身后是一队同他一样披坚执锐、整装待发的兵士。

      他并没听见她在梦里声嘶力竭的呼喊,所以只是临行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雪原中静默的城池,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钟姈没亲眼见过,却知道他看见的是哪一座城池。

      就像她没去过北境,但却知道北境的很多事。

      少时阿父偶尔回来与他们一同过年节,她像片粘人的膏药,总缠在他腰间下不来,央他给自己讲些北境的趣事。

      但虎狼环伺、天寒地冻的边地哪里能有什么趣事,何况阿父作为云中守将,三五不时便要率人出城巡视,更要严防死守北边乌屠人时来的骚扰、挑衅乃至劫掠。

      于是说得最多的便是雪。

      她没去过云中。可从阿父口中她却知道,云中雪景最盛。每到飞雪之时,城中飞檐兽脊、巨树高台,上下一白,美不胜收。

      算算日子,今日又到大雪。

      听阿父说,每逢大雪这日,依照云中旧俗,城里的百姓要吃上一顿角儿,防耳生冻疮。

      晨初起家家户户瓦背上便一道升起袅袅白烟,扑鼻的香气散得满街都是。

      除了香气,还有满街泼雪玩闹的孩童,他们的欢声笑语可以一直从城南响至城北。

      只是可惜,她并不是其中一个。

      此生也并不会有机会成为其中一个。

      明明从前,她也曾盼了好久好久。

      -

      晚间钟妤来了。

      身后跟着四个女使,捧着妆奁衣裙鱼贯而入。

      她来时钟姈正坐在灯下看书看得入神,却不妨叫人上前一把将手里的话本子抽了去。

      钟妤随手翻开书背瞧了一眼,见又是那些闺阁里时兴的话本,倒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柔声关切她:“天黑了就莫要再看书,便是挑了灯也是伤眼睛的。”

      说着,将那随手书按在桌上,攥着钟姈的手站起来,引她去看自己带来的妆奁和衣裳。

      “后日筵席,母亲叫人做了两套新的裙装,我带来与你选一选,快穿上试试哪件更衬你。”
      钟姈被她拉到四个女使跟前站定,眉眼含笑,心底却兴致缺缺。

      她自然明白大伯母的好意。

      大伯母向来怕亏待她,时时处处想得周到,每次替阿姊裁新衣、置办头面都不会少了她那一份。

      但她性子懒散,怕无聊、怕烦闷、更怕折腾,也根本不在意这些。

      倘若不是怕阿姊一人前去,同大伯母分席后要忍受席面上的那些无聊之人和那些人偶尔朝她刺来的冷言冷语、明嘲暗讽,她必不会一道跟着去。

      大伯母实在无需再多为她花一份心思。

      想归这样想,钟妤仍乖乖上前扫一眼阿姊带来的衣裙。

      宋锦的料子,银丝暗绣,螺钿细粉,晕彩光华。昏烛暗影下如星辉流动,有虹霓色。

      一条云水蓝,一条螺甸紫。

      阿姊气度相貌皆婉丽,云水蓝与她更相宜。

      钟姈思及此,随手指了指后头那条,一群女使会意上前,开始重新替她绾发更衣。

      她安静坐着,任由她们摆弄,说不上有多配合。

      钟妤瞧出她的倦怠,上前帮女使一道为她展平衣襟。

      只是抽回手时,动作却有迟疑。

      斟酌片刻,钟妤委婉开口:“阿姈,老王妃过寿辰,这样的场面,王家那位娘子想必也是要去的。”

      钟姈没说话,眼睑垂下,扫下淡青的影。

      掩在宽袍大袖下的骨节却缓缓收紧,指甲陷进皮肉,丝丝缕缕地疼。

      “阿姈?”

      阿姊的手在眼前晃了晃,钟姈恍然回神,笑:“无事,阿姊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我都认真听着呢。”

      钟妤轻叹,从妆奁中取出支通体莹白的玉竹节云螭纹簪小心别在她发间,扶正。

      又细致地为她拂开鬓边垂下的一缕乌发,别在耳后。

      “阿姈,那时你们年岁都还小,争一时意气也是难免,实则真说起来,不过是几句口角之争。”

      她顿了顿,温声低劝:“今后瞧见,各自说两句软话也就过去了,没什么要紧的。就听阿姊的,好不好?”

      莲枝落地架子灯盈盈亮着,映出融融暖光,照出阿姊温润蕴藉的脸和温柔含笑的眉眼。

      钟姈望着她,想起一封封送往云中却从无回音的信件,唇瓣动了动。

      蓦地,她回以一笑,亲昵挽上钟妤的臂弯:“好,我都省的,阿姊莫要再念,仔细思虑多了脸上要长纹路。”

      “就你淘”,钟妤屈指在她鼻尖轻刮。

      阿姈如今都瞧着还小,像是没长大呢。

      也不怪当年能对着沈世子说那样一番话,那时她才多大呀。

      只是不知侯府和沈世子是否也能这般想。

      钟妤睨着妹妹,浅笑着掩去眼底那丝怅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雪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