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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渐暖(下) ...

  •   下午16:00,戚镇长提前下班一小时陪她吃饭。梁杲来了这里才发现,眼前这位红三代的生活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滋润。他的晚餐就是一道青菜外加一个鸡腿,请食堂阿姨热了她带过来的饺子和鸡汤才多了几道加菜。

      他大概是习惯了,但怕她不习惯,所以故意拿出了镇长的派头,和阿姨渲染了一波他的妻子刚出月子就奔波300km来看他还受了点寒气,请对方单独给他们开个小灶。

      阿姨有点感动,立刻拿出了这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她:红糖鸡蛋水。

      梁杲前阵子一直喝肉汤,觉得这东西暖融融甜津津的,还挺好喝的。但是这事大概让戚镇长有点没面子,他轻咳了两声,对她说:“这边生活条件不太好,一会儿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吧。”

      身上活过来之后,梁杲就决定和他算算之前的账。“哼,我看这地方现代化程度挺高的。”她阴阳怪气道,“别是戚镇长在这儿养了个情人害怕被我看到吧?”

      他哈哈大笑,又眨了眨眼睛,玩笑道:“养了不止一个,回头一起介绍给梁小姐认识。”

      梁杲瞪了他一眼,才不理他这世风日下的说辞,搬出自己的来意:“总之,汤圆儿给你带几天,我和我妈快一个月没睡成整觉了,我还有个审稿意见要回,得在这儿安静地写点儿东西。”

      没料到她真的要长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冒着被质疑的风险讲了讲道理:“梁杲,我真没骗你。你看这边阴冷阴冷的,你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你刚生完孩子身子弱,宝宝也还小,还是放在家里养稳妥些。你很想我的话,我每天都给你们打视频电话,好不好?”

      好气。他们做爸爸的可真轻松,每天一通视频电话就把育儿责任解决了。她这个做妈妈的,疼了快一天才给孩子生下来,之后既要疲惫不堪地给孩子换尿布、喂奶,换着花样做好吃的,还要做瑜伽恢复身体,同时还要应对张牙舞爪的审稿人!这社会分工真是让人愤愤不平。

      “没人想你,戚烨霖你别自作多情的!”梁杲吼了他一声,伶牙俐齿道,“你当初自己说要做汤圆儿爸爸的,要是现在只能做个电子宠物我还不如去找个AI结婚。况且,你们崇盘每年出生多少个孩子又有多少产妇,戚镇长管理自己属地的方式就是把大家都赶到章顺去吗?”

      他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不知道她那一大通铿锵有力的陈词有多么难以理解,现在他整个人的神情都呆乎乎的。傻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只能又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岔开话题一样说:“妈包的这饺子挺好吃的。”

      梁杲哼了一声,用自己的筷子别了他一下,霸道道:“饺子是我包的,你刚刚惹我生了一肚子气,好吃也不准再吃了。”

      他撇了下嘴,为了再吃个饺子,终于老老实实地道了一大通的歉,又赶紧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来拍了两下,像是在彰显他的什么父爱一样。

      梁杲看他这一点也不娴熟的动作真是胆战心惊,连忙阻止道:“戚烨霖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你敢给他弄醒就你负责给他喂奶!”

      他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了回去,像是放了个定时炸弹,然后又反复打量了一下小家伙没有睁眼的迹象,才稍稍松了口气,神情看了好笑。

      戚镇长的把子民全部赶走的恶劣计划最终没能得逞,因为吃过饭后,崇盘的雨就下起来了。这就意味着戚烨霖不能离开镇政府大楼半步。所以把他们母子俩安顿好之后,他就去楼下坐镇防汛指挥现场了。

      这间休息室就在他办公室的隔壁,一张床和几组柜子就是这里全部的家具。大概他平时也会在这里住,因为烘干衣柜里还挂着他的一些换洗衣物,书架上除了他那MPA的课本之外,还放着几本很私人的读物。

      梁杲一眼就看到了分年龄段的《儿童心理学》系列丛书,不禁会心一笑。看来有些人正在为做个好爸爸而默默努力着呢。除了做个好爸爸,这人大概还准备做个文学家,书架上还放了本原版的《百年孤独》。

      梁杲自从转学之后就再没学过西班牙语,现在也只能认得一个书名,顺着翻到书签页,看到满屏的天书都有点头大。还好她不用再折磨自己了,因为忽的一下,眼前就变成一片黑暗。

      大概是断电了。梁杲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

      之前有一次打视频电话也是这样,聊得好好的他那边一下变得漆黑一片。她还以为是他把摄像头给关了呢。后来经过他的一番真诚解释,她才知道是下雨导致的停电。

      把书籍放回原位,梁杲先走到床前去看了一眼宝宝。见孩子没受影响睡得香甜,她放下了心,又在房间里晃了两圈找到了蜡烛。

      这东西还是她买的,毕竟他开着手电筒打电话太阴间,这种香薰蜡烛暖黄色的光看着舒服多了,而且这味道据说还能助眠。

      刚把蜡烛点起来,门口就出现一阵动静。

      梁杲回过头去,就看到他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又在门口站定环视观察了一下情况。

      她不解地歪了下头,问他:“来拿东西吗?”

      但他好像是比她还要不解,呆愣愣地问她:“你和宝宝都没事吗?”

      梁杲点了点头,觉得这一问有点小题大做。

      “难不成还有人敢冒雨劫持镇政府吗?”她轻松地说着,又把桌上的手电筒递给他,“是要这个吗?我听外面雨还挺大的,你出门小心点。”

      “哦哦不用,我不出门,已经搞定了。”

      他摆了摆手,回答得还是慢悠悠的,像是本预想这里有两位吱哇乱叫的受灾群众,结果看到他俩自力更生过得如鱼得水,一直没反应过来一样。所以,踌躇了一会儿,他就还是按照自己之前设计的“应急响应程序”,开始安抚滞留群众了。

      “问题不大,这雨在崇盘算小的。前年宜洪7.03特大暴雨,主灾区就是阳山,死了好几十个人,有一个还是我们村上的同事。后来我们就都用数字化的手段应对了,不要工作人员去冒险。”

      边说他边走到床边去,伸手探了探小朋友的呼吸,像是放心不下一样。虽然挺正经的,但梁杲每次都觉得他这动作特别好笑。

      “原来你那会儿就到崇盘了呀。”梁杲感叹道。

      她记得他之前一直在岚县来着,工作成绩相当突出,还被首长颁了个奖。想到这里她又佯装质问:“那戚镇长现在来了快两年,路也没修平,电也没通好,之前的工作热情都到哪里去啦?”

      他被噎了一口,哼了一声,别扭地展示了一点自己的政绩:“至少现在电话都能打得通,网络也全都覆盖好了。全镇的排水系统都是专家新做的,山洪滑坡之类的地质灾害全面降低80%。”

      他之前就不怎么爱自夸,今天夸了两句之后像是给自己整不好意思了,立刻就换了两句吊儿郎当的讲:“而且,之前岚县的脱贫责任干部是你爹,我当然得努力点儿,要不然媳妇儿都娶不成。阳山的脱贫责任干部是陈任重,我干得好还得分他杯羹,过年更回不去家了。”

      梁杲听着那黑暗的官场运作就觉得烦,重重地打了他两下,义正言辞道:“升升降降的我不管你。反正你不把这里弄好点儿,以后像我和汤圆儿一样的母子俩就要在那盘山土路上冒险,下雨天躲在漆黑的房间里痛哭。”

      “你们俩刚刚也没哭啊……”

      他刚抗议了半句,耳边就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梁杲一瞬间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看你看,汤圆儿都提意见了。”第一次对宝宝的哭声如此喜闻乐见,她连忙把孩子丢到他怀里,故意为难他,“就是你刚刚讲鬼话把惹给他哭了,你负责把他哄睡着。”

      他手忙脚乱地拍了一会儿收效甚微,苦着脸瞟了孩子一眼,表了表决心:“好好好,没有鬼话了。电的问题真是历史遗留,弄起来……好好好,我承诺,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发生。路的问题我们写进预算了,三年内……行,今年,今年内一定交出满意答卷。”

      小汤圆儿当然听不懂他的什么承诺,还在惯性地哭着。

      于是,他试探着她的表情说了一会儿他们崇盘镇的年度规划之后,还是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向她求助了:“所以,梁小姐满意的话要不要收一收神通,不要让他再哭了……”

      有点可爱的比喻,梁杲笑了笑无奈接管,边哄着孩子边说:“让我满意是最基本的,崇盘花那么大力气从岚县把你请来,又不是让你来做水电工的。”

      他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被小汤圆儿的哭声搞得不堪其扰,还是真的为崇盘的脱贫计划头痛。

      “梁小姐不清楚,阳山要是真那么容易也不会成为那最后28个贫困县了。这儿的资源禀赋,产业政策专家看了都摇头,我朋友那著名的AI大模型都自闭,属于是老天爷不光不赏饭,还要把碗收走的程度。”

      一开始还有点像在开玩笑,但越往后说他的声音越正经,表情也越认真。

      “而且我最近总是在想,用脚投票本来就是个市场行为。人才都往章顺跑有什么错吗?我们阳山何必要搞那些竞争性的税收优惠,非要把人和资源往这地方吸呢?他们享受完优惠、挖完矿就跑了,才不管我们阳山人的死活。”

      听着有点像是他懒政怠政的托词,但是他若有所思的,像是真的苦恼过这个问题。而且他现在的这些想法也的确很符合现在一些区域经济学家呼吁小政府的观点。

      不过梁杲一直觉得这观点过于效率至上了,政府还是应该做得有温度一点,所以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她便回应了起来。

      “戚烨霖,用脚投票从经济的视角可以解读为政府间竞争机制,但是从我们社会政策学的视角却是政府间的合作。因为有相同偏好的人最终会聚集在一起,所以地方政府需要各司其职地提供本地区居民最需要的公共产品。”

      他目不转睛地听着,看表情像有点为她一通学院派的理论搞的云里雾里,所以梁杲连忙举了个贴近他身边的例子。

      “章顺怎么解决大城市病是我爸爸需要考虑的。但崇盘人也有自己的需求,他们的死活你要负责。他们不需要像章顺人那样追求中高等经济体的人均收入,但至少要做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住有所居、学有所教、病有所医……”

      一口气讲了一大堆,见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梁杲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声音渐小,最后耍赖一样地打了他两下:“记没记住啊?我会随时来抽查的。”

      这下他直接绷不住地笑了出来。

      “嗯,梁老师给我上了一课,受益匪浅。”正经了没两秒,他就抱过重新入睡的小汤圆儿,把他刚刚端端正正的学习态度变了个样子,“原来梁老师日常是这么给孩子哄睡的,学到了。”

      大概怕她还要背上一段“紧箍咒”,他轻松了一会儿又哭丧了一下脸,重回主题:“不过,梁小姐的要求比首长还多,得多拨点儿钱过来,才能实现你的美好愿景。”

      梁杲抱了下胳膊,才不理他哭穷:“搞钱是你们政客的专长,我们智囊当然只负责提想法和监督。”

      他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微笑地摊了个手:“我这儿可是清水衙门,梁小姐随便查。”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查不了,对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会儿,他们摸着黑简单洗漱了一遍,最后只能吹了蜡烛早早上床睡觉。

      他这里是一张宽敞的单人床,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就会略显拥挤。

      梁杲之前一直没和他睡过同一张床,甚至同一个房间都没有过。来投奔他之前,她也没想那么多,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有点扭捏。

      结果他比她还要扭捏,不等她说便在床边打好了一张地铺,还主动找了个借口:“我睡觉爱乱动,别压着孩子。”然后乖乖躺在了地板上。

      知道应该趁宝宝没醒的时候多睡一会儿,而且今天开了很久的车身上也很疲惫,但是梁杲闭上眼睛大脑却还有些兴奋。听呼吸声,戚烨霖好像也没睡着,于是她便叫了他一声,得到回应之后,她立刻就把刚刚的话题续上了。

      “戚烨霖你为什么现在干这个了?你之前不是要做外交官?”

      “嗯?你怎么知道?”他懵懵道,“我妈和你说的?”

      梁杲有点无奈:“戚烨霖你刚刚是不是已经睡着又被我吵醒了……”要不怎么在那儿胡言乱语的。

      他那优秀作文放眼整个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走遍世界的外交官。虽然那走遍世界的素材全是她提供给他的。

      他没理她这句抱怨,随口道:“我现在来Y省工作我妈都要隔三差五地和我哭一鼻子,我要是真去别的国家做外交官了,我妈还不得成天以泪洗面啊。”

      听着像是玩笑话,梁杲拿了个玩具砸了他一下:“认真回答。”

      不知道是砸到他哪里了,他叫得可惨,听上去不太像装的。

      “梁小姐的位置总找的这么准。”

      他龇牙咧嘴道,但也只敢提她一句意见,生怕她再扔个什么下来,所以很快便老实答道:“因为我们学院的院训是‘为人民服务,为弱者服务,为未来服务’,成功把我洗脑了。”

      老实但好像又没那么老实似的。不过梁杲感觉前半句说得挺好的,就没和他计较,又问道:“诶,你是哪个大学的呀?我一直以为你是B大的呢。成绩太差,你爸妈捞都捞不动你?”

      他吸了口气,像是克制了一下怒火,言简意赅地声明了一波自己的江湖地位:“我高考全省排第36名,不用他们捞。”说完,他也不想好好和她聊天了,阴阳怪气道:“这些事我之前受邀去你家吃饭都讲了呀,要不是梁小姐专注在为你男朋友和你爹吵架上面,还用现在再来问我?”

      梁杲被噎了一下,蠢蠢欲动地想再拿个东西砸他一下了。

      他大概发现自己在很容易受到攻击的低位,所以很快便翻了个身,换了个比较容易防守的睡姿,而且在她没出手之前主动找了个好态度:“问吧问吧,想问就问,有些经历当时也没敢讲得很全,比如梁小姐可能会重点关心的情感经历。”

      “谁要关心?”梁杲冷哼,“况且这事你妈和我讲了的,100%保真。我才不听你颠倒黑白呢。”

      他的呼吸好像是停掉了一阵儿,很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思来想去似乎决定给自己找回一点点尊严,便故弄玄虚道:“行吧,但我妈可只知道我大学那一段。我牙没长齐的时候还有一段呢,你不问可就听不到我小学……。”

      “戚烨霖等等!”没想到他要突然坦诚,梁杲吼了他一声先给他打断了,又掩耳盗铃地用被子把头蒙住了,才闷声闷气道,“你现在说吧……”

      他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低低地笑了一会儿:“放心放心,这段儿杀伤力没那么大的,都是小学生嘛,你连我大学那惊世骇俗的都听过了,怎么还怕听这个?”

      当然会怕啊!她可是当事人。

      梁杲缩在被子里,心跳飞快呼吸急促,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也不懂他现在怎么轻松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即将要表白之人。

      等一下……

      梁杲猛地把被子掀开,感觉自己洞悉了一点真相。

      “戚烨霖你把给我忘了是不是!”

      好生气,特别是他还困惑地“嗯?”了一声,她更生气了!

      梁杲抓了半天准备抓一件趁手的兵器给他揍到恢复记忆,但还没抓到,就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清晰而又坚定的。

      “没忘啊,我的过去是她们的,但现在和未来都是你的。”

      诶?

      哼。

      呼吸一滞,心脏也有点发软,梁杲抓着玩具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后来便慢慢松了手,拿他没办法一样摇了摇头,然后有有点别扭地问道:“那你现在要不要上来,抱抱你的未来。”

      生产以来第一个好觉。这边天气凉凉的,但是被子却是厚重且温暖的,所以很好睡。虽然每隔几个小时梁杲就感觉有人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蹭,不知道是小朋友还是大朋友,所以她推也不好推。但好在他们父子俩都不折腾人,吃饱喝足就走了。所以她最后舒舒服服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猛地惊醒。

      房间里很是安静,香薰蜡烛的水蜜桃味儿和奶香味儿混合在一起,空气里萦绕着那种淡淡的甜。

      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梦,因为梁杲感觉距离上一次喂奶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没有任何人提意见,甚至她手边空空的,那提意见的人也不见了!

      她连忙穿好衣服下床,有点着急地要去他办公室找人,但推开门后,就看到他们一大一小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

      有些人学东西是真挺快的。一教就会,现在已经能一边抱着孩子拍奶嗝,一边看桌子上的文件了。

      听到动静,他手上动作没停,抬起头看她。

      “醒了?”他问,又炫耀了一下手里的孩子,“你昨天不是让我给汤圆儿喂奶吗?经过梁老师昨晚孜孜不倦的哺育后,我现在已经能反哺别人啦。大概还有两顿的库存,你再睡一会儿吧。”

      雨过天晴,窗外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梁杲没听清他讲了什么笑话,只是想起一句诗,便念了出来。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这话也是他曾经说过的。

      当时班里有同学故意给她起外号叫梁呆,骂她是小书呆子。结果这“大书呆子”愤愤不平地就来声明自己的江湖地位,吟了两句诗出来,又露出了个睥睨全场的目光,把所有给他起外号的人全部清跑后就给她起了个独属于他的外号:凉糕——一种A城街边小吃的名字。

      但他现在是真的把这事忘了个精光,所以只是挑了个眉,漫不经心地夸道:“梁老师不愧是我们家的学历天花板啊,说话就是有文化。”

      夸完还不算完,“大书呆子”立刻接上了后两句诗,得意道:“但梁小姐如果已经想我想到甘心首疾的程度,就在为夫这儿多住几天吧。”

      前半句已经很羞耻了,看似好心好意的后半句就更羞耻了:“下午要不要陪我去村上调研?晚上我们吃农家乐,搞条鱼给你炖汤喝。我饿一顿没什么的,总不能饿着孩子。”

      也不知道这道貌岸然之人怎么会有那么不正经的癖好。梁杲听出深意之后快要原地自燃,涨红着脸嚷了他一句:“戚烨霖你这几天都给我睡地上冷静冷静!”然后捂着脸扎进被子里闷头大睡。

      说要多住几天,梁杲就带着孩子住了十天,顺利写完了审稿意见回复,把大麻烦重新丢回编辑部,然后又以Y大专家的身份陪戚镇长去村子里完成了个田野调查,最后一起在他们单位过了个年。

      省里要求各条线一把手值除夕和初一两天班,这通知还是梁大秘书长亲自发的。所以父亲问的时候,梁杲理直气壮地就顶回去了。戚烨霖夸她:“仗义执言,大义灭亲。”

      感觉像是好话又不像什么夸奖。但梁杲心情好,就没和他计较。

      值完班之后,大镇长可以休4天假。

      今年是新婚,虽然因为他们从政的工作纪律要求,仪式不能办得太铺张,但是最近的几家亲戚还是要去走一走的。所以他们又把散落在全国四地的亲戚朋友们连点成线,规划出了一个高效的拜年行程。

      到A市的时候已经是初四,梁杲上次来这里还是到B大讲论文,距今也已经快两年。只是A市的城市建设已经接近饱和,所以不像Y省一样日新月异的,和之前唯一的区别就是天色没之前那么灰了。

      一下飞机,他们就直奔戚家的宅子。

      小时候,梁杲和父亲一起拜年来过。她记得时间是每年的正月初一,父亲负责拜年和打招呼,她则跟着这宅子里的小主人,从推杯换盏的人群中穿梭到餐台那边拿点心吃,好不热闹的。

      大概那一年一度的大宴会已经开完了,所以今天这宅子格外清净。小主人现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拉着她的手,推开雕花木门,径直走向主位的那位老人,半蹲下身子和他外公介绍了她和孩子。

      老人喜笑颜开地拉着她的手说了几个好,像是很满意,然后又问了问她爸“小梁”的情况。梁杲一一作答,只是她依然有些惊讶,没想到戚爷爷现在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午餐只有他们三个人,戚烨霖一直在和他外公讲话,嘴就没停过,像是生怕这房间里安静下来似的。戚爷爷带着笑容听,偶尔附和两句,但声音听上去很累,握着筷子的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后来甚至正和他们说着话,头一歪就直接睡了过去。

      戚烨霖很为他外公担忧,和家里佣人一起把老人搬到了床上,又请医生上门来检查了一遍身体,不停地追问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他家的保姆阿姨只是摇了摇头,提醒他:“烨霖,你外公已经83岁了。”像是在告诉他生老病死皆是人生规律一样。

      他还是不甘心,一直坐在老人的床边守了一下午,想等人醒来再亲自问问情况。梁杲喂完孩子之后就在旁边陪他坐了一会儿,察觉到他悲伤,她伸手揽了他一下,想给他一点依靠。

      他开始还有点僵硬,后来像是在熟悉的味道中放松了下来,很依赖地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交到了她身上,呼吸很深很长,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黄昏时分,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睛,但靠在她肩上的那个人却还在睡着,睫毛湿漉漉的。

      梁杲要把他喊醒,但他外公却伸手比了个“嘘”,让他好好休息。

      也是,戚烨霖这几天白天开车,晚上也睡不成整觉,昨天还一个人喝趴了她家的几个表叔表哥,今天早上醒来还嚷嚷着头疼,的确是很累了。所以梁杲点了点头,没再叫他。

      戚爷爷睡醒一觉之后像是精神好了一些,自己坐起身,拉住了她的手。

      “杲杲,以后就劳你照顾烨霖了。”

      粗粝的掌心反复摩擦着她的手背,像是在揉搓她的心脏。梁杲被带动着也有些难过,连忙伸出另一只手盖住老人的手背,宽慰道:“外公您别这么说,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说等过一阵子没那么忙了就去N省给您求平安符,那个可灵了。”

      听她说得神神叨叨的,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很复杂地叹了口气:“杲杲,烨霖这孩子很倔,认准了的事总要闷头走到黑,你以后多劝劝他,让他有些事情该放就放下吧……”

      一口气说了太长的一段话,戚爷爷剧烈地呼吸了几下,像是要咳起来。梁杲连忙要帮忙去端床头柜的水。动作有点大,所以还是把靠在她肩膀上的人弄醒了。

      “嗯?杲杲……”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她一声,然后迅速清醒过来,扑到他外公身侧。

      “阿公您醒了,是喝水还是吃药?”边说他边过了她手中的水杯,又提醒道,“杲杲,我来吧。你去看看汤圆儿是不是该喂奶了?”像是要把她给支开,和他外公讲两句悄悄话似的。

      梁杲正要起身,就听老人家把她叫住了。

      “杲杲你坐。孩子有别人在看,要喝奶他们会抱过来。”戚爷爷接过水杯,又斜了一眼自己的外孙,换了个语气嗔怪道,“刚刚就知道睡觉,现在指使别人到快。”

      戚烨霖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犟了句嘴:“那孩子要吃奶,我本事再大也变不出来啊……”

      梁杲暗暗点头,很想给这句话录个音,下次他再胡搅蛮缠什么体验式学习的时候能用得上。

      除了她之外,这句话好像也正中戚爷爷的下怀,老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明白天高地厚,自己能力有限也是好事。”

      戚烨霖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神情变得有点着急,苦口婆心道:“阿公不是我能力有限,是您要配合我们啊。不管是科学的还是玄学的,我都会努力去试一试。但您现在既不愿意去国外看病,也不告诉我要怎么破解,就在这里……”

      他说到最后没说下去。梁杲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所以便偷偷拍了拍他的手,没让他再继续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于是他只能吐了口气,发泄了一阵情绪。

      对话僵住了一会儿,戚爷爷突然换了个话题问:“烨霖,你这两年在崇盘都做什么了?今天你和我说了看病、说了杲杲和孩子、说了C市。现在趁我精神好,再和我说说崇盘。”

      但戚烨霖沉默了,后来还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看懂了他这表情,戚爷爷的脸板了起来,声音也有些严肃:“我看你这几年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不知道和谁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因为生气,他边说边咳了起来。

      戚烨霖还是没说话,垂着头老老实实地承受着他外公的怒火。

      虽然前些天也把他给教育了一通,但梁杲还是觉得有点冤枉,连忙替他解释了一句:“阿公不是的,他在崇盘做了很多事情的,什么一网通办、排水管路……”

      刚背了几段他的政府工作报告,戚爷爷就给她打断了。

      “杲杲你让他自己说。”老人家一针见血道,“他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能办成多大的事。现在不说,就是问心有愧。”

      也没想到他外公对他的要求这么高,梁杲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正不知道该怎么劝,就见他抬起头问道:“阿公,我答应您会努力去做,那您能答应我会亲眼见证阳山脱贫吗?”像是找到了什么谈判筹码,孤注一掷似的。

      没落入他的陷阱,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怎么?没有人看,你就不做了?”声音也多了几分质问的味道,“当初的岚县就是你作秀给别人看的工具吗?”

      一句话就把他刚刚那一点点得意的样子全部击碎。戚烨霖憋了口气,再次心虚地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咬着牙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的空气僵硬地快要凝固,爷孙俩各自置气,最后还是他外公先退了半步,叹了口气,又伸手捏了捏戚烨霖的后颈,声音柔和了一些,主动哄了他几句。

      “烨霖,‘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你当年答应外公的,不要让外公失望。”他说,又把梁杲的手扯了过来,扣在了一起,“你答应过杲杲什么你心里清楚,也不要让她失望。”

      两句嘱托相当振聋发聩。戚镇长兢兢业业地干了一整年。梁杲放暑假再去看他的时候,路就平整多了,而且随处可见一些旅游团搞红色实践,于是街上的餐饮和住宿也被带动得热闹了起来。

      戚烨霖同样带他们母子俩去新翻修好的伟人故居瞻仰了一遍,提前让咿呀学语的小汤圆儿接受了一下爱国主义教育。然后又开车去看了她心心念念的大瀑布,还有宜洪的新晋网红打卡地:五色花海。

      据说这是仿照北海道富良野花田建的,而且他们还自由发挥了一些项目,什么小火车,秋千和滑道之类的,加深游乐体验。不过梁杲也没去看过原版,只能听他天花乱坠地讲。

      正敷衍地点头说好,却见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梁杲倒抽了口气捂住了嘴,这才意识到刚刚她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有点不对劲。

      果然,眼前之人笑的顽皮,游刃有余地打开了戒指盒,不由分说地把戒指套到了她的手上。

      “杲杲,你刚刚已经说‘好’了,不能抵赖。”

      迟到一年,补了她一个正经求婚。

      带了张这么好看的答卷,本想讨自家老人高兴一下。而且回家过年之前,有些人还拔苗助长地教小汤圆儿学了句“曾外公”,就等着茶余饭后表演给大家看。但是该听的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腊月二十八,戚寰楚在睡梦中离世,享年84岁。

      消息是腊月二十九通过新闻联播的形式向社会公布的。此时,梁杲已经站在A市的土地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戚家那么多人。男女老幼,有些她脸熟,有些不熟,但是戚烨霖没心情和她去做什么介绍。看到他外公的遗容后,像是最后悬在他身上的那根线彻底断了,他就在人群的注视下扑地不起,哭得泣不成声,边哭边悔恨地嘟囔着什么,后来被他母亲拉走了。

      戚家人轮流为戚寰楚守了三天灵。

      戚烨霖一直跪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一样。只是这次他哭得很安静,眼睛里只剩下了麻木。梁杲也跟着跪了一会儿,戚烨霖的哥哥就把她给换下来了。所以后来,她就和其余家中女眷们一起,负责客人们的迎来送往工作。

      按照戚寰楚的遗志,骨灰最后洒向大海。所以仪式最后在距A市最近的凌海结束。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汽笛长鸣,光辉灿烂的太阳光缓缓没入海平面,一点点余温蒸干了脸上的泪痕。

      梁杲搀着戚烨霖的胳膊,和戚家的十几口人一起,陪几位首都的领导们一起站在近处,目送载着骨灰的船只驶向大海的深处。

      海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身后的恸哭声历历在耳。她回过头去。被警戒线拦住的远方,是无数自发前来吊唁的群众。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有的人死了,但他却永远活着。

      梁杲忽然想起这句话来,然后便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上一排海鸟掠过,又向更远的地方振翅高飞,发出高亢的叫声。

      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她想。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戚烨霖的世界却仿佛一直雷雨交加,不见太阳。

      飞机再次落地Y省,梁杲从梦中醒来,却见身边人还是扒着舷窗往外看。想到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她有些心疼地抱了抱他:“戚烨霖,回家好好睡一觉吧。你外公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转过头来,又红又肿的眼睛里好像已经流不出眼泪,只剩下暗沉沉的眸色。

      “梁杲,瑞雪是我害的,晴晴是我害的,外公也是我害的。”他嗓子哑哑的,像个认罪伏诛的犯人一样坦白了一会儿,忽然问出了个可怕的问题,“你说,是不是很快就会有人来替天行道了?”

      问完,他露出了个有点扭曲的笑容,又冷冷地笑了几声,让人不寒而栗。

      梁杲拍了拍他的脸,不让他胡思乱想:“戚烨霖你不要自责,戚爷爷是得病去世,和你没有关系。你平安符求过,医生找过,能做的都做了。甚至,或许就是因为我们结婚的事给他冲了喜,他才又撑了2年,不是吗?”

      听她说这个,他的眼睛里有了点光,缓缓地扫了她一遍,然后低声道:“抱歉,我还骗了你。”

      梁杲摇了摇头:“你说过的,各取所需,不算骗我。”

      虽然,他的需求不是什么不想当朋友伴郎的挡箭牌,也不是要满足他母亲结婚生子的任务,更不是从小暗恋她对她念念不忘,只是为了救他外公的一种无谓尝试。

      梁杲第一次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觉得真够嘲讽的,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该笑她自己。不过现在她不这么想了。毕竟他们现在也很好,那么当初是如何开始的,好像也不再有追究的必要。

      这样想着,梁杲抱住了他的脖子,很强硬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戚烨霖,你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里也说过的,要实现崇盘镇人均居民收入增长8%,同样不要骗他们。”她摸着他的后脑勺说,“振作一点儿,一会儿汤圆儿看你这样也会吓坏的。”

      他定了定,像是在思考她说的话,最后乖乖嗯了几声,然后同样紧紧揽过了她,依赖地用鼻子蹭了她几下,抱了好一会儿才又闷声道:“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和宝宝担心了,之后不会了。”像是在努力振作精神的样子。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振作了。

      那年的最后一天,崇盘下辖25个贫困村全部“出列”,成为阳山五镇中第一个实现全面脱贫的城镇,阳山整体脱贫指日可待,又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被敢想敢干的人民群众们齐心协力地搬开了。

      戚烨霖打来电话,说这是他送给宝宝的两岁礼物,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愚公移山的故事,十分拔苗助长,因为小汤圆儿就只会边叫爸爸边要隔着屏幕把蛋糕分给爸爸吃。

      可有自己的主意,从不听爸爸在一旁唠叨什么。孩子这点遗传了她的。梁杲很骄傲。

      而且,她也有个好消息要和他汇报。她的博士后出站考核已经通过,以后就可以留在Y大的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做讲师了。

      都说三十而立,他们俩也算不负众望地在即将迎来30岁生日之际找到了各自安身立命的事业,家庭生活也蒸蒸日上。

      梁杲一直这样盼望着想象着,但是却能够注意到戚烨霖的身体越来越差。

      从春节开始,他就咳个不停。梁杲一开始以为是他前段日子连轴转累着了。但是清明假期回来他还是在咳,甚至他扔掉的纸巾上都带了一点点血迹。

      她催他去看病,他也很乖地就去了,第二天就能在镜头面前展示出一大堆药。但各种牌子的枇杷膏、糖浆和止咳露都吃了一遍也不见好。

      梁杲怀疑是他们那边医疗条件不够好,所以本打算五一假期把人薅到章顺人民医院看病,结果病还没看成,这人跟着省领导出国考察了一趟,回来就直接发起高烧来。

      退烧药喝了好几天都没用,他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一开始他还能神志清醒地搭她两句话,后面就只知道哑着嗓子叫着“杲杲”说胡话了,甚至咳着咳着就能喷出一口血来,实在很像那种电视剧里演的即将命不久矣的病人。

      梁杲实在着急,喊了他几个朋友还是一起给这昏迷不醒之人拖到医院里去了。

      病因显而易见,就是肺炎。而且从他的病历看,早在去年10月,宜洪的医生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个答案,还开了很多消炎药给他,他也的确是吃了一阵儿。

      至于为什么一直治不好,主要是因为他这肺炎的致病因素不是普通的细菌或者病毒感染,而是一颗停留在他肺里的子弹。

      那颗子弹大概滞留很久了,现在已经生锈。但是离心脏太近,很难被取出。所以也只能这样保持现状,保守治疗。

      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梁杲听了医生的话之后头懵懵的,和他那几个朋友对视一遍之后,对方同样一头雾水。

      每个人都不知道他的肺里为什么会有子弹这么吓人的东西,也不知道他在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装作无事发生地度过了这半年。

      就和他外公一样,等死。

      其实梁杲现在细细想来,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比如他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工作,提前完成了他们定的脱贫目标;比如他这半年比往常还要黏人,双休和假期都会回家;比如他从美国给汤圆儿带了好几套积木玩具,开玩笑一样地让宝宝从三岁拼到十八岁。

      替天行道。所以他现在终于等到了罚他的天道是吗?

      梁杲冷笑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愤怒,接连锤了他好几下。可无论给他锤得多痛他都不可能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了。

      呵,他和肖铎全都一样,自说自话地爱她,可要走的时候通通绝情得很,一点儿也没考虑过她。

      想到这里,梁杲无力地停下了手,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梁杲擦干了眼泪,做了个很极端的决定。

      “戚烨霖,你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然后一个人找到医生,毅然道:“请把他那颗子弹取出来吧。任何告知书我都会签字,我是他的妻子,我来担责。”

      痛痛快快地死和行尸走肉地活,他帮她选了一次,现在她来帮他选。

      决定要给他做这个手术后,梁杲打电话通知了他母亲。

      戚阿姨一年前刚刚失去了父亲,听闻戚烨霖的情况之后差点没直接晕过去,马不停蹄地就来了Y省,在病床边守了几天之后终于松了口:“杲杲,妈妈和你一起赌。他外公不会狠心到要带他走的。”

      手术最后定在了五月底,戚烨霖30岁生日的那一天。

      他的父亲托了一位朋友,几经辗转地找到了一位之前随军专门处理枪伤的医生过来主刀。但是即便是他,看了戚烨霖的片子之后,对手术成功也只有三成的把握。毕竟那颗子弹已经待了快10年了,而且一头是呼吸系统一头是血液循环,全都是要命的。

      被这时间提醒了一下,现在终于有个知情人猜到他这颗子弹的来源了。

      一等功勋表彰。梁杲听他母亲讲才知道戚烨霖还得过这种荣誉,就在他21岁的时候。甚至再之前,他就供职于国家安全部门的北美情报机构,很多年前那个加州情报网的破获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其实他身上还有不少疤痕,每次她问,他都要说那是守护宇宙和平的勋章,像是逗她玩似的。可原来他从没有逗过她。

      他曾经说他的过去是“她们”的,她可以拥有他的现在和未来。

      梁杲之前很满足,但是她现在却很贪婪地想要更多,想要事无巨细地听他讲讲他的过去,讲讲那个叫晴晴的前女友,讲讲他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和她的故事。

      颠倒黑白版本的也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强忍笑意地听完,再跳出来声明真身,看他大吃一惊然后又无比窘迫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玩。

      等他醒了,她一定要诱导他讲讲。所以请他一定要醒来,一定要和她一起去未来。

      梁杲在心里默念。

      除了她和小汤圆儿之外,还有更多的人也在盼望着一个奇迹的出现。

      听闻戚镇长要做手术,崇盘好几个村自发组织了个探病团,就从他们刚刚修好的那条路出来,送了一大堆鸡鸭鱼肉给他补身体。后来,岚县的人也过来了,各种山野特产,病房都已经快放不下了。

      不过梁杲更担心的是,戚烨霖还有没有机会吃到这些东西。

      手术台是下了,但这只是成功的1/3。戚烨霖又在ICU观察了几天,状况起起伏伏。

      梁杲只能隔着门探望。过去那么活力四射的人,现在只是闭着眼睛插着管子躺在那里,四肢被人摆弄来摆弄去,安静得都让人有些不适应了。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放弃抢救的同意书给签掉了。

      如果他真的决定就这么撒手人寰,那她也不该拦他。毕竟,她和孩子好像从不是他留恋的对象。

      还好,那个他或许会有些留恋的对象前两天也致了个慰问电过来。他朋友帮他把电话转接到了她的手机上,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梁杲有些意外,对方像也很意外。

      意外了一会儿她们就说到了正题:对方说戚烨霖有个很贵重的东西留在她那边,她必须要物归原主,于是梁杲便留了个家里的地址给她。然后,两人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不约而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一齐挂断了电话。

      拿到东西已经是两天后了,虽然是从国外寄来,但是速度还挺快。

      梁杲拆开包装发现是一条深棕色的檀木手串。和戚烨霖去年求给他外公的那条很像,但是这一条的颜色也更加厚重,也多了些光泽。于是最后,梁杲就死马当活马医地请护士送进去给他穿到手上,同样做平安符。

      这事有点启发到她。梁杲想起,她转学那会儿同样是这样隔着传染病房的门,托护士转交了她送给他的卡片和礼物。

      1000颗幸运星还有100只千纸鹤。父母在忙着打包行李,梁杲就在被窝里折这东西折了一晚上,折得头晕眼花的。还好她这次能有个帮手,正好边教折纸边教小汤圆儿认颜色,转移一点自己的注意力。

      或许是前段时间太过紧绷,梁杲总觉得自己最近身上很困很乏。汤圆儿折的东西也不太能看,她又整个返工了一遍,最终完工的时候,戚烨霖已经从ICU出来了。

      完全不敢庆幸,因为医生说接连高烧会损伤大脑,所以即使他现在出了ICU,人也有可能永远醒不来,然后又骗她签了个同意书。

      好事多磨,梁杲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快被磨砺得有些麻木了,所以她还是把东西放到了他的床边,连带着一个阳性验孕棒一起。

      他又要当爸爸了。

      当时她只是不想生下除了父亲是肖铎之外的孩子,所以故意骗了他,想让他知难而退。结果这人还挺好骗的,每次兴致来了说干就干,甚至明知道自己快死了还变本加厉地纵情享乐,一点儿做爸爸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也是,每天呼呼大睡,汤圆儿都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过醒不来也好,至少没人和她顶嘴。

      梁杲现在已经习惯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就来看他一遍,给汤圆儿摆点儿玩具让他自己在一边玩儿,然后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他讲话,讲自己的研究进展、家里的琐事,还有外面的八卦。说累了她就趴着睡一会儿,睡醒了还能继续说,说多久都不会有人打断她。

      但他大概是听得不耐烦了,手指头偶尔会动两下,后来整只手都能动了,他就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她头上了。

      那天,梁杲苏醒的时候就觉得头很重,抬起头,他的手便顺势滑落。

      她愣愣地反应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然后一秒钟不用就发现了他的破绽,立刻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肚子两下。

      “戚烨霖你不要装睡了!”

      迟到的惊喜,恐惧,愤愤和不安一涌而上,梁杲说完之后就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伏在他身边闷声哭了起来。

      孩子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跑了过来,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梁杲只是哭着,不知道该作何回答,都怀疑自己刚刚太想他所以出现了什么幻觉。

      恍惚中,她忽然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

      “没装,刚刚是真的又睡着了……”

      梁杲不顾擦泪,抬眼望去。他的眼睛半睁,苍白的脸上漾出了一个笑容,相当无辜。

      “你去给我求平安符了?”

      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东西,然后故意板着脸给了她一句教导:“封建迷信,再教坏了汤圆儿。”声音还是中气不足的,听着反倒有些滑稽。

      刚醒来就要找揍,梁杲挂着眼泪笑了出来,伸出手打了他几下,没再解释。

      打挨够了,他便及时求饶了:“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手伸过来给你变个魔术。”

      听着很像满嘴跑火车,梁杲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给他按呼唤铃叫人来检查身体,却见他慢慢举起了另一只胳膊,然后把他刚刚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放到了她的手上。

      梁杲摊开手掌,便看到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乐高小人。呆头呆脑的,很像小汤圆儿的杰作。大概是这人醒了一会儿然后和儿子串通一气,要给她搞什么恶作剧。

      “送给糕糕。”他揭晓了答案,笑得温柔又狡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心跳停了一拍,梁杲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去确定究竟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是他刚刚苏醒所以口齿不清,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所以只知道半张着嘴,傻乎乎的盯着她看。

      很满意她这幅表情,他的笑容更大,又朝她眨了眨眼睛,一口气说了很长的话出来。

      “现在还要不要听我小学暗恋班长最后处心积虑把班长娶回家的故事了?”

      窗外的蝉鸣反复吟唱着生命的旋律,梁杲感觉一股热浪在全身翻涌。

      夏至未至,未来已来。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渐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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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全文完结撒花!感谢一直追更and投营养液的家人们!!疯狂比心! 一口气写完80w字要先去休息几周hh(以及冲刺一波自己的毕业季呜呜) 6月中下旬会去继续写《跃入人海》,希望能在自己真的跃入人海之前写完王楠楠的故事嘿嘿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