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忘忧》诡霜

33、第三十三章

　　那日，忘忧见文容被拖到李府后院门前的大街上，当众被打死。
　　柳烟想拽走她，她却挣脱了她，一直站在那里，看棍棒一次次落到这个单薄女人身上。最后行刑的人收起棍棒，将文容像一只破碎的布袋般扔在街角，只有一个跛足老仆候在一边，等着人咽气之后拖到乱坟岗。
　　忘忧待人散去，蹲在她身前。文容半边脸浸在泥沙中，垂死的喘息落在大地上。忘忧说，我有止痛的药。文容竟然扯出个笑，她说让我快些去死吧。
　　忘忧又问，为什么？
　　她一直想救下她的，从寺里到岛上，虽然与她无关，但她并不想她死。忘忧能理解她撕咬李洛儿，但想不明白为何文容连她一起撕咬进去。就像文容不明白忘忧为何会去证明李洛儿的清白。
　　“见不得……”她挣扎着说，“疯了……”
　　她留下这两句支离破碎的话后，咽了气。跛脚老仆上来用麻布盖住她的尸身，拖着起来走了。
　　柳烟过来拉走了忘忧。

　　忘忧却奇迹般地明白了文容的意思。
　　“同样是女儿家，我见不得你们这样受宠。”
　　“我只不过疯了而已。”
　　受宠么？李洛儿那样算什么受宠，李家大概要开始宠李萱儿了。至于自己，总想与肃宣明、与李洛儿争个高低，可最终只是图个口舌之快，那些隐痛和伤痕早已埋下。
　　所以，谁能不疯？

　　在忘忧的坚持下，柳烟把她送回了叶府。她被绑架之后没回叶家，被送到王府休养，如今又是被明王的心腹送回来，叶家上下竟然都对她有了几丝敬畏。只有王思儒老母亲般嘘寒问暖，说总算回来了受了这样大的苦人也瘦了。
　　忘忧心中母亲的样子，一直是思儒娘那样矮胖可亲的中年女子，但如何也想不出叶无岂会娶一位那样的女子。可这并不妨碍她把思儒娘偷偷想成娘亲，思儒娘一直呆在山庄，她也是许久未见，如今思儒的唠叨也让她觉得可亲。她看着思儒，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思儒哥哥，让你担心了。”
　　这话却着实把王思儒吓了一跳，板正了她的肩膀仔细看着，这姑娘何曾把他的话当回事，何曾这样文静温柔地跟他说“对不起”，所以他得看看她是不是被匪徒敲坏了脑袋。
　　忘忧明白他的心意，笑着说：“我没事的。”
　　王思儒却更加担忧了，虽然内心有种老母亲终于盼到女儿长大的欣慰，但这种脱胎换骨的长大，到头来却更让人担忧了。

　　忘忧嘴上说着没事，却经不住这许多事情，当夜就发起烧来。半梦半醒中她记起年幼生病的时候，叶无岂一直守在她床前，现在想来，他那样的男人本不该这样照顾一个孩子。她又想起来肃予君也照顾过她，而他更不应该这样。两个天下最不该照顾人的男人都照顾过她，他说父亲带走一个秘密……
　　白天清醒时，她想起这个事情，便分外想念叶无岂。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更多年未回山庄了，如今山庄那丝丝绕绕的雾气都让她想念。她差了人去给父亲送信，送信的下人却说叶无岂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最近也不知到哪里了，他们找不到他的行踪。
　　忘忧于是开始担心，纠结了很久让柳烟去问肃予君，叶无岂最近的失踪是不是跟岛上说的事情有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道她病了，王安雅差人送来很多名贵补品，肃宣明甚至还登门拜访了一次。这些往来都毫不合礼数，于是叶府陷入了暗自高兴却又惶恐不安的情绪，不知王府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至于叶无岂，肃予君只回了四个字“无事安心”。忘忧想起之前的不欢而散，觉得这个答案只是敷衍，于是心情更加郁卒，便真如一个刻薄的闺怨少女一般，每日缠绵病榻对着下人挑三拣四。

　　最终还是骆英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那日在寺里，骆英被人敲晕，醒来后发现寺里失火李洛儿几人被掳。骆家把她关在家里连着问了两天，确定她跟绑架事件没有任何牵连也不是歹人的目标之后，才胆战心惊地打听事情进展。得知忘忧被救之后，她就想去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料忘忧直接住进了王府，回叶府后竟然也大门不出了。
　　骆英等了半个月，终于忍不住冲到了叶府，彼时叶忘忧正倚在榻上，拿着一本诗集伤春悲秋。

　　骆英也很是吓了一跳，忘忧往日最不耐烦李洛儿那伙人吟诗作画，如今她却突然成了李洛儿，委实很吓人。骆英吹熄了屋里缭绕的熏香，上前抽了她手里的诗集，拉着她就向外走。
　　忘忧鞋都没穿好，在骆英身后蹦跶着嚷道：“喂，等等，你干什么啊？！”
　　骆英这才停住一路疾走的步伐，眼神嫌恶地瞅着她：“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叶忘忧！你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忘忧低头看看自己：“我哪样了？”
　　骆英痛心疾首地说道：“不就被坏人绑了一遭么，你至于么！谁还没被绑过那么三五回！”
　　原来骆英只当忘忧被绑架受惊过度，不知她与肃予君闹翻了的事，确实，对于驻扎大漠常年与流寇悍匪打交道的骆家，被绑那么一两回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哪里还值得闺怨。

　　忘忧终于打起些精神，跟着骆英出去喝酒了。由于李氏不知道该继续管着她还是该供着她，所以现在整个叶府对她敬而远之，出入也便无人拘束了。
　　俩人在城中酒楼包了个雅间，把伺候的吹拉弹唱的都赶到了门外，屋里只剩两人后，骆英把事情前前后后问了个仔细。
　　听到忘忧说不明白李洛儿一个大小姐为什么会跟祖父一个小妾绞到一起，最后还被泼了一头污水，骆英撇撇嘴说：“很正常嘛。皇家这不马上就要开始选秀么，不都说李洛儿是要嫁过去的，她要会管家，所以就从自家这些腌臜事开始。本来以为是个小事，谁料后面能出这么多波折。”
　　忘忧点点头：“所以这皇家有什么好争抢的，还没嫁过去就得如履薄冰日日小心，一个小妾随手泼的污水都是天大的事。”

　　骆英也点头称是：“那选秀你怎么办？”忘忧对她这话甚是不解：“什么我怎么办？”骆英问道：“你家不去么？你，你表姐，你伯母没说什么？你家不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么？”忘忧从来没想过这事跟自己有关，摆摆手：“哦，跟我没关系。”
　　骆英了然：“也是，你跟肃予君的关系，你用不着去。”
　　忘忧不解：“跟他有什么关系？”
　　骆英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在人情世故方面真是天真得可怕：“他去救你了啊！你回来就直接住进了王府啊！”看到忘忧还是一脸不解的表情，她凑近了压低声音说：“有一些传闻，不知你可听说。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太子位空悬多年，而如今明王又被从南境召回……”
　　忘忧还没明白这与选秀有什么关系，却突然想起来一件往事，她一拍腿说：“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会母仪天下！”

　　骆英凑到忘忧面前的眼睛亮了亮，许久更小声地说：“这就对上了嘛。明王得了天下，而你，母仪天下。”
　　忘忧明白骆英说的什么，又想起肃予君那对父子的嘴脸，撇撇嘴说：“谁稀罕！”
　　骆英倒没太震惊：“确实，瞅你也不像当皇后的那料。”这下轮到忘忧不服了，她嚷道：“哪里不像，你倒说说哪里不像！”骆英抱着臂抿着酒说：“李洛儿那样像。你不行。”于是忘忧开始跟骆英争论自己究竟能不能当皇后，最后垂头丧气地承认自己不行，决定还是在李洛儿嫁给肃宣瑞前多揍她几次现实。
　　忘忧轻叹：“不过，我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骆英沉默了一阵，说要看看那道伤疤，忘忧扯开衣襟指给她看。那伤疤原本看起来像一朵蜷曲的花，如今这花长出些枝丫，要生根发芽。

　　骆英问：“你自己不就是用毒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么？”
　　忘忧摇摇头：“根本不知道什么毒，更别说解毒了。不过肃予君叫我别担心，他会找到解药。再说了，即使找不到解药，穆玉乔说了，怎么也能活个十年八年。”
　　骆英担忧地看着她，仿佛她会在眼前暴毙，最终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有什么不舒服么？”
　　忘忧想了想说：“比以前爱哭了。”

　　骆英说，爱哭倒不一定跟解药有关，你只是闺怨了。忘忧点头承认，确实是闺怨了，因为一想起肃予君和肃宣明俩人就恨不得抓来打一顿才解恨，但俩人谁都不能打，一股义愤郁结于心就只想砸烂些东西外加哭一场。
　　骆英又撇嘴说，还打呢，你可知道如今皇家最出挑的子嗣除了肃宣瑞就是肃宣明，大家都知道这次选秀李洛儿要嫁给肃宣瑞的，可不知谁会被指给肃宣明。
　　忘忧想起肃宣明觉得谁嫁给他都是不幸，头疼地说：“那些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非要嫁人，好像是什么好人家一样。”
　　骆英惊异地看着她：“叶忘忧，你不要嫁人的么？你不嫁人你怎么母仪天下？”

　　忘忧这几个月思考的问题比一生都多，她都吃惊在骆英问出这个问题前，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嫁人。不不，也不是不需要嫁人，她会嫁个某个人，就像王思儒、像李氏心心念念的那样，嫁给某个权贵，生子持家，给叶家带来荣耀。但这个事情却离她无比遥远，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到来，而那之前，都是她吃喝玩乐的人生。
　　“你也要嫁人么？”忘忧问。但这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更傻了。她一直知道，骆家产业遍布大靖，但到底是商贾之家，他们早早把女儿送进京城，就是要选一个大家世族的夫家，成为骆家跻身权贵的助力。

　　骆英反问道：“你可知，如今这京城最热门的未婚女子，除了李洛儿还有谁？”
　　忘忧不知这未婚姑娘竟然还能排个榜，想了想试探地问：“李萱儿？”
　　骆英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除了李家，别家就不能有个出挑的姑娘？”
　　忘忧觉得很冤枉。在她眼里，世间女子大抵只有两类，一类是李洛儿为首的贵族女眷，每日拿腔拿调琴棋书画，只想嫁个权贵，生活无聊得很。另一类，就是她和骆英，俩人似乎都离嫁人这个事有十万八千里。虽然她嘴上不饶人地气死肃宣明，但都是说说罢了。

　　骆英见她眼神迷茫，转手一指自己：“另一个，就是我！”
　　忘忧揉脑袋的手停在半路。
　　骆英见她这个反应说道：“不是吧，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嫁人的吧？”

　　“可、可是……”可是忘忧一直觉得骆英是那种策马行走在大漠的女子，她不能想象她在昏暗幽深的后宅中苦苦等着丈夫的垂怜，等着子嗣，等着家族因守德而赐予的荣耀。
　　“没有哪个家族会喜欢你我这样的妻子。”忘忧低声说。那些把持着权力的古老氏族，都喜欢李洛儿那种看起来温婉贞静的女子。
　　骆英明白忘忧的意思，哂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吧？骆家制玉起家，产业遍布大靖内外，至今宫里的玉器都来自骆家。”忘忧静静地听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骆英凑到她眼前问：“那你知道骆家多有钱么？”忘忧又摇摇头，这又是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骆英举起酒壶，直接向嘴里倒了半壶，她侧过身子睨着忘忧说：“富可敌国啊，富可敌国！”
　　“小忘忧，我的嫁妆不允许他们不喜欢我。”

　　忘忧的眼睛和嘴巴都成了圆形：“可是、可是……”
　　“你是想说感情么？”骆英轻佻地用手指勾起忘忧的下巴：“我这么有钱，谁都得对我有感情。再说了，我这么有钱还有皇后是我闺中密友，我要感情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之前忘忧一直是个懵懂的小孩，她聪明，知道很多事情，但从来没细想过，觉得跟自己无关。与人争执，只是占嘴上便宜，最近受到骆英启发，才开始想这些事情和自己的关系。真是动的脑子比前半辈子都多。
而骆英，女性主义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