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忆迷城》君子匪

8、英雄

　　宁微是从很远的地葵城来的，很远，比帝都还要远。

　　地葵是个靠海的城市，湿润的空气柔软如缠绵的海草。登上地葵城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海面上碧蓝的波光交织驳杂，神光离合。可是苍尾不同，苍尾这个城市的空气又干又热，夜晚还好，白天的时候呼吸间都是淡淡的土腥味，灰尘似乎比忙碌的各色人群还要躁动。

　　所以宁微很想念地葵城，可是她不确定地葵城是否也想念她。作为地葵城城主宁彦武的女儿（确切些讲是私生女），宁微的存在似乎与靠岸的礁岩差不多——潮涨时看不见，潮退时冒个头，也就是说除非把宁氏其他子孙全部活埋了，宁彦武才会看见经常出没于各种角落的宁微。

　　宁微出生十天后，宁彦武才突然想起来他好像有那么一个女儿在几天前莫名其妙的出生了。的确是莫名其妙，因为当他正张着大口等待小妾用嘴喂来的葡萄时，下人突然来报，说恭喜城主喜得千金。宁彦武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口吞下了带着小妾口水的葡萄，嘴里“噢豁”了一声就屏退了下人。

　　打野/炮不把后患擦干摸净的后果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宁微在母亲生下她没多久死掉后，她就顺理成章的被接入了地葵城主的府邸。而宁彦武仅仅瞅了一眼宁微就把她打发给了奶娘。

　　“这孩子还没名字，好歹是宁家的人，老爷还是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吧。”奶娘倒是挺喜欢怀里皱成一团的小人儿。

　　宁彦武厌恶的看了看宁微，“脸长得跟核桃一样，哪里像我的种了？”

　　“这哪个孩子一生下来不都是这个样？”奶娘心里嘀咕，却没敢吭声。

　　丑归丑，名字还是得有，宁彦武只想了片刻，便道：“就叫宁微吧。”说罢，宁老爷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奶娘怀里的宁微正皱巴着巴掌大的小脸，嘴角溢出的口水直直连到耳根。

　　宁微知道自己姓名来历后，已过了十多年。她支着下巴想了许久，“‘微’？卑微的微吧……”她翻了翻眼，继续向池塘里丢着鱼食。

　　记忆里唯一替她擦过口水的，除了奶娘，就是大姐宁冰。

　　大姐其实根本不是所谓的“大姐”，宁冰在同辈的族谱里早已被甩到数页以后了。宁微之所以称宁冰为大姐，是因为宁微七岁时亲眼目睹十岁的宁冰为了替宁微要回被抢的风筝，想也没想的就朝比她还大的女孩头上蒙了一砖头。

　　那一刻宁冰的形象在宁微心里登时膨胀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宁微像飞虫扑网一样粘到宁冰身上，说了那句前几天才听来的经典街头语：“大姐，我以后跟你混吧！”

　　而宁冰当时也帅的不得了，淡然的一把推开宁微，冷冷道：“把你的鼻涕擦干净。”

　　后来宁微问宁冰：“你当时一点儿也不怕吗？”

　　宁冰想也没想道：“当然怕了，不然干嘛把你推开，随时准备撒腿跑啊？”

　　再后来，宁冰真的就收了宁微这个不成器的“小弟”了。让宁冰不解的是，她发现宁微这种从小在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里长大的人，为什么会比她还要热爱这个世界。直到很久以后，颜空告诉她，因为宁微得到的不多，所以对已有的格外珍惜，一个懂得珍惜的姑娘，如何都不会是个冷眼于世的人。

　　宁微最大的愿望有两个，并且这两个愿望不分伯仲。在宁冰的百般逼迫下，宁微终于肯吞吞吐吐的说出她心中的两大“宏愿”。

　　“第一个……嗯……是……以后能嫁个英雄一样的人物。”还没说完宁微就红了脸。

　　宁冰则极为不屑的哼了一声道：“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啊……是以后能有个英雄一样的人物来娶我……”说到后面，宁微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而宁冰的脸色瞬时像一口气吞了两个茶叶蛋。

　　英雄遇到没遇到，宁微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遇到了路北辰。

　　路北辰站在她对面的时候，浑身势不可挡的迫人气息莫名的让她有安全感，她觉得他抬起的胳膊可以替她避去漫天的风沙，宽阔的肩膀能遮挡刺骨的严寒，那种心安就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毡绒毯，温暖的将她包裹在内。

　　颜空对此十分不解，说世上的“绒毯”那么多，你干嘛要选那个不爱穿上衣的？

　　宁微面色纠结的想了许久，终于吞吞吐吐道：“大概……大概那就是所谓的‘坦诚相见’吧？”

　　当然那种温暖也是宁微爱上路北辰以后才有的感觉，至少她现在对路北辰的感觉还停留在“芳心悸动”上。

　　“悸动？怎么个悸动？”宁冰皱眉，上下扫了一眼宁微。

　　宁微支吾了半天也没形容出个所以然，反倒被宁冰探究的眼神看得手足无措。

　　“我说你为什么不仅不抱怨你那身银甲，还整天穿着满街溜达，原来是因为人家说了一句‘喜欢穿铠甲的女人’啊……”宁冰恍然大悟。

　　宁微长吁一声，半个身子趴到了桌上，“大姐，我觉得……他是我想找的……英雄。”

　　“噗……”宁冰呛了一口水，“咳咳，英雄？”

　　宁微点点头：“是啊。”

　　宁冰反问道：“哦，英雄又怎样？”

　　宁微一怔，道：“英雄啊！”

　　“我知道，可那又怎样？”

　　宁微忽然有些失望，她不知道是因为宁冰不能理解她的所想，还是因为她自己都回答不上英雄能怎样。

　　宁冰叹了口气，“英雄能许得了你天下，也未必能许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将来。做英雄的女人是可悲的，更何况……”她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更何况我怎么一丁点都看不出他有英雄之气？”

　　宁微垂下眼睑。她不知道，很多年后一个人怀拥着她，许她天下，许她将来，可那时的她早已忘了自己曾无比固执的心动于那个热血蓬勃的少年。只因为若干年后，什么都没有了，英雄只不过是个触手不可及的幻影。

　　“或许吧……”宁微抬眼，怔怔的看着被窗格割裂的阳光，“可是英雄一定就是要站在高处的吗？那是天下人的英雄，不是我的啊？”

　　宁冰低下头，沉默了良久。

　　沉默的结果就是宁冰决定在苍尾多留些时日，这纯属为了宁微。当然，再顺便看看那个宁微所谓的“卓尔不群”的少年。

　　“我……我出去了。”宁微重新穿戴好威武的银甲，在宁冰无可奈何的眼神下，低着头走出了房门。

　　或许因为路北辰的原因，宁微觉得苍尾这个“盛产流氓”的地方也变得分外可爱。燥热的风中来回卷动着一股勃勃的生气，在街上走动的时候，宁微似乎能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脉搏。苍尾城大多数店铺的店家都已经认识了这个身着银甲手牵大马的姑娘，遇到好心人还会顺手指一指前方：“嘿，那姓路的刚从这过去！”

　　每当这时，宁微便十分腼腆的拱手道谢，接着牵上自己的马，朝路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宁微在苍尾街头漫无目的的逡巡只为了偶尔的“不期相遇”，好让路北辰注意到自己粼光闪闪的银甲。当然她今天十分好运，她看到了路北辰，当然还有路北辰身后不远的颜空。

　　只是她没有机会跟路北辰说话，因为路北辰正像个大鸟一般从房上跳了下去，然后以箭一般的速度在她面前飞奔而过，而他身后几步外是紧随其后的颜空，再后面是一群身穿马褂面目狰狞的赌徒。

　　众人跑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阵暖风，被扬起的尘土懒洋洋的飘散在空中，模糊了那个龙腾般的身影。

　　“哇……”宁微半张着口，呆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路北辰将颜空推到一家赌坊门前，两手一背，道：“去吧。”

　　“赌钱吗？我不会诶。”颜空两手一摊。

　　“不是赌钱，是抢钱。快要揭不开锅了，你不能总指望我养活你。”说这话的时候，路北辰浑然忘了是他拿走颜空丝制的钱袋去换了几钱银子。

　　“大王，这就是我要付出的高昂代价？”颜空瞪着路北辰，那眼神似要吃了他一般。

　　路北辰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不够义气！我带着你在苍尾混吃混喝好几天了，你竟然连点力都不肯出。”路北辰痛心的捂住了胸口。

　　“我一个人？”颜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抢了便抢了，将来你拍拍屁股走人了，回到玄龟城又无人知道你的犯罪污点。可我不一样，这地儿我可要一直混下去的！”路北辰振振有词道。

　　“你为什么不走？”

　　“什么？”

　　“离开。离开苍尾城，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路北辰没说话，他只是抱着胳膊斜靠在街角的墙上，脸上的神色像镀了层铂金的肃穆雕像，神情令人觉得陌生而遥远。

　　颜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顺着路北辰的眼神望去，又觉得路北辰什么都在看。

　　“进去吧。”过了很久，路北辰突然转过头道，“我看了很久，一会往南跑，准没错。”

　　颜空杵在赌坊门口，那时他心里想的竟然是玄龟城，他觉得自己真的把玄龟城的面子都丢尽了。

　　“没关系的，玄龟城的人民不会知道你是谁，你还真把自己当事儿了啊。”路北辰道。

　　闻言，颜空仰起头，朝着玄龟城的方向看去，神色中竟带了些许难以揣度的叵测。

　　“啧，难道你真的是玄龟城什么世家子弟？”看着颜空的脸色，路北辰啧啧道。

　　“啊？你说什么？”颜空一怔，似是才回过神来。

　　路北辰极为轻巧的攀上了房，接着双脚勾在房梁上，倒吊着垂下/身来。“我说我在房上指挥你，你按着我说得做便是了。”

　　“你真的不跟我进来？”颜空往袖子上抹了把掌心的汗。

　　“再废话我踢你进去了。”路北辰磨牙道。

　　“算了，人一辈子好歹留点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我去了！”说着，颜空一扬头，迈着八字步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