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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路大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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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帝都天寅城,析木阁。
暖炉上的瓦罐正咕嘟的沸腾着,一泓圆月挂在挑出很远的宽阔屋角上,屋檐下抱琴而坐的将军宽衣散袍,一身青衣与古琴隐在月光无法触及的夜色里。
将军的手静静的放在古琴上,他的手指干净白皙,像是握了多年的笔杆,而非兵戈。
年轻的黑铠男子绕过巨大的池塘,渐近的脚步声冲破了静谧的夜。
“怎的走这么急?”屋檐下传来的声音慢条斯理。
靳无羿一怔,这才注意到青袍闲坐的将军正斜倚着檐下的阑干,指腹摩挲着紧绷的琴弦。
“深夜造访,望将军恕罪。”靳无羿行了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侧。
青袍将军轻轻挑起一根琴弦,古琴在他的指下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
“水开了。”
靳无羿这才听到暖炉上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走过去熄了炉上的火,接着朝罐中看了一眼,“将军忘记添茶了吗?”
闻言,抱琴而坐的男子轻轻哼了一声,“嗯……果然是上了岁数啊,连记性都不好使了。”说着,青袍将军将木琴轻轻搁置身侧,站了起来。他静静的立在月光下,侧影挺拔修长,看上去儒雅淡泊,丝毫没有沙场之气。
“将军说笑了,”靳无羿笑着摇摇头,“将军若是上了年纪,那国主早已是耄耋之年了。”
“孩子话,国主的玩笑也敢随便开。”月下那人缓缓转过身。他看上去年已而立,轻扬的长眉细而淡,唇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意。“说吧,遇到什么让你如此兴奋的事了,我相信薄薄的一纸诏书并不会驱使你深夜来访的。”
一说到此,靳无羿仿佛瞬间神采焕发,“将军,无羿在追查诏书下落的时候遇到一个少年,此人虽然狂傲不羁,但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你怎知他是将才?说到底,我连你是不是将才,到现在都没看出来啊。”宽袍人看似忧愁的摇了摇头。
靳无羿瞬间涨红了脸,一贯自傲的神情早被风刮得找不着了——即便是被路北辰打得浑身青紫,他依旧能高扬着剑眉,一副无甚所谓的表情,接着挽起袖子与之缠斗的不分高下。可唯独当他面对这个笑意迎人的将军时,靳无羿却始终像个谦卑的学生,平素的自傲被收敛的纹丝不漏。
靳无羿的确不敢自恃,因为他知道对面这个叫聂长川的男子看似淡雅疏狂,实则是天祈王朝最令人敬畏的飞廉骑将军,也是能挥斥千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国主太祈皇帝曾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拍着聂长川的肩膀说中陆之大,却未有几人能与其坐而论道。
靳无羿低了低头,道:“无羿自知并非良才,这点出息全仰仗将军提拔,只是那路北辰……”
“路北辰?”聂长川微微挑眉。
靳无羿应道:“是,那少年姓路名北辰。”
聂长川淡淡地笑笑,“北辰高悬,众星拱之。北辰,那是帝王之星啊。”
“无羿愚钝,不知这许多。”靳无羿皱了皱眉。
“无妨。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将才,能入你这少将的眼。”聂长川用茶勺舀出些茶末,添进瓦罐中。
靳无羿想了良久,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去形容那个神气的少年。神气……神气?靳无羿脑中闪过路北辰衣冠不整的模样,可他脸上飞扬的神采却比任何衣着鲜亮的士族子弟都要显得气势迫人。
“神气。”
“什么?”聂长川抬了抬眉。
“一个很神气的少年。”
“哈哈……”聂长川忽的大笑起来,声音擦过高翘的房檐,穿过深郁的树荫,冲向天穹。“神气算什么?再神气的人,不过仗着那点血勇。世上众生千千万,真正成就伟业之人,又有几个一眼就被看出具有将相之才呢?”
靳无羿缓缓点头,“将军教训的是。”
“我有教训你吗?”聂长川尾指轻触瓦罐的把手,很烫。“你们交过手了?”
“……是的。”应答的时候,靳无羿蓦然觉得右脸颊在隐隐作痛,似乎提醒着他前日里才和那个被他称为“神气的少年”打了一架。
将军侧过脸打量了靳无羿一眼,“我说你为何大半夜登门,原来是脸肿了半边,见不得人。”
“不是,无羿只是欣喜偶遇良才,想推介给将军……”说着说着,靳无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的确在白日里始终带着那顶捂死人的头盔,只有天完全黑了下来,才得以摘下来透一透气。
“该死的,竟然打脸?!”靳无羿无意识的抬手摸着微微肿起的脸颊,万分后悔当时没有往路北辰脸上招呼几拳。殊不知几千里外的苍尾城中,路北辰也正哀嚎着趴在床上,一边捶着枕头一边叫颜空下手轻一些。
“嘶……有你这么上药的吗?老子的后腰诶……妈的姓靳的,哎呦!”路北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怒视着面无表情的颜空,“你使那么大力干什么?难道羡慕我身材好,非要我肿成水桶你才开心?”
颜空抽了抽鼻子,“嫌我擦药手重了?好吧。”颜空说着扭过头去,冲着窗外扬声道:“那个叫什么微的,你来……”话没说完,一个巨大的枕头便朝着颜空飞了过来。颜空看也不看的一把抄过枕头,重新丢回到床上,接着又抬眼看着路北辰,却见他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懊丧。
“你扯呼什么,送走一个瘟神,又送上门一个碍手碍脚的丫头……”路北辰一巴掌拍向自己的额头,斜斜倒了下去。
月上中天,石板地的缝隙中长满了挣扎而生的青草,庭院里飘着一股极淡的青草味,只是没过多久,便被阵阵飘渺的茶香掩盖了下去。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聂长川悠然的呷了一口清茶,浑然忘记了身侧垂首直立的靳无羿,而靳无羿也早已习惯了聂长川时不时“忘我”的举止。
三年前在国主太祈皇帝的寿宴上,靳无羿亲眼看见醉酒后的聂长川当着文武群臣的面,随手抽出一名侍女的发簪随性起舞,那一刻的聂长川低吟浅笑,醉眼朦胧,舒展的舞姿翩若游龙,风华绝代。
自那以后,无论聂长川做出何种“惊世”之举,靳无羿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直到瓦罐里茶汤有些凉了下来,聂长川才放下茶杯,手中顿失的温度让他感到一丝夜风的寒凉。
“倒了吧。”聂长川拂去长袖上飘落的木叶。他并不喜欢穿甲胄,他总觉得自己穿上那一身厚重的铠甲就会变得和铠甲本身一样冷酷无情。
“嗯?”靳无羿一愣,不由看向聂长川。
“茶已冷,倒了吧。”聂长川淡淡道。
靳无羿依言将瓦罐里剩下的茶叶连着茶汤一起倒入院里的泥土中去。他不知一向惜茶贵茶的聂长川,为何仅仅喝了一泡就将剩下的茶水悉数掉去。虽是不解,但他却还是按聂长川的吩咐做了。
“你觉得可惜?”聂长川懒散的声音在靳无羿身后响起。
“茶没了,可以再添,倒多少次都没有关系。”聂长川两手一负,直视着几步外的靳无羿。
靳无羿半张着口,困惑的看着聂长川,他不确定聂长川的话是否有深意。
看着靳无羿怔然的眉目,聂长川蓦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对那少年说,希望他投奔我?”
“是,但是他没有答应。”靳无羿叹了口气,“很可惜啊……本想如果他有这意愿,过些时日的武将选拔,他倒是可以去参加,以他的能力拔个头筹肯定没什么问题,到时候也好顺理成章的提拔他为……”
靳无羿一抬眼,聂长川早已没了人影,再一定睛,发觉那个青袍将军重又坐回檐下,抱起了他的古琴。
“无羿啊,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诸事尚无根基,就想着高楼建瓴,如此行事可是兵家大忌。”聂长川紧了紧琴弦,也不等靳无羿有所回话,便自顾自的拨弦弹了起来。靳无羿只好沉默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聂长川叮咚的琴声。
聂长川并没有弹什么大气昂然的曲调,相反的,他只伸出修长的五指随性的拨拉着琴弦,一曲简单的小调从指腹下缓缓流淌而出,琴音中却隐现着丝丝杀伐之气。
“将军有些反常啊……”靳无羿心下暗道,到底是没把疑惑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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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空一直认为苍尾比玄龟还要神秘。在玄龟城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仍然有许多地方被禁止出入。而苍尾这个地方与玄龟处处迥异,不但连个城守都没有,而且偌大的苍尾城竟然看不到一个巡卫的兵士。
此时颜空与路北辰正坐在城墙的垛堞上,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管。
“你在看什么?”颜空感到百无聊赖。
“掌纹。”路北辰不停的翻覆着自己的手掌。
“你想看出什么?”
“我想看看到底哪里显示出我两年前就死了?”
“那你看出什么了吗?”颜空哼了一声。
路北辰点点头。
颜空略微有些惊讶,“长能耐了啊你?都看到什么了?”
“有泥。”路北辰耸了耸肩,“该洗手了。”
颜空转回脑袋,朝城下看去,“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吐个试试?”路北辰拍了拍手掌。
“还有心说笑?你的麻烦又来了。”颜空用下巴指了指城下逡巡的少女,少女正如他初见时那般,穿着碎光闪闪的银甲。
路北辰脸色顿时黑了一半,“那个宁……宁……”
“宁微。”颜空叹了口气,“亏了人家喜欢你,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她好像没有说喜欢我吧?”路北辰眉头绞到了一起。
“她是没说,不过你见过哪个女人因为别人一句‘喜欢穿盔甲的女人’就整天穿着一副厚重的铠甲到处跑的?你看她浑身上下哪里像个女战士了,去给铠甲店当活体招牌都不合格。”
“不是吧?如果我说我喜欢一个披熊皮的女人,难道她也打算每天披着熊皮见人?”路北辰差点从城墙上跌下去。
“你可以试试。”颜空耸了耸肩。
“试你个锤子。”路北辰说罢,竟出乎意料的长叹一声:“哎,其实我也很苦恼……”
“你苦恼什么?”颜空不可思议的看向路北辰。
“我也是有女人的人啊!如何去忘却旧爱,另结新欢呢?”路北辰又是一阵呜呼哀哉,看上去煞有介事。
颜空嘴角抽筋,强忍着一脚踢他下城的冲动,冷哼道:“旧爱?就凭那句‘明天过后’什么什么的?”
“是‘明天过后,我就是你的女人’!”路北辰一字一句道。
颜空嗤道:“你的女人呢?若真有的话,城下那个东张西望的丫头我替你摆平。”
路北辰沉默,继而扭过头死死看着颜空。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颜空往后仰了仰。
“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眼中饱含的忧伤吗?”路北辰慢慢道。
“没有,只看到了眼屎。”颜空眉角一抽。
“靠。”路北辰伸手去揉眼睛,却听得颜空一阵压抑的爆笑。
“哈哈……骗你的……”颜空笑得险些掉下城去。
路北辰抬起左腿踩着垛堞,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斜睨着笑个不停的颜空。
颜空勉强睁开眼去看路北辰,却被路北辰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半点也笑不起来了。
“颜公子。”路北辰阴阳怪气道。
“何事啊路大王。”颜空一揖手,看起来儒雅得体。
“欺骗本大王,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对于“路大王”这个颜空赠予的绰号,路北辰还是颇为喜欢的。
“啊?”颜空怔然。
路北辰笑了笑,一脸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