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忆迷城》君子匪

6、哎，喜欢了

　　北城墙的影子随着偏西的日头越走越长。几名黑铠骑兵出现的时候，宁微正出神的立在马侧，缓缓行近的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处戛然而止。

　　宁微呆了一会儿，攥紧了缰绳，转身欲离去。

　　蓦地，一声铮然的箭鸣自她身后响起，来不及回头，她的视线便被一道乌青色的寒光穿透割裂，直随着铁箭指向路北辰的后心。

　　原本温热的风仿佛被铁箭凌厉的去势擦出了一道火花，悄无声息的燎灼着宁微的心，如无根之火，怎么都扑不灭——其实那时的宁微只是不明白，点燃这无根之火的并不是那暗地里射出的那一箭，而是被箭偷袭的那个人罢了。

　　箭簇的寒芒撕裂了苍尾的阳光，溅射出一道乌青色的残影。彼时数丈开外的那个浪荡少年，正叼了根飘落的茅草，呲牙裂嘴的跟一旁的白衣少年理论着什么，那根长长的茅草几次扫到了白衣少年的脸上。

　　杀气在乌箭离弦的时候，奔腾如溃堤之江，却在区区一个眨眼间冰封千里。那一瞬，宁微甚至有种幻觉，仿佛适才飞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支冰凌。而那透着暗青色光的冰凌，就在距离路北辰后心仅一指距离的地方，悬停在了半空。

　　宁微是个反应奇慢的姑娘，当然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发生什么重大变故的节骨眼上。所以对于那些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事物，她通常都归咎于“幻觉”，哪怕她真的眼睁睁的看着那支乌青铁箭在瞬间被冻结，并且停在半空足有一个绵长呼吸的时间，她都认为那是幻觉。

　　“是幻觉，是幻觉！”宁微瞪大了双眼。显然她忘了这个世界还有秘术师这种生物的存在。

　　颜空皱着眉，伸指戳了戳路北辰，“硬邦邦的，这么紧张就别装潇洒啊。”

　　“什么叫做‘装’？”路北辰十分不满的辩驳道。

　　“哟，如芒在背。”路北辰咬着茅草扭头向自己背后看去，“这词儿我用得是不是特贴切？”

　　“你这茅草真讨厌。”颜空再次厌恶的躲开迎面扫来的茅草，抓过悬停在半空的铁箭，五指一张一合，裹在箭身上的冰霜尽数散去。

　　“你还真敢不躲。”颜空咬着牙根道。说实话对于这一箭，他自己只有三分把握能制止它的去势。

　　“躲了还怎么看你变戏法。”路北辰回答的十分诚实。

　　“哎，这点小术法我原也不屑用的。”颜空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我是给你一个出风头的机会。” 路北辰好心解释道。

　　“用术法很费神的。”颜空边说边把玩着手里的箭。“啧，制作精良的乌龙铁脊箭。”颜空由衷赞叹道。掌中的铁箭比寻常羽箭要短很多，箭头呈扁平蛇矛状，通体乌黑发亮，寒光湛湛。

　　“是么？”路北辰淡笑着转过了身，“果真好箭。”

　　“你懂箭吗？”颜空斜睨了他一眼。

　　“不懂。”路北辰老实答道。

　　路北辰微笑着转身的时候，宁微似是被万千阳光钉死在了地上。

　　后来宁微无数次想起路北辰那个处变不惊的笑容时，都有种被箭簇射穿的感觉。用宁微的话来说，那是面对生死时的从容淡定，只有真正有胆识的人才会有如此气魄。而用颜空的话来讲，那是因为宁微站得太远，没看到路北辰满面满头的冷汗。

　　总之在那一天那一刻，破空而出的铁箭虚张声势的恫吓着那两个嬉笑的少年，末了却一头扎进一个旁观人的心里。

　　“那是无形之箭，无形之箭啊你懂吗？”宁微咬牙切齿，仿佛真的很疼似的。可惜没人听她的解释，因为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再多的理由也不过是饭后的一个饱嗝，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味罢了。
　　路北辰拿过铁脊箭，彻骨的寒凉让他不禁手指微微一抖。

　　“手感真好。”路北辰用力捏了捏精铁铸就的箭身。

　　“喜欢的话，就让他再射一支。”颜空抬起手，指着丈许外的一个身着黑铠的男子。

　　男子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他看上去很年轻，眉宇间隐现着几分倨傲，腰间挂着一把宽背马刀，一手握缰，一手持弩。那是一张制作精巧的弓弩，通体青黑，比寻常的弩要小很多，箭筒里尽是精铁打造的短箭。

　　“好弩。”颜空叹了口气，将两手往身后一负，掌心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沁凉入骨。颜空心知强弩的射程之远，射力之强远不是寻常弓箭可比的，显然黑铠男子适才张弓不过使了五分力气，目的并不在于取路北辰的性命。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倒觉得还是我的铁铲比较好。”路北辰揉了揉鼻子，“虽然报废的有些快……”

　　黑铠男子将强弩背至身后，翻身下马，寒光森然的铁甲像一面缓缓逼近的石墙。

　　“处变不惊，足下果然非凡夫之辈。”男子的声音虽然低沉，却透着一丝焦灼。

　　“啊哈，哈哈，多谢。”路北辰倒是丝毫也不客套，“你暗箭伤我，该不会是因为太过仰慕我的‘不凡’吧？”

　　黑铠男子平视着路北辰，沉声道：“在下前来是为要回诏书。”

　　路北辰确信如果自己再矮一些的话，一定会更加方便对方俯视他。

　　“什么诏书？”路北辰奇道。

　　黑铠男子浓眉微蹙，似是有些不悦，“屠火城卫从帝都带回的诏书。”

　　“哦……”路北辰若有所思，“那是不是说，因为我把那些屠火军官倒吊在城门上，所以那些军官把遗失诏书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不是你，还会有谁？”黑铠男子眉间不耐的神色愈来愈重。

　　路北辰一合掌，缓缓捏搓着掌心，一脸沉思。

　　“你是谁？”路北辰突然问。

　　黑铠男子一愣，“在下靳无羿。”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靳无羿？”颜空将那个“副”字拖得很长。

　　“正是在下。”靳无羿点了点头。

　　路北辰再次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将领。“我对这人一点好感也没有。”他微微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颜空道。

　　“那是因为你终于遇到一个比你还臭屁的人。”颜空负着两手淡淡道。

　　“那么好吧……靳将军，我想你是找错人了，我虽然没钱，可也知道诏书换不了钱。至于屠火城的那几个笨蛋，下次最好绕着苍尾走，不然再让我遇到，我可要报这诬陷之仇了。”路北辰叹道。

　　年轻的将领看了路北辰半晌，蓦地一展臂，扯下强弩搭箭拉弦，箭弦瞬间张满，弩臂如展翅之鹫，从张弓到搭箭，快得不过眨眼功夫。

　　与寻常弓箭不同，弩弓较重，且不易携带，虽然靳无羿所背弩弓比普通弩弓精巧许多，但拉开一张沉重的弩弓需要较强的腰力和臂力，而靳无羿在拉开重弩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在拉一张普通的木弓。

　　箭簇对着路北辰的眉心，相差不过两步之遥。

　　“我说过了，我没有拿诏书。”路北辰笑着，眸色依旧如雾散，只是站在他身后的颜空却突然觉得冷了起来。

　　颜空抬头看了看日头，轻轻叹了口气。

　　“空口无凭。”靳无羿将食指搭到了□□扳扣上，“适才那一箭有秘术师救你，更何况我也未出全力，如果这一箭你还能躲的过去……”

　　“你便信我？”路北辰瞅了眼扁平的箭头。

　　靳无羿缓缓摇头，“恰恰相反。以一人之力压制屠火数名军官城卫，我原也是不信的。”

　　“吓我？”路北辰蓦地哈哈大笑，笑声像大风拂过灌木丛，随性而肆意。“你一箭取了我性命才肯信我，那还不如……”

　　“让老子把你打到信为止！”

　　***

　　在靳无羿的记忆中，与路北辰的那场混战是他人生中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颜空自始至终没有插上手。事实上他也无法插手，对于近身肉搏这种体力活，颜空最爱做的不是劝架，而是喝茶观望。

　　在靳无羿扣动弩弓机关的那一刻，路北辰扑了过去。箭簇破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残影，堪堪擦着路北辰的颈侧飞了出去，他甚至听得见铁箭离弦时怪啸着的风声。

　　“废话！当然疼了！”每当路北辰回忆起那支乌龙铁脊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时，总会恨恨的啐上一口。

　　靳无羿看着扑将过来的路北辰，面色沉着的后撤一步，同时左手将弓弩向旁一丢，右手快速抽出腰畔的马刀。

　　“玩意儿还挺多。”路北辰没等靳无羿抽刀，便一记自下而上的勾拳，夹风带雨般的招呼了过来。

　　靳无羿被打得侧过脸时，不经意的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宁微。宁微正紧紧握着缰绳，目不转睛地朝着这边望过来。她紧咬着下唇，轻皱着眉头，不知道心下在想着什么。

　　那一瞬，靳无羿忽然很想知道宁微在看谁，这一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来来来，打赢了我，我就把那什么狗屁诏书还给你。”路北辰手下丝毫不做停留，口中更是不饶人：“没人教你怎么出来混么？就是臭屁也要有资本！”

　　一直沉默的颜空突然开口道：“喂，其实你想表达的是最后一句话吧？”

　　“咳咳……”挨了一肘的路北辰一时说不出话来。

　　靳无羿后退半步，一把扯下腰间的马刀丢到地上，接着微微躬起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好，就冲你最后那句话，靳某奉陪到底！”

　　靳无羿缓缓眯起眼，目光如一道紧绷的银线，比薄刃还犀利。余光里，那个身披银甲的少女正绞着手指，怔怔的看向这里。

　　苍尾城中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昏黄的暮色里，有四道长长的影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还有两个跳跃的身影，缠斗不休。

　　而这些，便是路北辰在多年以后唯一能想起的残影。